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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鸞褐弄蝶·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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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望鄉渡。渡口有船;無論我什麽時候透過破爛的窗櫺看過去,都有幾隻零零散散的小船停在河岸上。
奶奶還活著的時候時常跟我說,死了的人到了我們這渡口,都要回頭望一望自己的家,看看自己有沒有什麽東西落下,并想一想自己過去的心願,還有什麽沒有實現;如果有,就回頭尋找,如果沒有,就繼續上路。
所以這裡叫做望鄉渡。我小的時候因為奶奶的這個傳說很是怕了一段時間,一到晚上,就不敢往渡口那邊看,生怕見到了想家的死人。後來等奶奶去世了,這個傳說在我的腦海里也逐漸地模糊起來;直到媽媽也丟下我,一個人嫁到了外埠去,我終於也變成了一隻沒有家的孤魂野鬼。
媽媽走的那天,我找遍了整個望鄉渡,最後終於確定,她不要我了。後來我想明白,她找的那個男人,大概是不願意養一個便宜孩子,更何況還是個女兒。於是媽媽趁著夜晚悄悄地走了,留給我一屋子的狼藉,還有一鍋熱騰騰的米粥。
我沒命地哭。從早上哭到晚上,眼看著那碗粥涼了,凝了,餿了,我還是哭。等到我哭得累了,就閉上眼睛睡。可一睜眼,發現天花板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我拿手去揉,但是揉不掉;那個白點隨著我的眼睛轉,我一天一天地看著它變大,變紅,最後覆蓋上了我的整個世界。
我的世界,變黑了。
收留我的是同院的婆婆,我被安排在門口那個只够一人躺著的小隔間里,翻身都不行,一翻就要磕著膝蓋。而我的眼睛又看不見了,因此腿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
婆婆并不是什麽大善人,她早年的丈夫是做生意的,因此她也頗有些生意頭腦。而她收留我的原因只有一個——我會彈月琴。
這算是媽媽留給我的唯一一樣好東西了。她過去是個民樂團的樂手,家裡有一把破舊的月琴。小的時候,她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教我玩。如今我該慶倖自己成了個有點手藝的瞎子,如果不是這樣,我知道我肯定會被婆婆賣進白房子做窯姐。瞎女人是沒人要的,可會月琴的瞎女人,還不至於餓死。
望鄉渡的鎮頭上,有一個小茶館。那裡的老板跟我媽媽有些認識,剛好前段日子茶館里拉二胡的老人死了,他便叫我過去試試。
我以前去過幾回這個茶館。我喜歡那張竹凳子的手感。坐上去,撥了幾下月琴的弦,我聽見下面安靜了,只有茶杯壺盞發出的輕響。
第一回這樣地賣藝,我彈了足足一個下午。我聽見錢幣掉在碗裡的脆音,一分,兩分,五分。等到太陽西斜,我站起來,鞠個躬,摸摸自己的碗裡,多出了三毛多的硬幣。
從茶館到家的這段路,不好走,沿途都是水坑、石頭和沼潭。我第一次走的時候,半夜才回到家,連盲棍也摔折了,一身泥汙。婆婆只是丟給我一盆水,叫我洗洗。我默默地洗完,就躺回小隔間去,一動不動地睡到天亮。
我賺回來的錢,婆婆是要分一半走的,否則她也不可能留我在家裡住著。她每天早起給我一盆水,叫我收拾乾淨,不然茶館招徠不著生意。
漸漸地我盲棍用得有些熟習了,從茶館,到家裡,只要半個小時便足夠。我原以為事情會這樣好起來,可世界似乎并沒我想得那麼簡單。
因為茶館的生意,一天天地壞下去了。我從茶客們的談話里隱約聽到,是因為經濟不景氣的關係。茶,既然沒人來喝,那麼曲子也自然沒有人來聽。我看不見茶館老板的表情,但能聽見他低聲抱怨的話語還有重重的歎氣。我也像那些茶客一般開始擔心起來;我擔心的是會不會因此丟掉這唯一的飯碗,會不會被婆婆趕出那個鴿子籠一樣的隔間。
每次等到要回家,我摸著空空的小碗,點著盲棍走出茶館的時候,都會有深深的不安感。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甚至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婆婆已經給我下了最後的通告,她說,如果再賺不到錢,那麼我也就不能住在她這裡了。因為米,面,洋芋,紅薯,都是要錢的。
茶館老板沒有對我說什麽。我知道他遲早會對我說點什麽的。我揉揉彈琴彈得酸疼的手指,準備再一次挫敗地回去。
可是就在我的手觸到碗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什麽異樣。兩張毛票——兩張許久以來都極罕見的毛票,躺在我的那隻小碗裡。我的心激動了一下,雖然知道自己看不見,可還是習慣性地抬起頭。我收好碗,嚅嚅地對台下說,謝謝,謝謝。
台下很安靜,我不知道那裡坐著什麽人。今天一整天沒聽見茶碗響,老板應該是沒生意才對。我一張張桌子摸過去,走向門口,希望能發現這個把今天的我救出了窘境的人。
可惜,直到我走出了茶館的門口,也沒發現他。
回到家里,婆婆的語氣明顯好了許多。可我擔心這只是一時的運氣,有誰那麼好心,能每天都施捨給我兩張毛票呢?
而世道總是讓人費解。自從那天起,我每天都能在小碗里發現一些錢,雖然茶館的生意是越來越黯淡。
婆婆再也沒說過要把我趕出去的話。這年頭,自然災害才過去,人人都剛剛能吃飽肚子,能有幾角錢的進賬,她定然不會放我走。
至於在茶館里,我能感覺出來,台下是沒有什麽人在喝茶的;到底是誰每日孜孜不倦地投錢給我,還是一個謎。
那個投錢的人,向來都是輕手輕腳,不像別的對我施捨的人那樣,似乎把硬幣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往小碗里一丟,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善心。我的耳朵,還是很靈敏的;可是依然捕捉不到這個人的動作和聲音。
又是一天完畢,我拄著盲棍,一點一點地往家裡挪。雨季,水窪也變得多起來。一個不留意,盲棍戳進泥淖里。
我慌了手腳,感覺到自己腳底下也軟綿綿地往下陷。雨水改變了路面的格局,讓我不知不覺迷失了方向,走到了田間里來。有水蛭在吸吮我的小腿,我陷在齊腰深的塘泥里,盲棍也不知道上哪裡去了。這泥滑不留丟,我爬不起來。
就在我于泥水里忙亂地掙扎的時候,一只軟軟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救救我,幫幫我。我攥著那只手,像攥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身子慢慢地從塘泥里被拔起來,最後精疲力竭地倒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我至今還記得那時她是綿綿的,有彈性的,皮膚很涼,像一個綢面的大枕頭。我剛要忙亂地去摸自己的盲棍,她已經把它遞到了我手裡。
噯,你的。
她的聲音,帶點怯,卻糯糯的很好聽。我摸索著爬起來,對她說,謝謝。可是她卻很惶恐地跑遠了。
我沒機會問她的名字。我在原地站了很久,也沒等到她回來,只有繼續點著盲棍,走回家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是感到有人在後面遲疑地跟著我。
我這一身泥水,回到家肯定會被婆婆訓責。走進門的時候,我已經勾著頭,準備好了挨駡。在婆婆蹬蹬的腳步向我這邊飛奔過來的時候,我縮緊了脖子。
但是,她手裡揮舞著的雞毛撣子卻沒有往我臉上招呼。我聽見她沖著我身後大聲呵斥:哪裡來的醜八怪!滾!不要在我家門口晃蕩!
我吃驚地回頭,雖然什麽都看不見,可我聽到有人慌張的腳步,似乎從門口逃離了。
婆婆……我話沒說完,撣子已經摔到了我腳下。
去後面洗洗,今天的飯剛好吃完,已經沒有了。她冷漠的聲音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