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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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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半落,蛩音渐稀,远远一声鸦啼,木叶纷下。夏藤在潭边白石上轻吹一叶草笛,一时天地都静了,听不出是风,还是声。浮在潭光里的桂子又忆夏的杳无音信,把初绽时的清芬且行且住地随水漂去。
菰蒲丛里的萤已长眠为草,未眠的,给笛声幽幽一唤,悠悠升起三两盏,结伴而飞,向长夏无冬的彼岸,隔一世茫茫的蟾光水色,点水溅为白露,四散在半卷的荷叶上。
夏藤望向岸边掩在古老榕树影里的小家伙,浅淡一笑,笛声就更清,更长。小凯从树后缓缓走出来,树下立了半支曲子那么久,终于像只归巢的小鸟似的,跑到夏藤身侧,枕他的膝头卧了。
笛声止了,夏藤吹一口气,指间的草叶飞去,摇摇落在水上落修长的手掌在小凯如夜的发上,低头欣然抚过,说,还在生我的气?
水上泛起微涟,那草叶一旋,风里渐漂渐远,小凯望去,小声说,什么时候生你的气了。
那为什么不和我说话,还咬我?
小凯静了半晌,坐起身来,吻上那人的唇角,像小猫舔伤口那样。夏藤把他抱上膝头,小心地咬回去。
指尖从颊边落到颈侧,在小凯颈上挂的木雕项链旁滞了滞,吻向他耳畔,低问,这几天遇见谁了?
耳朵给微暖的气息一熏,痒痒的,躲到夏藤怀里蹭蹭。是族长的儿子,他迷路了,还受了伤。说完抬头望他,清亮亮的眸子里说,你不在,我也没下过山。
忽然没来由地心疼,夏藤把小家伙拥入怀里,吻在额上,低头浅握桂木雕成的新月坠,若有所思。
山下草屋里供奉的族书上说,肤若冰雪,颜如满月,夕餐落英,朝饮坠露,是月族的守护之神。年逢饥馑,岁有洪荒,把族长最幼的孩子献为祭品,就有风裳水袂的仙子来挽救族人。
一千年里,也曾祭祀过十几回,可孩子总是平安归来,凶年又从容地退却,宛如四时的来去,月升月没水尽云回从无声息。
日子一久,字迹渐泛起远古的昏黄,族书说的话也无人再信。
那年夏族入侵,夏藤在朔月之夜,听见风里有婴儿的啼声。翌日下山,年久失修的草屋又有人送来祭品,小家伙在五色织成的襁褓中睡得正香。
俯身把他抱在怀里,蓦地醒了,也只是无心无尘地一望,惊讶不已却绝不哭泣。目光一接,他是一千年里最美的生灵,眼睛里有风生水起陌上花开,有腐草成萤飞蛾破茧,又有它们都没有的,一个宇宙。其时,檐外的微雨正潺潺。
离开草屋的时候,随手摘下月桂项链,放在小家伙睡过的竹篮里,沿望舒峰的流泉漂回村落,当做信物。那夜有风无月,夏族的营地野火四起,月族的敌人一夜退尽。
小凯的手覆在夏藤掌心,之间是木雕的月牙,他说,不好看,就不戴它。夏藤扣住他的手指说,戴着罢,好看。
那是望舒峰最甜美的十六个冬春,亲口衔桂花蜜喂他,亲手结鸟羽成睡床,裁一片明月做他的衣裳。
山花开处见他第一个微笑,山风起时听他第一声言语,他说哥哥,夏藤哥哥。亘古沉寂的芸芸众生里他第一个唤月神的名字,唇齿轻碰就惊艳了千年的云和树,美于一切飞鸟的歌,一切花朵的字句。
六岁,第一次在山雨里迷路。七岁,第一次负气跑下山,又沿夏藤的草笛声,悄悄寻回身边。九岁,带他去看那间初遇的草屋,因檐下不期然的一吻,从此再不肯叫他哥哥。
小凯的颊轻贴上那只和他十指相扣的手,说,你去了哪里?
夏藤笑了,说,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
小家伙一本正经地想了一会,缓缓才问,是不是以后都不会离开我?
夏藤见他眼里已爬上几分倦意,不回答,只横抱了他起身,边走边说,以后,你也会成为月神,月神的心,要和月亮一般,这样才能保护你的族人。
什么是和月亮一般?
你来之前,我等了一千年,从来不哭鼻子。
一千年,有多久?
不是太久,见到你的时候,一千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桂树在月中霜里花落成床,夏藤拥小家伙睡下,听见他半寐半醒地问,如果我是月神,那你呢?
夏藤握他的手,在指尖轻吻,说,我会散去,像潭边的萤火虫那样。
这样的话漾在桂花的暗香里,梦一般吹入耳朵,小凯忽然清醒了,我是你的祭品,我不做月神。
夏藤抱他在胸前,仰看满天星子,淡淡地说,月神也有,无法抗拒的事,比如月蚀,比如爱。
想从他身上撑起来,可是怀抱又深又温柔,怎么也挣不开,小凯说,你不许爱我。
夏藤抚他的头微微压下来,欠身吻住,说,已经爱你了。不是九岁那年草屋檐下的点水轻尝,小凯喘不上气来,觉得疼了,连打带咬拼命挣扎,他说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这样就能一直在一起。
只是心里的声音,一个字也无法说给他听。
被吻得七荤八素,又闹得倦了,渐伏在那人肩上沉沉睡去。
夏藤偏过头,望小家伙沉静的睡颜,无声地说,它在我心里生长了十六年,和你一般年纪,却比你强大,你阻挡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