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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沾邊裙弄蝶·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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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張倩女看了那封偽造的家書,昏死過去,張老夫人又慌又氣,直是罵道:“都是這寄書的!”然急忙叫個小侍婢往隔壁尋了個識字的先生來,將那家書一字一句讀來聽真。
只見上面寫道:“寓都下小婿王文舉拜上岳母座前:自到闕下,一舉狀元及第。待受官之後,文舉同小姐一時回家。萬望尊慈垂照,不宣。”
老夫人頓足道:“原來是他已有了夫人回來!可憐我癡情的孩兒!”說著,便也涕泗俱下。
這時,忽聽得門外長報:“王狀元回來了者!”
老夫人由兩個使女扶著,巍巍地上了堂前。只見王文舉一身狀元袍,戴著一朵牡丹大紅花,意氣風發地從外頭邁入屋裡,之前的落魄子弟氣一掃無餘。
還未等王文舉開口,張老夫人已開口罵道:“你這混沌兒!得了官便視婚約如糞土,拋下我可憐的孩兒獨自在這裡為你朝思暮想,受這般的苦,你今還有何顔面過來見老身?”
誰知那王文舉聽了這一番斥責,也不驚,也不慌,從從容容地作了一個深揖,笑嘻嘻地道:“這個中原是有緣由的,請岳母大人先勿動怒,待小婿細細道來。”
張老夫人餘怒未息,可見他無事人一般,心裡知道也有蹊蹺,於是道:“你且說來我知。”
王文舉道:“小婿作這封家書時,原是已經金榜題名,狀元及第,準備回鄉風光迎娶小姐。誰知有位李家丫頭,與張小姐面貌身段有八九分相似,想是欲撿一個現成的便宜,便冒充張小姐,花言巧語,欲騙小婿去她府上與她成婚。小婿一時糊塗,信以為真,方修了那一封家書。然所幸小婿思念小姐心切,昨日剛剛識破她的計策,趕了回去,如今歸心似箭,生怕小姐誤會,連忙家來,探望小姐。”
張老夫人聽了他這一番鬼話,竟信以為真。長長嘆了一口氣,拄著拐杖道:“即是如此,你快快去了后房與小姐說清楚者。我家孩兒因了你這家書,幾乎不曾死了過去!”
王文舉彬彬有禮地應道:“小婿這就去便是。勞岳母大人與小姐掛心了。”
再說那臥病在床的張倩女,被侍婢好歹喂了兩口湯水,悠悠醒轉過來。甫一睜眼,便見床前王文舉笑臉盈盈,站在一處,作揖道:“小姐,小生回來了,讓小姐好等。”
張倩女把頭扭到一邊,雙目緊閉,也不看他。王文舉吩咐身邊侍婢:“去取湯水與小姐吃。”侍婢領了命去了,王文舉款款倒了一杯茶送與倩女,倩女依然閉著眼,分毫不動。
王文舉也不惱,只歎息道:“可憐小姐一心想著那妮子,如今卻負得小姐如此!”
聽了這話,張倩女猛然便把眼睛睜開看著他。王文舉見此,心中暗喜,便又假意搖頭道:“其實小姐與我那不成器的妹妹的故事,小生原是知道的。這次要妹妹代小生上京赴考,也是萬不得已。原本小生只是想成人之美,因為若小生娶了小姐,張王兩家便可以名正言順做一個親,小姐與我妹妹也可借這門親事成了一家人,今後也不必另行婚配,做了個棒打的鴛鴦。誰知我那沒良心的妹子,自中了舉,得了官,竟偏接了別家小姐的絲鞭,寫了那帶封皮的休書回來。她也不想自己一介女流,這事若是遭人發覺,何等重罪!小生兩處為難,又舍不下小姐一人孤苦伶仃,只得編了一出謊話騙過了老夫人。”
張倩女已是淚下潸潸,打著顫兒問道:“哥哥可知那是哪一家的小姐?”
王文舉道:“這個小生不曾得知,只說是一般的高官顯爵人家。”
張倩女此時半點話也說不出口,體虛身弱,不是斜靠著床頭,幾乎癱軟在地。
王文舉便知自己已得手了,又勸慰道:“小姐千萬保重身子。小生覺著,小姐若一直像這樣抑鬱煩悶,加之無人照顧,小生始終於心不忍。不若小姐便依約屈尊嫁了小生,小生定當將一顆真心赤誠待小姐,不離不棄。”
張倩女只是流淚,也不搖頭,也不點頭。
這時奉湯水的丫頭進來,王文舉低聲靠著張倩女旁邊道:“雖說小生待小姐一片真心,可小生那天殺的妹子今後怕舊情難斷,還會過來找小姐。”
張倩女閉著眼睛,侍婢上前來喂湯水吃,她牙關緊咬,不肯下嚥。幾個丫頭一齊來勸,許久,才慢慢睜開雙目,有氣無力地恨恨道:“我再不要見她的。”
王文舉忙道:“小姐放心,小生定不會教她再來煩擾小姐。”
張倩女這一著,眼淚又似脫了線的珠子滾將下來,撕心裂肺,情不能止。想自己之前與瓔珞卿卿我我,多少繾綣時候,走時說好不為功名,白身回來,可誰知如今一面未見,她竟背誓棄約,高中得官,且另攀高枝,娶了別家。
左右侍婢紛紛勸道:“小姐萬萬保重身子。”
想如今害她張倩女要嫁這個浪蕩不名的王文舉,前景也不知如何;又想那時瓔珞笑吟吟地將自己的釵子細心為她綰上,道:“是我聘你……”
張倩女顫著手從頭上拔下那枚金釵,狠著命往地下一摔。
眾丫頭慌忙去搶,都道:“小姐留心氣壞了身子!”
那金釵哐啷落地,骨碌碌滾做一邊。張倩女看著這淒冷光景,淚如雨下。
秋風古道,老樹昏鴉。
瓔珞騎著青蔥駿馬,懷裡正抱著張倩女,在路上疾疾而行。
高中狀元,卻熨不展愁眉。只因這數日來,張倩女的病情愈發嚴重,先前只是說身子不甚利落,後來索性整個人都昏沉起來,湯粥不進,也不許請大夫,只說要回家去。瓔珞心焦,便推了應酬,備下好馬,日夜兼程,往家裡便趕。
“我們疾便到家,你掙挫些個!”瓔珞寬慰道。
張倩女只是略把頭仰了仰,面色煞白。她咳嗽了兩聲,道:“瓔珞,我怕是不好了。”
瓔珞原本強忍著,聽她這樣一說再也撐不得,一滴眼淚便掉了下來。
“休得如此說。待到了你家,我還要向張老夫人說個明白,之後是去是留,也再不要與你分開……”
張倩女緊緊握住瓔珞的手,瓔珞只覺她的身子都冰涼了,虛如無物。倩女氣若遊絲,倚在她懷中道:“瓔珞,得以有與你在一起的這數月,我是無憾的了。”
瓔珞咬緊牙關不做聲,只是把馬促得飛快,疾馳如箭。
那張倩女攥住她的手不放,執意還是要說話,瓔珞不許,她猶豫許久,仍是斷斷續續掙挫著起來,強自支撐道:“瓔珞……有一件事我本不該瞞你……我自你出門那日起便病了,如今你見到的我,本不是我……”
瓔珞道:“你敢情是病得厲害,說起胡話來了?”
張倩女淚眼盈盈,下定了決心似地道:“我不曾騙你。當時我舍不下你,魂魄離了身子追上皇州道……”
瓔珞搖頭:“你是病了精神不好。待我帶你回家,再來說這些。”
張倩女慘笑道:“你既不信我,也無法。只是我如今知道自己不好了,怕是一縷孤魂離體太久無法支撐,只擔心未到家裡,早就魂飛魄散了。”
話音未落,只見張倩女啊地一聲,倒在瓔珞懷裡。瓔珞慌忙勒馬,可只覺自己抱著的張倩女身體輕如鵝毛,不見一絲分量。她心中正在疑惑,張倩女說道:“這下我怕真的要去了。瓔珞,你回到家裡切記與我母親說著,我身子也許還有氣,救得活轉了,還可以與你在一處……”
言罷,瓔珞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在自己臂里生生由一個活人霎時幻化成煙,自己陡然抱空。環視四周,山川草莽,一個人都無。
怔了半晌,才醒悟過來。瓔珞猛地跳下馬,四處翻尋,高聲道:“倩女!倩女!”
半個人不見。
只有一隻褐翅白裙的大蝴蝶,款款地款款地從面前翩然飛過。
瓔珞心亂如麻,漸漸懂得方才張倩女並無虛言。待冷靜之後,她尋思倩女所說,若張府內張倩女身軀還在,大概仍有救得返醒的機會。於是當下飛身上馬,揚鞭踢鐙,朝著張府奔去。
那馬確是官家賞賜的好馬,披星趕月,只一宿的功夫,便離張府不到百十里地遠近。瓔珞正在心焦趕路,全然不理腳下牽絆;過一個土坎時,那馬竟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跤,撲騰倒地。瓔珞猝不及防,只覺全身一痛,再想站起來時,原來一隻腳已崴傷,稍動一下便疼痛難忍。
瓔珞強自支撐站起身,卻看見那邊的樹林里,轉出了兩個人來。
為首的一個,赫然便是去送信的張千。瓔珞見了他,不知自己已中毒計,只驚訝地道:“張千,你如何在這裡?我要你送的家書可送到了?”
張千笑道:“小姐交代的事情,自是做好了。我今天是在此地專等小姐的。”
瓔珞道:“快與我牽起馬來,我這廂有極是要緊的事,要說與張老夫人知道。”
張千道:“莫不是小姐代王秀才上京趕考的事情?這個小姐不必多問了,當時小姐的那封家書,措辭似有不妥。王秀才過了目后,重新修了一封,方才呈給老太太的。”
瓔珞既驚且怒,罵道:“好殺才!我教你直接呈給老夫人,你竟把我家書給了哥哥!罷!我也知道哥哥會說些什麽出來,還是我親自去找老夫人便了。”
說罷牽馬要走,張千卻伸臂一攔,道:“小姐,留步則個。”
瓔珞怒道:“狗奴才!你敢攔我?”
張千道:“事到如今,由不得小姐你了。秀才已修書給老夫人,說小姐在京都接了別家的絲鞭。如今秀才要上老夫人家提親,正需要一套狀元袍,還有小姐的咨文和官印。請小姐交給小的,否則小的就自取了。”
瓔珞如夢方醒,這才知道是著了王文舉的道。張千說完這話逕自便去翻她的行李,瓔珞死拉住不讓,張千隨行的那人便上前只一掀,瓔珞畢竟是弱質纖纖的女子,當下被掀翻在地。加之腳上疼痛不已,只得眼睜睜看著兩人取走自己的衣袍咨文官印等物,末了連官家發配的良馬,也被兩人牽走。
張千得了這些物事,也不再過問瓔珞,只道:“秀才吩咐了,小姐現今只要乖乖地回家,莫再生事,等秀才大婚之後,自會好好待小姐。”
瓔珞悲憤莫名。張千兩人得了東西便走,留她一人在這荒郊野外,只聽風蕭蕭猶如秋墳鬼唱,葉蔌蔌似寒鴉哀啼。原本帶著嬌娘衣錦還鄉,一日之間,竟如南柯一夢,轉瞬消失殆盡。這光景,好不淒涼也!
瓔珞再也無法,忍著腳疼,連夜趕路。只是每走一步,傷勢扯著肝尖疼得鑽心。想起張倩女平日里音容笑貌,兩人共度之時日,再看如今自個落魄至此,王文舉那廂卻是紅袍加身,正要張燈結綵,熱鬧娶親,雙喜臨門,愈想愈是捱不過,急火攻心,哇地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
瓔珞心灰意冷,見是如此,自己也再無多少時日。
所幸此處離張府並無多遠。清晨時分,瓔珞已掙著命到了那紅漆的大門口,卻已是精疲力竭,加之腳下帶傷,愈發地熬不過去。見了張府守門的小幺,便不顧傷病地央求道:“請代我通報則個,就說瓔珞要見張家小姐,有話一敘。”
那小幺見她如此慘狀,不敢馬虎,連忙入內通報。片時,卻面有難色地回來,道:“姑娘,我家小姐有話,說不待要見你,你且請回去吧。”
瓔珞苦苦哀求:“你便入內與你家小姐說,我與她有些誤會,只請大哥為我通報一聲,讓瓔珞同小姐解釋清楚。”
那小幺見她可憐,正待轉身再為她通報,卻見那王文舉從屋內走出,一臉的傲氣。
瓔珞見了他,恰似見了仇敵一般,杏眼圓睜,銀牙咬碎,恨不能登時一刀搠死。王文舉瞥了她一眼,對著身後的幾個小廝道:“我這個妹妹最近是愈發沒有教養了,蓬頭垢面,毫無禮數,果然是女流之輩沒有讀過幾兩聖賢之書。且把她家去,後院關起來,好好反省思過才是。”
見那守門的小幺還在猶豫,王文舉怒斥道:“還不快把她架了去!你待要管我的家事么?”
於是再無人敢不遵這新姑爺的意思,幾個小廝合著一同把瓔珞架起,全不顧瓔珞還在那廂掙弄哭喊。
瓔珞身子帶傷,又是勞累已極,看著王文舉小人得志,站在張府門口已儼然成了一副當家的模樣,頤指氣使。她一面是恨他設計陷害自己,一面是痛張倩女誤解自己背誓負約,更是為倩女日後將嫁與這個得志小人,心焦如焚。
惟有飲泣連連,喑啞著嘶喊:“倩女!倩女!”
那張倩女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方才使女來報,說是瓔珞小姐在門外。她盯了門口許久時候,方咬了嘴唇,眼角落下一滴淚來。
說道:“我不要見她。”
霎那間,水雲霰散,芳華頓謝。昔日里多少交頸廝磨,纏綿悱惻,都化作過眼雲煙。想她從前倚在梳妝鏡前,等她從那邊牆外一聲唿哨,便將了小凳,過墻的那一頭去。春暖紅杏,冬涼薄雪,她只在屋內熱一壺新醅的酒,起一桌紅泥的火爐,專等她來。
她為她梳起一縷亂髮,嗔怪地道:“看,髮髻都散了……”
瓔珞想起過往種種,撕心裂肺,只是不住地喊道:“我不曾負你!我不曾負你!”
是了,我真不曾負你。
我并不曾做得那樣一個薄情寡幸。
只見王文舉一臉威風凜凜,一甩長袍道:“打出去!”
於是左右便不顧瓔珞已是氣息奄奄,一擁而上,生生將她拖了下來。圍觀的路人見眾小廝如此對待一弱質女子,無不嘖嘖,指指點點。
王文舉喝道:“有什麽好看?散了!”
眾人紛紛搖頭散去,剩瓔珞一人躺在路邊塵土中,話也已經說不出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