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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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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入了夜仍然温暖如春,生的火堆不过为了烤肉之用。千觞远远望见那少年埋头割着象鹿的尸体,略略叹气,仰躺在草地上。
千觞说:“今日之缘,明朝逝水,是不是说凡事都不该太过在意呢。”
少恭拨弄着树枝,自始至终,他一直都是平静着的。少恭说:“……是不该在意,不过该不该,与在不在意,并不能同日而语。”
千觞说,嗯。
这是少恭会有的回答,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伤感。
“这些日子不见,真有些想你了。”千觞把双手枕在脑后,碧绿春草刮擦着手腕,树林中,隐约还有虫鸣。
少恭没有说话,仍然轻轻拨弄着树枝,略低着头的时候,额发垂落的样子总是有些柔软。
千觞说:“你走之后,我去了地界,见了一些我想见的人。人对过去总是会有所怀念,尽管过去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哈,听上去有点像临终遗言,少恭,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不甘,也有很多不明白,不过这世上的事,即使在神明面前,也并非每一件都能得到解释。”
千觞努力地解释着,但往往说的人是这样的意思,听的人却总会听岔了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和隔阂常由此而来,所幸少恭只是笑了一笑。
“千觞想说什么?”少恭低声问。
千觞语塞。
少恭放下树枝,起身来,捻指眉间,默念心法。只见那深蓝色的剔透湖水忽然发出轰鸣般的响动,一条水龙凌空跃出,宛若角龙的姿态,行云流水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随后轻盈无声汇入湖中,消失不见。
运水如龙,虽然使人惊叹,但世间道行深一些的修行者,也大多可以做到。
少恭睁开双眼,轻轻吐息,却还是头晕目眩地坐倒在地上。千觞忙过来扶着他:“做什么呢,我又不是没见过龙。”
少恭抓住他的手臂,俊秀的眉峰忽而扬出刀锋般的锐利:“到今天,尽我所能也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不用担心我为祸人间,也不用管我在想什么,我已经无能再去重建那个……我心里的蓬莱了。”
千觞说:“我不是为那个,你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早就知道。”
千觞向别处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我只是怕你难过……我知道你已经难过了很久,我希望你能好过一点。”
少恭慢慢地摇头:“千觞费心了。走到今日,我早已麻木得没有知觉,孰是孰非,人来人往,都与这湖上的云烟一样,片刻也就散了。”
千觞说:“片刻散了,片刻也要快活一些,你的片刻,在平凡的人或许就是一辈子。如果我还能活三十年,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太短呢。”
少恭望着他,仍是淡然而笑,这笑容却让人瞧着,心如刀割似的。千觞想,这人啊……
某些时刻,千觞觉得相比起掺杂着□□欢愉的相处,少恭更喜欢单纯的依偎相伴。但,也并不排斥那些,像是刻意忍耐着,只为了让他高兴。
少恭有惊人的忍耐力,足以蒙蔽大多数人,让人们以为他永远用着春风化雨的口气讲话,也永远不会跟谁翻脸。
如果不是这样,恐怕也走不到今天。
“千觞……”
少恭低声唤道。
千觞抬起头:“怎么了?”
“那孩子呢?”
千觞忽然想起来了,于是放开少恭,朝角龙巢穴的方向眺望过去。一片尸体,残烟枯枝,那少年本是在割着象鹿肉的,现在却不见了。
其实不是不见,是倒在象鹿的尸体旁。这附近还有好几具妖兽尸体,其中有并未死透的,挣扎着最后一击,击中了少年的背部。
那纤细的胳膊腿没有了生龙活虎的劲头时,看起来就特别的脆弱。象牙短刀掉落一旁,一些新鲜的象鹿肉散落在地。少恭整理好衣带,过来一搭脉,再探鼻息,说:“还没有死,但是,也无可再医了。”
千觞说:“……疗伤圣水不就在边上?”
少恭说:“湖水发挥功效之前,他就会死。现在搬动他,只会死得更快。”
“连少恭也没办法?”千觞问。忽然之间,只是片刻没有注意而已。
少恭略笑:“我并非华佗在世,不然,也不会保不住自己的躯体。”
千觞听了,就不再多说,在那少年手足两处各施劲力,一催之下,便有一只赤色身体的蛊虫从少年嘴里掉落出来。
“这个,就不要带着走了。”
少年微微睁眼,说:“给你黄金,带我去人界。”
千觞说:“不行。”
少年用细弱的声音说:“那带我回去。”
千觞点头。于是那少年就断了气。
并不是每一个顽劣孩童都有成长为大人的机会,也不是每一个部族都有重新延续命脉的机会,即使逃过了一次,还会有另一道命运之轮碾压过来。其实,千觞本来可以多教他一些东西。不过就像那时的风广陌内心十分黑暗一样,眼前这个孩子,还不到完全领会那些事情的时候。
离开这里,去往那里,历经一番人事,然后疲倦地回到这里。有一些泥潭非得自己去滚过,有一些人必须亲自把他们忘掉再想起。
也许是有那么一两分的相像,所以千觞没有拒绝带这个少年来这里疗伤。他已经可以接受自己生命之中的风广陌这个存在,并坦然地穿上巫咸的祭服,但这孩子,最后连姓名也没有让他知道就死了。
树林与湖畔相接的地方,生着一丛丛菖蒲似的植物,有小小的,蓝色的花朵开放。这里的天候并无一年四季,只是该冬天的时候稍冷些,月余就会回复温暖。少恭去采了一些花来,用发带扎成一小束,放在那少年身旁。
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不过觉得那花幽雅别致,采来了,也就顺便送给亡者。这样躺在草地上,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替死去的人收拾血污,稍事整理仪容这样的事,他已经做过许多,见到没有生命气息的容颜,内心仍会有隐隐约约的离索怅然。
不远处,千觞靠在湖畔的大石上望着夜空,双手枕在脑后。被打断的欢愉就这样搁浅下来,谁都没了心绪。千觞想,要劝人接受这世间的无常,是不是很残酷的事情。因为无力改变而说那样的话……是不是又有点无耻。
无常之中,有飞来横祸,有求之不得,有终久飘零,有倏忽而逝。喜怒哀乐、伶仃别离,岂是不能懂得,只是情何以堪。
荒凉的国度,不断有失去同伴的妖兽尖利哀鸣,长着火焰羽翼的大鸟顺着朔风滑翔到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又有什么刚刚出生的人或兽失于精心看顾,被捉去当做晚餐。
世事不可预料,仅有渺小的力量原本无济于事。而相对于天地洪荒,连神明的力量都是羸弱的,善良慈悲与丑陋自私相辅相成,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只是掉入了不能解脱的黑暗罅隙之中。星宫命盘外,还有巨大的命运轮回,不理会世间百态,兀自运转不已。
第二天,他们送那个不幸夭折的少年回到部族中,并坐在银龙的背脊上,离开了寒荒国。乘奔御风,座下的风光虽不如人间秀丽,但也有萧索苍凉的古意。银龙飞驰时,朔风猛烈,千觞让少恭坐在他背后,约略也能挡去一些。
少恭看看他,神情好像在说,弱不禁风这种事谁会承认给你看。千觞笑笑,略向风来的方向挪去些,张开手臂。
路过雪山,路过荒原,路过烟尘弥漫的古旧遗迹,遥望过去,已经快要抵达人界的边缘。
离开寒荒国之后,千觞再没有提过任何与娲皇神殿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