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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 ...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小男孩提溜着手里装着饭盒的布袋子,一蹦一跳。
      清明节,我们祭奠着一些些人,思念着一些人,伴着绵绵细细的雨,有些东西,扎根就越来越深。
      清明前的最后一天,天空,哭了好久。
      一路行色匆匆,下班后的人们,大雨中,归家心切。
      于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人。
      油纸伞下,收腰的黑色长衫暗红丝线绣着卷云纹,简练的短发,右边唯一一束长发束成麻花垂在胸前。精致的面容,微微的浅笑,眼底,是收不住,掩不去的,潋艳。
      这样的人,在行人渐少的大街上,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带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韵,慢慢而来。左手捧着一卷画,斜靠在肩上。如此大的雨,却一点不见湿,就和这个浅笑的男人一样,如同鬼魅,带着圣洁,步履轻盈。
      提溜着饭盒的小孩,转着伞柄,清明于他是个不错的节日,放假了。
      一只手搭上男孩的肩,轻声一问
      “请问,渡河路28号如何走。”
      声音,就如同断线的玉珠子砸在银盘里,清脆悦耳。
      那般的好听,男孩回头,愣了神。好美的人儿……
      抬手一指
      “就前头。”
      “谢谢。”
      长衫男子直起身,眯眼向远处看去,嘴角渐渐扯起一抹笑,如同暖风过镜,扯起涟漪波荡,荡人心魂。
      油漆剥落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门口放着白色菊花的花篮,缀着少许黄红的菊花,白纸飘带随着风时不时翻转,跨啦跨啦响着。
      长衫下的脚步停住,一路泥泞,鞋面却十分整洁。男子收起伞站在屋檐下,轻叩门扉。轻而有力的三声。
      听见门内有动静,男子后退一步,门咿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女子一头短发,左耳上有白花束起鬓角的发丝。见到男子,似是一愣,随即就是怅然地勉强一笑
      “进来吧。”
      狭小的屋子成了简单的灵堂,老妇人生前的画像,似是栩栩如生,笑容里,满是慈爱。
      男子放下画卷接过女子手里递来的三炷香,恭敬地送完老妇人最后的一程。
      女子把香插入香炉,再次恭敬一拜。
      回身,
      在男子脚边跪下。
      “碧玺大人。”
      男子眯眼一笑,挥袖。
      白华忽然如丝如光缕缠绕在地上女子的身上,一瞬间聚拢,下一瞬间如同千万只发着光的薄翼蝴蝶,瞬时飞散消逝。
      齐耳短发由黑成白,伸长垂坠于地。素色的衣服退去颜色,幻化成绣着细纹的白纱罗裙,渐渐覆盖女子全身。女子缓缓抬起头,质朴的面容被光点修磨,缓缓呈现尖尖的下巴,细长的眉,碧蓝的眼睛如同两湾宁静的清水。
      “白落,时候差不多了。”
      “大人……能否……能否……”
      “白落。”
      男子伸手将地上女子的一缕发丝握在手中
      “是时候了。”
      说着,将那发丝轻轻缠在手指上,把玩着,有一下没一下的。
      碧蓝的眼眸渐渐涌上泪
      “真的,不行了吗……”
      男子眯眼一笑
      “白落,我们做了约定的,你是忘了么……”
      长袖拂去眼眶里打转的泪
      “好……可让我最后去看看他,只一眼,我想看看他……明日清明,是他忌日……”
      笑容渐渐从男子脸上敛去,男子半眯的眼睛缓缓闭上,旋即唇角又勾起
      “你们倒是一个个越来越没规矩了。好,我答应你便是了。”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便夺门而出,地上早是空空如也。
      碧玺执起斜靠在墙边的画卷,对着屋里光线照不到的一处角落
      “出来吧,说了别跟着了……”
      过了半晌,暗影里,似有东西蠕动,仔细了看,才看清是条通体血红的蛇,从暗影里慢慢蠕动而出,就在光影交叠处,幻化人形,墨黑的长发光照下闪着诡异的星点血红,随意扎在脑后垂至腰间。狭长的眼眉,直挺的鼻子,抿成细线般的薄唇,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穿着束腰的白色长衫,一侧开叉,看到里头黑色皮裤紧绷的纤长腿脚,水蛇一般的腰。
      看见男子的一瞬,碧玺的细眉一蹙,又是一声叹
      “炎,来了就帮着料理老人的后事吧,白落是再也回不来的。”
      细长的眼眉弯起好看的弧度,弯腰
      “是,少爷。”
      不再看毕恭毕敬的男子,碧玺转头看向阴霾的天色,这雨,一时间不会停了。开了门,手里不知何时幻化出了一把土黄的油纸伞,纸伞一开,碧玺便如融进了窗外的雨水般,消失不见。

      白色的身影终是落到了墓地上,女子转进了一处大屋子,没有犹豫地飘至一处壁上的格子前,用了法术,所以无人注意到。因着碧玺的法力,已经无法幻化成普通人了。手里拈决,格子的门便开了,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里头白色的石盒子,执起自己白纱飘带,小心擦拭,盒子上一方黑白小照片,里面的男子笑得青涩憨态……

      那天天很阴郁,她恨啊。恨这些团团围住自己的人类和他们加筑在她身上的痛楚。她于他们只是一只又丑又脏的流浪猫,身子被死死按在地上,那些人笑得那么肆无忌惮,扭曲的脸,丑陋得比她见过的任何山精鬼怪都可怕。无谓挣扎,只能承受着烟头烫掉皮毛,烫着皮肤的剧痛,牵扯着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下,隐没在绒毛里,无人看见。她嘶声力竭地叫唤,只唤来乌鸦眯缝着眼,不怀好意地俯视。她恨哪,真的恨哪,凭什么,他们人类凭什么就能如此待她。曾几何时,人来到尘世时如此脆弱不堪,万物生灵怜悯,护着他们,教他们如何生存,对他们的予取予求从不拒绝……可又是何时,他们渐渐强盛,竟是想要把万物生灵踩于脚底,奴役他们,驱逐他们……生灵皆叹,避而远之。
      他们的神明又可曾看见,又是作何想法……她真的不知,真的恨透了……
      以为这次就要死了,眼前出现母亲慈爱的面容,好久没蹭过那个温暖的怀抱,好想念,下一刻却是看见母亲躺在车流飞驰的路中央,已被碾压得,都和地面连成一块了,有些车子毫不避讳地又从母亲身上碾过,带出血痕,一路一路,都是母亲血的味道。她那时也只能这样呆呆看着,心里痛得,无以复加……她就这样站在路边三天三夜,傻傻看着母亲被碾平的身子,直到大雨滂沱,直到自己不支倒地……
      再醒来时,感觉身下一片柔软,是人类的衣物,再抬头,却是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在身前,瞬间惊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是个人。
      那人似是知道自己醒来,回头,看见自己,忽然笑了。
      她一愣,她见过很多人类丑恶的面容,许多奸邪的笑容。人类在她面前,露出过许多恶毒的表情,可她没见过这种,为什么她看见这个笑容一点也不讨厌,甚至渐渐放松了警惕,好像春日里空地上的风,好暖。
      看见那人手里端了什么走了过来,一跛一跛的。
      忽然一惊,她警惕地绷直了身子向后一退,全身的毛都乍起了,喉头发出低低的吼声警告。
      那人先是一愣,然后蹲下身,放下手里的碗
      “别怕,给你吃的。”
      说完用手在地上一用力,起身向后退
      “我这就走,你吃吧。”
      说完转身走出了门。
      直到那人的气味渐渐淡去,猫儿才渐渐放松,小心闻闻碗里的东西,好香。
      可母亲说过,人类给的东西不能吃,可是,她好饿……
      挣扎又挣扎,终是抵不住饥饿的煎熬。死就死吧,死了也要当个饱死鬼。
      张开口呼噜呼噜吃起来,好香,真的好吃……
      待到再奔回那个路口时,母亲的尸骸早就不见了,路面干净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她闻到了,母亲血的味道……
      远处渐渐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她知道,那人又寻来了,抬头看了一眼,复又回头看向路中间。那人也不做多余动作,就这样站着,似是陪着她。她突然好想告诉他
      “你真不像个人。”
      ……
      时光就这样流逝,她知道那人是个鞋匠,总是拿着别人的鞋子咚咚咚一阵捣鼓。有时她会在他身旁的草丛里一蹲就是一天,饿了晚上回他家里吃饭,一个很简陋的破屋子,还不如她和姐妹们住的废物岗。
      可她是猫,天性与人不会太近,也不会总在一处逗留,她和狗不同。于是还是会遇上一群欺负她的人,一次次遍体鳞伤或是又被那人拾了回去,或是倒在他家门口,她也不知是怎么的,就是觉得,安全了……
      于是那人会帮她细心料理伤口,她就能忍着痛,在温暖的怀抱里睡上一觉。她发现,她开始贪恋那个怀抱,喜欢那种被温暖的安全感。这就是猫的天性么,安逸享乐……
      于是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没由来的默契,一人一猫,却是彼此心照不宣。有那么一刻,她忽然好想当个人,当个可以和他齐头并肩站着的人,可以一直陪着他……
      她忽然慌了,她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她竟然想要成为自己深恶痛绝的人类,只为了那个施舍了她温情的人。她是自由的猫,是尘世的精灵,她怎可……
      她开始害怕,再不敢回家,躲着他,看见他焦急地寻找,她只敢远远看着。他喊她,她的心就忽然揪起,撒腿要跑,却被他看见,他一跛一跛跑来,她的心仿佛跳漏一拍,撒腿就跑,你要不是个人多好……
      身上的痛止住回忆,止不住心上的疼,她恨,真的好恨……
      她已经叫喊得没有气力,那些在她身上留下痛的人依旧没有住手。那就让她去吧,死了,一了百了。
      “你们快滚!”
      是谁的一喝,那些人住了手,不知是跑了还是什么。是谁小心摸着她拂过伤痛,熟悉的气味……
      是他!
      猫儿挣扎起身,瞪大眼睛看清那人面容,看见那人眼中不知是悲还是怒,她害怕,无比惊恐,警惕绷紧身体向后退,那人却要来捉她。
      旋身撒开退就跑,也不管身体上是多痛。寒风略过,刺骨地疼,眼前渐渐清晰那个母亲最后躺着的路口,毫不犹豫冲上马路,让她死了吧,死了一了百了……
      后来发生什么了?她总是想不起来,如何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再睁眼时,自己被护在那人身下,天空忽然暴雨倾盆,血水迷糊了那人的脸,被雨水冲刷掉,复又被血淌满。有个人托起他的身体,艰难地把他拖到路边,然后逃也似的钻进一辆大卡车,扬长而去。她懵了。
      她慢慢走近他,眼睛瞪得老大,不知是不是雨水模糊,她竟然渐渐看不清那人,只看见一片片殷红像极了母亲曾带她去看过开在墓地里的艳红花朵。血的味道浓重得她再也忘不掉,母亲的,他的……
      她轻轻碰他,舔着他的手,他有反应,但只是动了下。她跳进他怀里,蹭下他的脸,他的脑袋却突然朝一边一歪……
      那个她曾经贪恋的怀抱不再温暖,雨水冰凉了他的温度,他,死了?
      沙哑的叫喊嘶声力竭,就如同婴孩的哭喊,一声一声,被大雨吞噬……
      她不要,他怎么就死了呢?
      他为什么要救她?于他她不过是只猫啊。他怎么,就不能像那些欺辱她的人一样呢,为什么要对她好,为什么可以不求回报的一次次救她,护她,于他,她不就是只猫么……为什么……
      他就这样丢下她了么,就这样死了么,人类最终如此脆弱么,千万年来从未变过么,还不如她一只猫么……
      醒来啊,求你醒来啊,只要你醒来,她就再也不逃了,不躲了,她就一辈子陪着他,守着他……再也,不恨了……

      叮呤当啷忽然哪来的铃铛声,远处迷蒙大雨里走来一人。猫儿无力抬头,连着躺在路边的他,一起被罩进一柄油纸伞里。
      来人低头看着自己,墨黑的眼瞳里红绿的光华闪烁,看不出悲喜。
      那人缓缓开口
      “他尚有一母在他乡,若想报答他,替他照顾老母吧。”
      猫儿瞪大碧蓝的眼瞳。
      那人继续道
      “我能化你凡人身,送你去他家乡,算是你还了他这一世恩情。”
      猫儿挺直身子,不可置信。
      “只是有个代价,今日是清明,她母亲也会在十年后的清明前离世,到那天后,你的魂就会被我收入画中,永世,不在轮回之列。你,可曾愿意。”
      猫儿扭头看了眼早就冰冻的熟悉面容,曾几何时,她如此期盼过,化她一具人身,让她陪他一生一世……
      猫儿扭头,看进手执油纸伞的男人眼里,重重颔首。
      于是那人嘴角勾起一抹笑,却看不出是何表情,蹲下身,纤长白净的手指抬起猫儿紧绷的脑袋,碧蓝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瞳孔紧缩,男子笑容一柔
      “你生来带着一身白净如雪,命里有水,就叫白落吧。白雪落地,化水无声。”
      随后抬手一挥……

      那年清明后第二日,女子抱着白石盒子,叩响了一扇落了漆的木门。门扉一开,女子重重跪下在坚硬冰冷的石阶上
      “妈,我是少行的媳妇,我带少行回来了。媳妇不孝,母亲受媳妇叩首谢罪……”
      随后老妇人怔愣着,看着地上女子咚咚叩首,满脸是泪……
      ……
      擦着白石盒子的手不住地颤抖,终是泪流满面。
      身后黑色长衫的男子立了好久,只是静静看着女子悲怆不能,无声抽泣。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为了一只猫儿丢了性命……呵,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啊,妈说他小时候总是把自家买来的鱼偷偷放回河塘里,莫不知那些鱼早就死了的,打几次都不听话……你说这样善良的人,生了颗菩萨般的心肠……老天到底是怎么想的……”
      白落哽咽了,嘴抿得死紧想要咽下哭声,良久
      “他要不是人就好了……不是人就好了……我那时就不该逃呀……我哪知他就这么傻……”
      终是跌坐在地,怀里紧紧抱着白石盒子,哭得不能自己……
      碧玺垂眸,抖落开泛着黄的画卷。
      白落一身白衣翻飞,白发飘然,一道道光华裹着瘦削颤抖的身体汇聚成一缕,缓缓吸入画像中。碧落只是抱着白石盒子,越抱越紧,似是这样,他们就永远分不开,可终是渐渐透明,盒子穿过手臂滑落在地……
      “大人…再次请求您,我已脱离轮回,那就焚了我的画像,让我与他的骨灰永生永世无分无离吧……”
      画卷收起,碧玺拾起地上的盒子,垂眸静立。
      长发白衣的男子站在碧玺身侧良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少爷。”
      碧玺没有回头,脸上没有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老太太的事都好了?”
      “是。”
      过了好久,终是仰头一叹,摊开手掌,画像便浮起在空中,只一瞬,淡青的火焰自画上燃起,灰烬像是知道般,自行汇聚成一团,碧玺打开盒子,灰烬一拥而入,与灰白的骨灰融合,从此不分你我。
      炎只是看着,嘴角却是一抹笑意浮现。终是当日女娲的一滴感怀苍生的泪,在这少年石头的心上种下善与不忍。
      “大人这算是做了笔什么样的买卖呢?”
      碧玺回头看着那个笑得媚眼生花的男子。
      “你到底在笑什么?”
      说着回身就要钻入雨中,又忽然停下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来撑伞。”
      “好,来了。”
      ……
      雨中路过一个荷塘,碧玺忽然笑了,炎开口想问,却被碧玺堵了回去,知道他是不肯说了,便悻悻然换了只手继续为他执伞。

      当年佛祖的莲花座上落了瓣花瓣,落进凡尘的河里,一身素白的水鬼,拾了种在荷塘里,瓣儿自行生根,竟是一夜开出一朵白莲,白莲灵性,能和水鬼言语,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竟是岁月一晃,相伴百年。那水鬼却是天性善良,落了水的人从不加害,却是相救,于是终不得轮回。一日有人间美妇想要池中白莲簪于发髻,水鬼喝之。于是美妇寻来道士欲要除去水鬼。恰逢佛祖命人来人间取回莲座花瓣,白莲见水鬼有难又怎肯离去,却见水鬼被经文鞭挞,痛苦不已,自己无能为力。有一黑衫男子,通法术,莲花便以免受轮回之苦的万年修行交换,换那水鬼能躲过此劫轮回转世。男子应允,于是莲花有了一世轮回,给了男子永世魂魄。

      白落再次睁开眼,荷塘石桥上,那人笑容灿烂如花,一跛一跛向她跑来
      你可知,我已在荷塘之上,等了你千百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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