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11、 ...
-
离开白帝城之前,千觞邀请少恭一起出海。
风和日丽,琴声淡远,河流通向远方,汇入苍茫无际的彼岸。数不清是第几次,千觞跟少恭喝酒。暗暗的,他也揣摩少恭到底能喝多少,今次陪君上刀山,带了最烈的酒来,果然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少恭就醉在他身边。
千觞很高兴,心满意足地坐起来。也不是很想看少恭露出醉态,只不过,想有这么一刻安安静静的时光,仔细看看这个人。
终年游历,一年见面至多不过二三次,有人对他说,纵然你花出一生,也看不尽人世的风光,不如用心去看看已经看过的,看清楚了,这一生就不枉。
那个时候,千觞第一个想起的居然是已经很久没有见面的少恭。
那人心思异于旁人,这他早就知道。那人冷淡人世,虽然行医,却往往表现得比寻常人更为冷酷,这他也知道。他不嫉恶如仇,也不泾渭分明,并不想要改变什么,只是想更清楚地看着。
喝醉酒的少恭,半伏在琴上,清俊的眉眼沉沉闭着。并不是睡过去了,只是在休息,那修长的发缕垂在胸前,手指很自然地搭在琴弦上。
泠泠七弦,诉说不尽的一段风骨。并没有什么是非常值得他挂心的,所谓用心之事,不过也是一时的兴致。嗜血族之乱时,青玉坛得到了许多好处,雷严居首功,渐渐已经耐不住蛰伏之势。少恭不愿意被牵扯其中,得了个空,借采药之故就来江湖行走。
结为同伴是个奢侈的想法,只不过彼此都想和对方在一起多呆一阵。或许便是这样。地界幽都的记忆已经苏醒,渐次蔓延的,吹开通往结局的迷雾。千觞不愿再刻意去思索,他想,就算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也已经过去了。就算以前是什么人,现在也不是了。
尹千觞的人生难道还可以被替换成另外一个人吗?
“方才……我做了一个好梦。”少恭说。口气不同寻常,略带酒意的,还有抑郁如死的悲伤和愁绪。酒醒之后,江风已经转冷,温暖的日头渐下,快要黄昏了。
“梦到什么了?”
少恭摇头,眉峰蹙起:“梦到一些美好之事,美好得如临其境,恍如……梦幻泡影。”
“……如果知道会消失,你还愿意做梦吗?”
少恭微微一笑:“千觞你呢?”
千觞说:“做不做梦,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那么,是否做梦,便是命定。重来一次也还是会如此。”片刻间,少恭收敛了口气,那叫人心惊的晦暗心绪就这样掩藏了。
虽然心里思量着,但千觞没有提梦魂枝,也没有提起鲛人。他拉起少恭,用一种豁然开朗的语调说:“来吧,喝醉酒,就不要坐着了。回客栈去找张舒服的床睡觉,这几天我就要往南边走了,听说海外也有很多仙芝仙草什么的,一起去看看?”
少恭说:“青玉坛还有事……”
千觞笑了:“一来一回,时间可长可短,你要是觉得乏味,随时都可以回去。”
少恭仍然说:“不,我在江边所采草药仍需带回,况且,此行并无远游的打算。”
千觞微感失望,但也不再劝说,两人便一同返回。少恭抱着琴,他少不得亲自扛上琴桌,跟在后面。
出海前一天,少恭抵达白帝城,找到千觞,说的是,要去南海炎洲求取风生兽的脑髓,以便炼制延年益寿的丹药。
那时千觞正在砸城门下的一个酒铺子,原因是,好不容易花钱买酒,居然买到的是兑水劣酒。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扎蝴蝶结的咪咪。
剑彻底卷了刃,恰好拿去打铁铺翻修了,千觞顺手从路边抄了一块板砖,劈头呼在第一张酒桌上。
少恭是一个人来的,就在那酒桌边的柜前打酒,回头之下,发呆了好一阵。脸上的神情,好不可爱。
千觞说,啊,是你。然后就笑开了花。
少恭也没作揖,看着他,说,正是……在下。
千觞说:“你从哪来的?这么快。”
少恭说:“衡山。”
千觞又说:“你要去哪里?是不是正好路过。”
少恭说:“……”
偶尔一聚,是兴之所至,结伴同行什么的,未免是某些人不能承受之重。千觞跟的是商船,到最南边的港口,再想办法租别的船。商船上,货和人都很多,因为少恭在,故而租了一个明亮些的房间来住,若不然,大概是和货睡在一起。
白日间,少恭一个人坐在后梢,不是默默想着事情,就是默默弹着琴,仿佛对沿海景色一无兴趣,也不愿与船上同行的人说话。
千觞近日酒喝得少了,大概也因为少恭在,整日价醉醺醺的,会有点不像话。
有那么一日,千觞到后梢去找少恭,想告诉他,船要停靠一个小镇子,可以下去逗留半日。少恭在弹琴,低沉郁郁的调子,声音也不很响,只有靠得近了,才能听到些许。
千觞还没走近,就听见一声低沉至极的琴音,随后戛然而止。
少恭淡淡地说:“姑娘,找在下有事吗?”
那姑娘千觞认得,是卖干货的,一个人挑着货,从北边到南边去卖,赚一些钱来给自己当作嫁妆。
聊过几句,知道是孤身一人,除了自己,也再没别的好操心的。
那姑娘说:“你的琴太难听了,姐姐上来看一眼,是谁能弹出这么难听的琴。”
少恭仍然淡淡的,说:“在下不才,打扰姑娘了。”
那姑娘说:“我就住这隔壁,夜夜听你弹琴,本来不想死的,今天有点想死了。不过我又想,弹琴的人还没有死呢,我为什么先死?”
少恭说:“弹琴本是自娱,有的人快乐是娱,有的人痛苦是娱,自有不同。”其实琴声并不甚响,七步开外便渐淡去,无意扰人。
那姑娘说:“你心里有许多苦楚吗?在这个世上,再怎么样也只有自己最靠得住,弹琴有什么用呢?”
少恭说:“无用。平添寂寥。无意娱人,自娱以排遣岁月,也无不可。”
那姑娘说:“排遣岁月无非想过得快活一点,可见你还是想快活些,这不是自相矛盾?”
少恭说:“萍水相逢,何必谈及这些。姑娘,若喜爱此处,在下另寻地方弹琴便是。”
那姑娘哈哈一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岂不是过去受伤深重,小子,老娘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看得上眼的可不多,交个朋友如何?”
少恭说:“不必。告辞。”
千觞忍着笑,追到船舷上,为防那姑娘听见,压低声音唤他:“少恭,少恭,这是干嘛呢,你躲她,连我都不打算理了?”
少恭抱着琴,淡着脸,说:“我没有躲她,千觞在后面偷听,不是也没躲。”
千觞说:“好好,没有躲,我说,船要靠岸了,闷了这么久,上去走走吧?”
少恭略缓下脸来:“你去吧,我有些困乏了,想睡一会儿。”
千觞说:“睡觉的时间可有得是,走吧,去看看,听说这小镇上有很多好吃的,我一个人可没钱付账。”
少恭摇头。
少恭说:“千觞,你这个人还挺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