《青蛇》暮溶

1、青 蛇

　　“你姐姐呢？你姐姐在哪里？”
　　“你想去找我姐姐么？”
　　“嗯。”
　　“扑通！”许仙身上插着一支竹箭，翻身落入那意欲淹没金山寺的滔天洪水中。
　　姐姐，我让你的许仙去与你一道了。我还活着，可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羡慕你！

　　时间回溯五百年，我还是一条细细长长的小青蛇，独自幽居在深山之中。秀美的山林，叮咚的泉水；清晨，饮花草上凝积着的甘甜的露珠；黄昏，看倦鸟在夕阳下叽喳相唤着归巢。
　　可有那么一天，我听闻一个传说：在这山林的世界之外，还有着一个偌大的花花世界，那里是人住的地方。人长得什么样子呢？我从没有见过。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去到人的世界中看看。尽管这里如此安详，如此无忧无虑，然而外面的世界，因我对它的一无所知，变得魅力异常。从此，我开始修行，待到我修成人形的那一天，我便要快快乐乐地离开这里，走进外边的人的世界中去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开花落，春夏秋冬，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反正我不是只普通的小青蛇了，我可以慢慢修行，慢慢活好多好多年。
　　又是一次冬去春回。冰雪化尽的时候，小溪、泉水又开始奏起林中的仙乐。南徙的候鸟，带着新的成员，从遥远的地方飞回到故乡。兴许是遇上了故友，久别重逢，都叽喳聊个没完。春光明媚的日子，我亦从沉沉的冬眠中醒来。虽然我还是以前的我——一条小小的青蛇，也仿佛长大长胖了些——还未修成人形，但睁眼见到山林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心中还是充盈着愉悦之感。
　　我扭动着我也许长大长胖了些的身子，爬到潭边的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上。那里能照得到明媚的春光。我独自惬意地躺在石头上，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我光溜溜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闪亮的青翠可人的颜色来，美不胜收。
　　我就那么躺着，仰头看又高又蓝的天空。天空中浮着些缓缓移动的云朵。听说，天上也有一个世界，那里都住着神仙。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可是，天上的世界实在是太遥远，还是修成人形再说吧。
　　看着看着，我几乎就要在暖暖的阳光下睡着了。我哪里会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束温柔、怜爱的目光，从高而远的天上的世界，穿过十万八千里的路程，穿过九重天间层层的云朵，落在一条美丽的小青蛇身上！我又哪里会知道，就因这温柔、怜爱的一瞥，那个天上的童子便触犯了天条，被打入凡间。我又哪里会知道，等到经过多少次轮回转世，等到我终于修成女儿身，竟然会在人间一个叫“钱塘”的地方，与他相遇！

　　那日，我与姐姐、许仙来到钱塘，当时手上没有银子。正好见一个锦缎衣裳的富家公子走过来。我也没多想，就故意朝他撞过去，顺手将他的钱袋拿到手里。我当时看着他浑然不觉的背影，还为自己的好身手，甚是得意地笑了一笑。
　　哪知很快又再碰见了他。他正因为没钱付账，被饭店的活计群殴。我拿着从他那偷来的银子，帮他解了围。他倒是对我好生感激，千恩万谢的。我心中暗笑道：“算是物归原主吧！”说完赶紧溜之大吉。可他那个笨蛋，怎么会想得到，是我偷了他的钱袋呢！
　　这样一个傻瓜，我笑笑就将他忘了。我哪里知道，这仅仅是事情的开端。
　　姑老爷要去捉一个道行不浅的蜈蚣精。姐姐说，钱塘县的张员外家中，有一把降妖宝剑。于是，到夜里，我将一方纱巾蒙住面容，潜入张府盗取宝剑。
　　怎想到，居然在张府中，再一次见到那个公子。只听他在梦中竟兀自说着：“姑娘，别走，我要还你钱呢！”他……居然……对我这般念念不忘？！
　　从张公子手中抢下宝剑时，我蒙着的纱巾，散落了下来。张公子认出我来，万分惊喜地唤了一声：“姑娘！是你！”
　　我略略尴尬了一瞬，嫣然一笑，对他说：“借剑三天，如期奉还！”我转身将宝剑带走了，连同带走了张公子风流倜傥的身影，和他喃喃的梦呓。我如何能知道，这便开始了一段姐姐口中的“孽缘”。只是，姐姐如此说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过，她和许仙的结局？
　　那些个前尘往事，我都不知道。当时，只觉张公子面目可亲。虽出身富贵之家，却没有骄横之气。在张府与他邂逅的一瞬间，他看我的那温柔、怜爱的目光，我怎会不知他已为我暗动心弦。他那么单纯善良，不曾怀疑我偷过他的钱袋，亦不多问就将家中租传得宝剑相借于我。
　　当年，我终于由一条小青蛇，修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儿身。来到人间，却只是如以前的几百年那样，孤孤单单地自娱自乐。直到遇到姐姐白素贞，才算找到些寄托。然而，她只是与我一样的蛇类，并不是我所希求的，在人间，一个凡人给予我的感情。
　　姐姐终于在人间找到了那个几百年前，救过她一命的小牧童。今生今世已是个文秀深情的许相公。姐姐总是口口声声说，她是为报恩。其实我知道，她的心思与我一样。她却不知道，我心里对她有多羡慕，甚至嫉妒。如果换作是别的人，我一定会不怀好意地去捉弄他们，可白素贞是我姐姐，一千七百年的道行亦是我不可相敌的。我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子，要哪天把她惹急了，一贯温柔的白素贞，没准真会不要我了。我不怕别的，只害怕在世态炎凉的人间没人疼爱。
　　如今，我居然找到了一个张公子！我在心中暗暗地对那暗藏杀机的老天爷，千恩万谢。只觉得，自己也能像姐姐一样了。我简直幸福得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深夜，我偷偷去见张公子。宝剑因为被姑老爷不慎弄坏，无法履行当日“借剑三天，如期奉还”的承诺，我深感惭愧。张公子却一笑置之。如今，在他心中，已没有什么比我这个小青姑娘更重要的了。妖也狡猾，人也奸诈，然而此时此地，只有一条单纯的青蛇与一个单纯的公子，深情款款，相亲相爱。我真的、真的和姐姐一样，在人间找到了一份只属于自己的爱情！
　　许相公白日里见我在药铺，一边捣药，一边傻傻痴笑的样子，觉得我甚是可笑。许仙这样呆头呆脑的家伙，怎么会知道女儿家的心事！我当时都忘了自己手中在干些什么活儿，眼前只有张公子的笑容，耳边只有张公子的细语。比起姐姐那个傻愣愣的许仙，我的张公子多么美好！我独自醒着、梦着、哭着、笑着，盼了几百个年头。当活生生的张公子，站到我面前，用那样温柔、怜爱的目光看着我，我能倚靠在他温暖如春的怀中，我忍不住哭了。原来，在经历漫长的等待与追寻之后，终于站在幸福跟前的时候，竟是会悲伤的！我那时，只知道幸福地悲伤着，却哪里想得到，悲伤，才刚刚开始。
　　当我反常的举止，被笨许仙告诉了姐姐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白素贞是个多么心细如尘的人啊！很快，我和张公子的事情，便被她查得一清二楚。
　　某天清晨，我从张公子家中回来，被她逮了个正着。
　　姐姐对我的责难，让我对她万分失望和愤怒，我夺门而出。白素贞自己有了许仙，凭什么我就不能和张公子厮守？！说什么人妖结合是犯了天规的，犯了天规又怎么样！姐姐有这个胆子，我小青难道就没有？！我不信，我什么都不信！我只要和我的张公子在一起！我等了那么多、那么多年，谁要拦着我，不是你死便是我忘！
　　我学着姐姐的样子，在荒郊处找了间废弃的屋子。用我的法术，将它布置得焕然一新。这间房子，是要当我与张公子的新房的！
　　窗帘要红色的。虽然我还是比较喜欢自己身上的翠绿，可大喜的日子，人家都使大红颜色，说是吉利。堂上要放坛案，两边各一支粗粗的大红喜烛。还有床，要又舒服又漂亮。还有地毯，红色的厚厚的地毯，冬天来了的时候，也不会冻脚。记得姐姐与许仙成亲的那天，洞房花烛夜，我一个人跑到西湖边，一边流泪一边对自己说，我也要像姐姐那样啊！现在，却真的可以了！我没有姐姐漂亮，但是我相信，我与张公子成亲的那一刻，我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
　　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我才把里里外外收拾妥当。我遥想着往后我们自己的幸福生活，常常不由地独自笑出声来。我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张公子，和他说，我们成亲吧！然后，我会像姐姐叫许仙那样，唤我的张公子一声“官人”。
　　张府的气氛很是诡异，下人们个个神色慌张，让我快乐的心中，升腾出一种浓烈的不祥之感。我听得一个男仆小声说，一家三口，一下子病倒了两个，可如何是好？我暗想，莫不是两个老人病倒了？倒也干净，免得像姐姐那样，阻挠我们。
　　可我远远地看见张公子躺在床上，面如死灰、昏迷不醒时，我才恨自己怎么有那样的坏念头！这下倒好，立马遭了报应了吧。待我再深想一步，整个人便如跌进了冰窖一般！姐姐的话，“人妖结合，是触犯天条的。你会酿成大祸，害死了张公子！”想到姐姐，我赶紧回去找她。张公子被我的妖气侵袭，这时候，只有指望姐姐救他性命。
　　找到姐姐的时候，她也一脸焦急，显然是已经知道这事情了。面对她略带责备的怜惜的眼神，我无言以对，只含泪喊了声：“姐姐……”
　　姐姐摇头叹一口气，将我与张公子的前缘，与我诉说。我不知道，原来……可是，就算我知道，我就不会爱他吗？
　　张公子的房中，此时只有我和姐姐二人。夫人病重，老爷带着下人们去请许仙了。张公子的床头，放着一只灯盏，那灯芯尖头的火苗，颤颤巍巍、忽明忽灭，这是死亡的征兆啊！
　　我走近床边。我的张公子啊，几日不见，你怎么憔悴成了这个样子？你红润的面庞，哪里去了？你深情的目光，哪里去了？你诙谐的言语，哪里去了？我怎么还敢有如此的疑问，是我害了公子啊！
　　忽然听得弥留的张公子，发出微弱的声音：“青姑娘……青姑娘……”都被我还成这样了，他竟还惦念着我！这个傻瓜，他就不悔吗？
　　我再忍不住，泪如雨下。我在他耳边，急急地唤：“张公子，张公子，张公子！”只是，他并不能因此好起来。
　　姐姐在我身后，说：“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让他忘掉你们的事情。孽缘既断，便可无碍了。”
　　我恍惚中问姐姐：“那样，张公子就再不记得我？再不认得我？我们就再不会在一起了吗？”
　　姐姐点点头，眉头紧锁。看来，真的别无他法了。
　　我该放弃了了吧。我曾经对张公子说，我宁愿离开他，也不愿让他死。没想到，真的……真的要这样。我转身，用含泪的双眼，使劲地看我的张公子。泪水从我眼中跌落，落在他的脸上，再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张公子，我们要分开了，你若知道，此时，你会和我一道哭泣吧。
　　姐姐在背后催促。我扶起张公子，却如何能下的了手？！“姐姐，不要！”我惊呼一声，眼泪泉涌而出。姐姐一掌打在我肩头，口中念着一个偈子“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共消”，一个“忘”字，被打入张公子的心内。
　　姐姐那一掌，仿佛打在我心上，那颗本因幸福而高悬的心，急速坠落，重重摔下，碎了一地。“张公子……张公子……”
　　姐姐施法完毕，催我离开。我走了两步，不肯再走，扭头看着脸色渐好的张公子，直看到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直看到眼前再看不清什么东西，只觉衣襟湿。
　　每到夜里，我想起与张公子曾共度的美好时光，便觉得仿佛要肝肠寸断、苦不堪言。我受不住，只能独自哭泣。姑老爷却只道是猫叫。这世上最疼爱我的张公子，没有了……
　　张公子病愈，带着礼物专程来到药铺，对许仙表示谢意。我故意远远地躲到一旁，不让他瞧见。而他的一言一行，却被我牢牢跟紧。张公子有像以前一样，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我看得有些痴了。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手中捣药的声音也渐弱渐无。
　　张公子转身告辞，从衣中掉出一只钱袋，落在地上。我竟本能地跑上前去，帮他将钱袋拾起，然后用胆怯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公子，你的钱袋。”
　　他看着我笑了，他的笑还是那么好看，那么阳光，只是，不再温暖了。他笑着对我说：“谢谢你，大姐。”他忘了。可是，他真的忘了！当你站在曾经深深相爱的人面前，而他居然彻底把你忘了，把你们之间的事，都忘掉了！姐姐的法子，好残忍……
　　张公子走出药铺，我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如此熟悉的背影，耳边却是“谢谢你，大姐”。张公子，你忘了啊。我的心，也随着一起，亡了。
　　我还是小青，还是那个喜欢打闹、任性的小青。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暗自里背负着我和张公子两个人的记忆，日复一日，不见减损。我夜里不再哭泣，白日亦对客人笑脸相迎。然而，心里流着的泪，一百年、五百年、或者一千年，都不会断绝。

　　其实，姐姐何尝不是和我一样，为了自己的爱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盗灵芝、闯天庭，直至赔上自己的性命。所以，我让许仙去陪她了。姐姐便与他的官人，生死相许。
　　我的张公子啊，我却只能伴着关于你的记忆，轻声唱起一支寂寥的曲子：“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情终情始，情真情痴，何许何处？情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