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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四章 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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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青蛙、两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四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一位快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放学回家,等着开门时妈妈将她搂在怀里亲吻,等着爸爸开心的嚷一声:嗨!我的小姑娘回来了!
……温馨的童话里的房子、美丽的小花园……西斜的太阳烧红了天边,晚霞似朵朵飞舞的火焰,连着天、连着地……
“妈妈!妈妈——”
美丽的火焰依然张牙舞爪,扑腾欢呼在曾是花园、曾是童话里城堡的天地,将凄厉哭叫着的小女孩映得一身通红……
……
他温柔的将玲珑的白色石饰系在腕上……
他说,蓝岚,嫁给我吧……身着警服英姿飒爽的少女别过头,不可一世的:不……嫁……
他一把揽过她,到处呵痒:嫁不嫁……?嫁不嫁……?
少女笑得发软:别闹……呵呵……涵子别闹……再闹我就生气了……好涵子……乖涵子……
他嚷:还贫嘴?看我饶你!
少女笑得喘不过气:涵哥哥……涵少爷……快停……停……
他笑,如阳光般温暖明亮:嫁不嫁?嫁不嫁——?
少女禁不住痒,断断续续的:嫁……嫁……我嫁还不行吗……
……
涵子不笑时,黑眸夜色似的,深不可测无边无际,他说:蓝岚,辞职吧,我不愿再看到你受伤,我不愿以后的生活充满危险……
倔强的脸上,还残留少女的稚弱,眼里却开始闪耀坚决与勇气的神采:不!
她说:不!这是我的职责!这世上有那么多恶行,绑架、杀人、贩毒……生生毁掉原本幸福的家……
他疲倦叹息:我知道你父母是被……但这世上永远有那么多罪恶……你不必这么累的……我怕你会步他们后尘……
烧红天空的夕阳……烧红大地、狰狞的火焰……
二十五岁年轻的女警官脸色苍白,那火焰似深印眼底,在此时熊熊燃烧。
她冲他怒喊:你若怕被连累你走好了!你是谁?你是殷缜!是殷家唯一的继承人!是市里身份最尊贵的名公子!容不得一丝损伤!
他脸色沉郁,默默注视片刻,转身离去……
她抚摸腕上的白色石饰,心里一遍遍呼唤:……殷缜……涵子……涵子……殷缜……
……
突然间,到处是人,到处是血,到处是疯狂的笑声,她扑过去紧紧抱住涵子……
她尖叫:不……不……
……涵子……涵子……她四处寻找,四周是茫茫的黑暗……我害了他……我害了他……
他不见了……不见了……
冰冷的湖水从四面灌进来,她无助的渐渐下沉……什么都没有了……
……妈妈……妈妈……涵子……涵子不见了……
……
胤禛坐在石兰床前,脸色忧虑。石兰已昏睡了四天三夜,持续低烧,呓语不断。
王太医看了脉,退至外间。
“怎样?”他问。
“回贝勒爷,福晋前时一直病着,后经细心调养,虽好了,却为时未久;此次受伤失血,疲劳过度,就将前时的病根勾起了,如此内外夹攻,故而病势凶猛……”
“我只问你妨不妨事。”
“这……只要福晋能醒,就不妨事了……”其实他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但上次,也是这位四侧福晋竟死而复生,这件奇事他还记忆犹新,故说的不怎么确定。
胤禛皱眉。他知道太医不敢下不吉利的结语,但既说能醒就不妨事,言下之意就是,若不能醒就很危险。他烦恼的挥了挥手,王太医躬身退出。
胤禛返回床边,凝视石兰渐趋消瘦的脸。她似乎忍受着什么痛苦,眉微微皱着,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石兰的苍白的额头。她突然呓语,模模糊糊,似叫着“嬷嬷”还是“玛嬷”,紧闭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胤禛轻柔的替她拭去。
突然有几声呓语清晰异常:“孩子……胤禛……”似在梦里大声呼唤,竭力的,溢出了梦外。他的手顿住,她却不再呓语,只是眼角又渗出泪珠,挂在睫毛上,亮晶晶的,又淌向鬓间。
胤禛回头看看满屋子屏声静气服侍的人,吩咐道:“将青儿调来服侍。”看见高福踅在门边,问:“什么事?”
高福呆呆的看着病得不省人事的侧福晋,目光里充满内疚,又满含着崇敬。胤禛微侧头,盯了他一眼,高福一惊,“扑”的跪下:“奴才该死……福晋说,德妃娘娘遣人来探望石福晋,还有年福晋李福晋也想来看望石福晋,让奴才来问问四爷。”
胤禛点点头,道:“知道了!”
夜深人静,石兰依旧昏睡着。青儿守在旁边,一刻也不松懈。这情景,依稀是静心斋的时候,两人相依为命——虽然屋外面有一大堆等候差唤的下人,但在青儿眼中,只有静静躺着的小姐。只要能与小姐在一起,哪怕要青儿永远这样不眠不休的服侍,她也甘之若饴。
青儿为她的主子换上湿的巾帕,坐在脚踏上絮絮说着:“小姐,青儿想您,您若睡够了,就醒来应青儿一声。青儿有许多话藏着跟您说呢!青儿一直在学规矩,一边学规矩一边想着小姐说的话……那嬷嬷是高总管指派的,高总管真是个好人,他肯定吩咐了嬷嬷不要为难青儿,青儿一点也没吃苦。那嬷嬷可耐心了!一样一样的教。嘻,其实青儿只是个下人,这么多年了,这些规矩再不会也会了,但青儿想,小姐向来就天不怕地不怕,青儿胆小,但跟着小姐,总要学点小姐的胆气啊,否则哪配跟在小姐身边呢?所以当其他房里的人冷言冷语夹枪夹棒的,青儿想着小姐不肯吃亏的脾气,那青儿怎能示弱呢?青儿最爱听的别人的评语是,有怎样的小姐,就有怎样的丫头……嘻嘻。小姐,青儿知道您能听到青儿说话的,青儿不知道小姐赞不赞同。不过,青儿以后还是应该规规矩矩的,因为四爷太厉害了,青儿害怕。小姐,您不要误会青儿,青儿虽怕四爷严厉,但好歹从小跟小姐长大的,再怎么怕,事到临头时,青儿也会硬起头皮的。青儿说四爷厉害是因为四爷老是行使青儿最怕的惩罚!罚不让青儿服侍小姐,撵青儿出府……小姐,青儿不怕挨打、不怕罚跪、不怕训话、不怕饿饭,就怕与小姐分开……小姐,青儿以后一定要乖乖的,小姐不要嫌弃青儿啊!不过,也许青儿改不过来,跟着小姐,恐怕也沾了小姐性格中的一点点,本性难移的……嘻嘻。小姐,您快醒过来啊,看看青儿。还有,现在四爷对小姐好多了,小姐以后别这么伤心了!青儿有时想,四爷为什么动不动就罚青儿离开小姐,却又不是真的撵青儿出去,看来倒像故意威胁小姐似的——四爷一向是说一不二的呀!这样看来,四爷还真在乎小姐!四爷真不容易,既要立规矩,又怕伤了小姐的心……青儿知道,当青儿被罚离开小姐时,小姐肯定也很难过的!要不,四爷也不会专拣这法子了。可是没办法,这可不是在总督府啊!唉,青儿还是喜欢以前的日子……小姐,您又失忆又恢复又受伤的,不知还记不记得那年夏天的事?那天啊,天空特别蓝,池水特别绿,荷花粉白粉白的……呀,说了这么久,青儿口渴了,小姐是不是也渴了?青儿倒茶给您喝,然后再听青儿说话,小姐不要睡着啊!……”
今日朝会无事,胤禛回来时天还未亮透,他换下朝服,着石青色常服,先至外书房处理了一些公文书信,因自石兰受伤回府以来,宫中赏赐、各府送礼不断,便又至那拉氏房中交代几句。那拉氏说:“昨天德妃娘娘的赏赐还未分派下去,就和今日的一同分派吧。”胤禛点点头,道:“先将兰兰的那份择出来,等会我一并带过去。”那拉氏答应一声,便唤来彩霞,亲自将石兰的那份择出来,交给了高福。
胤禛到了石兰住的院子,一干下人似是守了一晚,见主子到来,都忽的站起,又俯身请安,一扫萎糜的状态。胤禛微感诧异,却也未说什么,直接步入房中。一眼看见青儿坐在脚踏上,正絮絮说话:“……虽名震两广,令无数富室官家公子闻之变色,但还是比不上那日海棠院外打中十三爷的那一弹啦!嘻,小姐,不知您有没有注意十三爷被小姐抢白后的表情,还有四爷苦恼的神色,青儿当时又害怕又伤心,也没往心里去,可是后来却越想越好笑。那两位一位是御封的拼命十三郎,另一位是出名严肃的冷面……”
“你在做什么?”
青儿回过头,见是主子爷,吃了一惊,顿时住口,呐呐道:“四……四爷……”
胤禛皱眉问:“你在跟谁说话?”
“是跟……跟小姐……”
“她醒了?为何不来禀报?”胤禛有些意外的欣喜,快步至石兰床前,青儿忙上前撩起帐子,结巴道:“四……四爷……不……不是的……”胤禛见石兰静静躺着,哪有半分苏醒的样子?他回过头,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青儿“扑”的跪下,嗫嚅着:“奴……奴婢……”眼里忽充满泪水,哽咽道: “王太医曾说小姐若能醒来就不妨了……可是小姐一直不醒,奴婢想,小姐恐怕是太累了,又伤了心,或是想去见见那未出世的……不愿醒来……奴婢怕小姐丢下奴婢孤零零的,奴婢就跟小姐说说话,说些让小姐快乐的事,小姐听见了,或许会因着怜恤奴婢而醒过来……奴婢想让小姐知道,有很多很多人都不愿小姐离开……那小姐就会醒过来了……”
胤禛的表情柔和下来:“你就这样说了一夜?”
“小姐已经睡得够久了……”
胤禛对青儿说:“你先下去,过会叫你——”看青儿有些不情愿,又说,“你去歇会再来,累倒了怎么服侍你家主子?”青儿方出去。
胤禛凝视石兰的睡颜,她初入贝勒府时气朗神足,极少生病,自小产后却多灾多难,病不离身,虽然有些事是她咎有自取,但是……想起石兰失忆时对自己的依恋,胤禛心中柔情涌动,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兰兰……”
她沉于茫茫黑暗中,无助而绝望……“蓝岚……蓝岚……”一声声轻柔的呼唤充盈在耳畔……涵子?是涵子么?……他在叫我,他没离开我……
“涵子……涵子……”石兰低吟出声。
“兰兰,你醒了?”胤禛喜道,稍稍扬声,“来人!快传王太医!”瞬时四贝勒府骚动起来,石兰苏醒的消息迅速传遍合府上下。
石兰睫毛微动,缓缓睁眼,茫然间看到一双近在咫尺的黑眸,正充满关切的凝视着她。石兰的手臂微微颤动,似欲伸出锦被,胤禛便伸入被中握住。
她大喜:“涵子……是你么?涵子?你没事了?”竭力抬手,欲抚摸那双令她魂牵梦萦的眼睛。
胤禛一愣:“兰兰……”突见石兰眼中的欣喜褪去,瞬间满是伤心绝望,她的手也无力的垂下,喃喃道:“你不是……不是……”他是杀死石兰的四阿哥胤禛,是只爱四侧福晋的胤禛,他不爱我……刹那间石兰失望以极,天旋地转,昏迷过去。
胤禛微微失神,那一瞬间,心中似有一种空落落的疼痛,是什么?他努力思索,——那是种极熟悉的感觉,就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失去一般。片刻前石兰那失望的眼神在他心头掠过——是的,失望,她看到他时,表现出的竟是这样深深的失望!曾几何时,她不再依恋着他了!她不再是那个失忆的、爱紧攥他衣袖的、会为他一个眼神就欢喜得满脸发光的兰儿了!
胤禛握着石兰手腕的右渐渐收紧,忽感到有坚硬的东西硌了手,他低头看去,却是那玲珑的、光芒柔和的鉴情石。胤禛松了手,怔怔凝视,也不知多久,直到纷沓的脚步声传来——高福领着太医来了。
各种纷乱的景象渐渐褪去,被疼痛、梦境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石兰,终于沉沉熟睡。她睡得无忧无虑,深沉甜美,直让人不愿醒来。可是,耳边总有絮絮的声音一直困扰她,让她难以静静沉睡。她嘟哝道:“别吵!”可是那声音毫不停歇,似有许多人,在不断的呼唤她、感激她,依稀是她为救被绑的小孩受伤,感激涕零的父母源源不绝的道谢。
似有个难听的公鸭嗓断断续续的哭诉:“……福晋……是为救奴才才会受伤,您不醒来,奴才也无颜活了……”反反复复,让人烦燥——她有气无力的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的职责嘛……”说完想继续好眠。
不料一个尖锐的声音冲她击的耳膜:“小姐……小姐醒了……”高分贝的嚷嚷简直要掀翻屋顶,紧接着脚步声、喧嚷声、“呯呯”的不知什么声,吵得她头脑发胀,虚火上升——救了人,居然还要忍受他们的疲劳轰炸,还有没有天理啊?——平静……平静……一生气就不能享受这么舒服的睡眠了……于是她极力摒弃这些声音的打扰。可是竟还有人摇晃着她的脑袋,在她耳边不停的呼唤,那“呯呯”的声音更响了,夹杂着“谢谢上天”之类的话。
石兰头痛之极,猛的睁开眼,怒叫道:“我都说了这是我的职责不用谢了!你还要说个不停!还让不让人睡觉啊!”顿时鸦雀无声。
石兰刚庆幸的想:“终于耳根清静了!”突发现眼前有一张吃惊的清秀脸庞,她眨了眨眼,好像是青儿。
“小……小姐……?”青儿怯怯出声,“您还……还记得青儿吗?”
石兰又眨了眨眼,有些纳闷:“你是青儿呀,我怎会不记得?”
青儿一愣,忽的跳起来欢呼:“小姐没有失忆!还认得青儿!”两行泪水滚了下来。
“难道我这么会失忆啊?”石兰又好气又好笑,目光随着欢呼雀跃的青儿,发现屋内还有许多人,都直愣愣的盯着她,地上还跪着高福,涕泗横流,额头有青肿的痕迹。她怔了怔,这才记起自己受伤后昏过去了,瞧这阵势,大概病得不轻。她道:“高总管,原来刚才吵醒我的‘呯呯’声是你弄出来的。”
高福一愣:“奴……奴才……该死,扰了福晋休息……”
石兰微“哼”了一声,刚欲开口,她靠着的垫子忽隐隐振动,一个声音在她头顶说:“好了,他也是一片诚心,总算唤醒了你。高福,你下去将额头敷敷,再领赏去吧。”石兰无暇理会受宠若惊退下去的高福,因为她发现自己靠着的垫子竟是胤禛的胸膛!
石兰浑身不舒服起来,动了动,想摆脱这令人尴尬的情状,因为她屋里坐着的一干人,都是身后那位的老婆,一个个都盯着她,神色各异,惊愕、妒嫉、强装的平静……那表情说有多精彩就有多精彩。
胤禛察觉她的动作,也不理论,只问房外听差的随侍:“王太医呢?传他过来。”便有人答应着去了,然后又有人来禀报,说是八贝勒、十三爷、十四爷三位陪同各自的福晋齐来探望,胤禛便将石兰安置在枕上,那拉氏、李氏也一同迎出去了。青儿忙上前为她理顺锦被。
他一离开,石兰便自在了许多,舒舒服服的躺在柔软的枕上——这枕头还是不久前她让青儿做的呢,比原先的硬方枕不知舒服多少倍。
不一会,人声杂沓,那拉氏领先,八福晋郭罗络氏、十三福晋兆佳氏、十四福晋完颜氏联袂到来。石兰屋里的丫环上茶的上茶、摆座的摆座,一阵忙乱。未出迎的年氏也站起身让座。寒喧声、问候声响成一片,清静的屋内霎时热闹得像个集市。
各来访者问起病情,都是青儿代答。石兰微眯了眼,打算将屋里的人当透明人,自顾睡觉。只是睡着时不觉得,这一醒,就觉饿得厉害,肚子“咕咕”几声,她叹道:“青儿,我饿了,有什么吃的没有?”
青儿大喜:“有!有!”一迭连声催着,让小丫环将熬着的人参粥端来,自己忙前忙后,拿了软垫,扶起石兰,另有几个侍女便搬了小杌子来,安放在床榻上。
石兰饿得狠了,也顾不得众人诧异的眼光,在青儿手里一气喝了大半碗,却又撇开头,说:“又苦又甜的,什么味儿?有没有咸的?”
青儿道:“这是宫里赏下来的老山参熬的,自有些苦。这几日来,小姐连粥也喝不进,每日就靠些参汤维持呢……”见青儿又欲掉下泪来,石兰忙道:“好啦好啦,把粥拿来,我还没喝够呢。”青儿这才转悲为喜。
那拉氏插道:“兰妹妹饿了这么多天,不宜吃太硬的食物,等过几天,再吩咐厨房给妹妹另□□吃的罢。”
石兰虽懒于敷衍,但还是应了一声,说:“谢福晋。”那对她来说已够难得了。不过她病后精神不足,少说些话也是正常的。
年氏叹道:“石福晋果然是福大命大,不但数次病况都化险为夷,还从劫匪手里安然逃出,这真是爷的福气啊!”石兰瞥了她一眼,未理她——这话怎么听,都有遗憾的意味在里面——遗憾她没死。
年氏问:“这次石福晋安然回来,上至皇上与各宫娘娘,下至各府奴仆,都已传为美谈了,不知石福晋是怎么脱险的?”对于这,连那些参与其事皇阿哥们都还未搞清来龙去脉,更遑论深居府里的福晋们了。年氏虽满含酸意,但好奇之下,还是被女人八卦的天性占了上风。当下,屋子里人人都竖耳聆听。
石兰皱眉不语,那拉氏便说:“这些事等以后再问罢,兰妹妹现在需要静养,别说太多话劳神。”
石兰正中下怀,她现在也实在没精神敷衍她们。“这个那拉氏倒是个圆滑精明人,怪不得将来能做雍正帝的皇后!”石兰边想边慢慢吃着青儿递来的人参粥。
年氏犹不甘心,继续说:“听说八福晋回来最早,十四侧福晋却受伤不轻,但跟她的丫环却没事,只可惜了碧珠,年前跟着福晋还好好的,不想……”年氏的本意是想问郭罗络,但八福晋是有名的泼辣,出身又尊贵,她不好直接问,只等郭罗络接口。郭罗络却没有反应。
石兰听年氏说到碧珠,心中一痛,脸色顿时黯然,想起一同死了的泯儿、小泰子,不由瞥向反常沉默的郭罗络氏。她正拿眼审视着石兰,却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石兰口中的粥再也咽不下去,眼前浮起那片青白墙上溅起的血花,呆呆出神。
“……青儿,过会你看看我有多少积蓄,再查查碧珠有没有特别牵挂的人,给送去罢……”
青儿一愣,道:“青儿不知碧珠的事……那大概要问高总管才知道。”
完颜氏温柔道:“石福晋真是心好……”那拉氏接道:“是啊,才跟了几天的碧珠,都如此对待,论体恤下人,这府里连我在内,都比不上妹妹。”又朝石兰说,“四爷已厚赏了她的家人,她也死得值了!”那拉氏道。
石兰蓦的一阵悲哀——一条如花生命逝去,在她们眼里,却……心中一烦,忍不住讥讽道:“值了?不知四贝勒爷花了多少钱买她的命!”
众人一呆。
那拉氏装作没听见。
郭罗络忽然开口:“石福晋对下人恐怕不仅仅是体恤呢!这次还救了四贝勒身边的高福呢!从今后那个奴才对石福晋肯定是死心塌地的敬服了!”
“作为主子,竟会为个奴才受伤,难怪高福感激涕零。刚刚石福晋说,那是她的职责,不知是什么意思。”年氏终于按捺不住。
石兰正就着青儿的手漱口,闻此言,吃了一惊,“噗”的一声,竟将漱口水喷了青儿满脸,她想向青儿表示不好意思,忙忙将嘴里残留的水咽下,却被呛住,猛烈的咳嗽起来。青儿不顾满脸的水,慌忙替她拍背,好一会儿才平息。
石兰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既为自己的口误懊恼,又怒年氏的多事。她冷冷道:“什么意思?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会不知这是什么意思?”谁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恼怒。
众人见她如此失态,更是惊讶——年氏那句话虽隐有讽刺,却也不明显,只是就事论事,没什么出奇。
年氏一呆,因石兰在此事中大出风头,受到四爷重视,自己怀了皇室血脉也及不上,早已满肚子酸意,见她大咳,以为是故意作的样儿,又如此反问,不忿中冲口回敬:“我不过白问一句什么意思,说不说随你。石福晋好歹保重些儿,别这么激动,咳坏了,四爷又该着急了!”
石兰听她话中醋意难掩,嗤笑道:“年福晋这话就可笑了!当初是谁一针见血的评论我受宠的原因,又是谁不屑学这些‘宽宏大量’的手段?这会子倒装糊涂了,又说这些酸话给谁听?”她说的是上元节出事前,年氏挑拨石兰的话。
那拉氏早听出两人话风不对,心中既恼且惭,想转移话题。年氏一时没听懂,怔怔的琢磨石兰话中意思,没及时反驳。等醒悟时,那拉氏已朝完颜氏问:“前儿见十四侧福晋伤得不轻,如今怎样了?”
愣愣听着年氏与石兰唇枪舌剑的完颜氏,听那拉氏发问,回过神说:“谢四嫂惦记。缡宁妹妹已经不碍事了,只身子尚虚,太医说需调养几日。自前日睁开眼,精神还未复,便嚷着要来谢石福晋呢,却被十四爷劝住了。”
提起马佳.缡宁,人人想起她与石兰之间的纠葛,房内一时静下来。
过一会,十三福晋兆佳氏道:“我听十三爷提起,他们看见十四侧福晋时,口中一直叫着四嫂,还说将马给了缡宁,四嫂自己却孤身一人挡住了匪徒。十三爷对此是佩服得不得了。”
众人还未反应,郭罗络已接道:“还不仅如此,当时十四侧福晋口口声声叫着四爷,让四爷快去救石福晋,说别辜负了石福晋,失去石福晋四爷会后悔一辈子!——十四侧福晋是石福晋所救,那还不感激得掏心挖肺?自是一意推崇石福晋了!”
郭罗络的话影射了太多东西,一时那拉氏、完颜氏都不自在起来,无人出声,屋中静得落针可闻。
石兰冷冷审视一屋子表情各异的女人,心里只想呕吐,却又有一种隐隐的钝痛,她紧抿了唇不语。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石福晋神通广大,既能支使劫匪,若果真爱护奴才,那晚为何眼睁睁看着碧珠及泯儿小泰子死去?石福晋要引人注目,也不必拿她们的命来凸显吧?泯儿与小泰子是随我的不算,那碧珠却是石福晋的贴身侍女呢!”郭罗络盯着石兰,眼中满是咄咄逼人的质疑。
一片寂静中,八福晋的话尖锐得过份。那惨烈的一幕在眼前闪过,眼见鲜活无辜的生命瞬间消失,却无力挽救的痛苦似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令石兰阵阵闷痛,她简直透不过气来,脸色瞬时苍白如纸。
青儿见状心中惶急,想劝,却不知从何劝起,只叫:“小姐……”
憋着气的年氏轻笑道:“我真是愚笨了!原来石福晋的职责是这样的啊!”石兰猛的看向她。年氏冷笑一声,转过了头。
——好一群无情冷漠的人!
石兰冷笑道:“不错!这就是我的职责!”
——“什么职责啊?”门帘忽被撩起,现出胤祥的笑脸。
——“几条奴才的命值什么?死了不过赏些银子罢了!她们的命能跟十四侧福晋比么?她们死活与我何干!我救了十四侧福晋,四爷从此对我另眼相看,这就是我的手段!你学得来么?”
胤祥的笑容僵住。他身侧是胤禛、胤禩、胤祯。竟还有缡宁,脸带病容,娇怯怯站在门口,似一阵风都能吹倒,整个人似一幅朦胧的画,那一双眼睛却很亮,亮得似要烧灼人心——痛苦、悲伤、忧郁、孤寂……那一瞬间,缡宁的眼里充满数也数不清的感情。屋内女眷们忘了回避,都呆呆看着这一幕。
胤禛脸色阴沉,冷喝道:“你在说什么?”
石兰胸口不住起伏,苍白的脸上渐升起极艳的血红——他也是个无情冷酷之人!石兰微喘几声,一字字道:“我说,我救了十四侧福晋是为了搏你欢心,因为你喜欢她——你听不懂么?”她说得有气无力,但在众人听来,却像是炸雷,每个人都被震懵了。胤禛脸色铁青。
缡宁脸色惨变,叫道:“不!不是的!”
石兰没理她,冷笑着继续道:“夫为妻纲,三从四德,哈,这也算是一从吧?八福晋,你还有得学呢!妒忌可是七——”话犹未了,胤禛箭步上前,“拍”的一声,重重甩了她一巴掌,石兰一阵晕眩,脸上顿时红肿。
“住手!”
“四哥!”
“四爷!”
屋内响起惊叫声。
缡宁尖叫着“住手!”扑向石兰。胤祯惊叫:“离离!”一把扯住她手臂。缡宁猛力一甩,怒道:“别碰我!”胤祯脸色一白,不由松手。
“他竟打我!他竟敢打我!”石兰怒火中烧,她从未受过此等羞辱,挨了打竟无力反抗。恨不得返回蓝岚的时代,亲手将他铐起来,告他个袭警。
缡宁扶起歪倒床上的石兰,仰头朝一旁脸色铁青的四贝勒喊道:“你竟然打女人!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如此盛怒中的四阿哥,闻此言也不禁错愕。而屋内其他人的表情都是不忍卒睹。胤祯已彻底僵住了。
靠在缡宁臂上的石兰一怔,那一瞬间,她简直要笑出声来——竟问未来的雍正皇帝是不是男人,恐怕也只有她才问得出。石兰心中涌起一股亲切,忘了愤怒,注视着缡宁。不过缡宁可能一时未意识到她问话的震撼性,绝美的脸上带着冷冷的愤怒,直视着圣祖第四子未来雍正帝胤禛。
胤禛眼神晦莫如深,盯着缡宁。石兰突然觉得不好笑了,推开缡宁,胸口一阵发堵:“不要你好心!”
缡宁回过头,凝视着石兰,颤声说:“你舍命救了我!”
石兰心中发闷,那冰冷湖水中的绝望之感是如此深铭记忆。
她冷冷道:“你没听到我刚才的话么?我不是为你,是为——”胤禛又欲变色,缡宁已喊道:“不!不是那样的!我知道不是的!你懂我!你懂我!”她语气中蕴含的感情如此强烈,石兰不由望向她的眼睛。
“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笼中鸟渴慕自由的寂寞,这是你说的!你懂我!”
石兰怔怔的看着她,从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挣扎、孤独与寂寞,她一阵恍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缡宁一怔,喜道:“我就知道你懂我!”
石兰幡然醒悟:我与她是同一世界的人,怎能任这落后封闭的时代、这些落后封闭的古人,来左右我与她之间的命运?她望一眼四周如雕如塑的天璜贵胄,嘴角撇出轻蔑的弧度:你们等着瞧!
石兰朝缡宁一扬眉:“我们来自同一片世界,我不懂你谁懂你?”
缡宁一愣:“同一片世界?”
石兰璀灿一笑,唱道:“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她的歌声令人不敢恭维。
缡宁愣愣的看着她,微张着口,双目瞪得大大的,像是见了鬼。胤祯担忧的唤道:“离离?”没有反应。
石兰不确定起来:“你——没听过国歌?还是,你是华侨?——华侨也应知道这义——”
屋里这么多雕像,终于有人说话。有人低低道:“不会是中邪了吧……”
“离离?”胤祯俯下身欲扶起缡宁。不想缡宁“啊”的一声大叫跳起身来,头撞到胤祯下巴,胤祯的牙齿一下咬到了舌头,他闷哼一声,那“离——”字便半途而断。缡宁的头也被撞得十分疼痛,“唉哟”一声,边揉着头向右侧退了一步,好像踩到了什么。她无暇理会,先怒道:“谁撞我!”等看到胤祯似比她更惨的痛苦表情,不禁一愣,又后知后觉的看向身后——我的天啊!她竟踩着四阿哥的脚!不过胤禛的表情还好,只微微蹙眉,没有他弟弟那么龇牙咧嘴的夸张。
她呆了三秒,忙挪开自己的花盆底鞋,呐呐道:“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扑哧”石兰忍不住笑出声来。缡宁刹时忘了他们,转头看向发笑的石兰,犹不敢置信的,结巴道:“你,你,你也是……?”石兰笑着点点头。
缡宁一下拉着她的手,“那,那,你怎么——什么时候知,知道我,我是——?”
“自然是雀之灵哪!”
缡宁睁大眼:“什么?你,你早就知道我、我是……为何现,现在才……”
石兰无辜的眨眨眼:“没机会说呀!”
“没机会?!”缡宁激动地嚷嚷,“怎会没机会!你随便暗示一下也好啊!你竟瞒我这么久!”使劲摇着石兰的手臂。
石兰大病初愈的人,被她一摇直犯晕,叫道:“我可是救了你吔,你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啊!”
缡宁瞪大眼,嚷道:“谁让你害我出糗?你老实告诉我,你——你——”千百个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石兰偷指屋内石化的众人,“嘘——注意形象!”
缡宁呆了一呆,偷觑四周的人——依然是目瞪口呆的石雕群。她讪讪停手,“呃——”想找话掩饰,可看看周围一对对似要掉出来的眼珠子,无不流露着看到疯子的表情,解释大概会欲盖弥彰。
胤祯瞠目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缡宁,听着她莫名其妙的一大串“你是我是”,忍不住问道:“离离?你没事吧?”缡宁瞪向他,不明所以。
“离离?”石兰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你就是离离?那日来S市的离离?”
缡宁一呆:“是啊,你……”脑中灵光忽闪,“你,你不会是那个女警吧?”
石兰的表情说明她就是。两人都有些傻眼。
——热情的歌迷、闹哄哄的人群、横冲而来的卡车、年轻敏捷的女警……刹那间,缡宁眼前闪过前生的一幕幕——她怔怔看着,一抹阴影袭上了石兰明亮的眼睛,使她嘴角的那缕笑意显得那样悲伤——将张离从车中救出的那双紧握的手、尖叫着“不”、飞扑向卡车的身影、张离失去意识前的那片白光……
石兰眼中一片迷茫。缡宁忽紧紧握住石兰的手,温柔却坚定的说:“既然我们没事,那他也一定没事!”石兰凝视着她,眼中渐渐恢复光彩。一种久违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悄悄弥漫,似和煦的春阳般使人温暖。
石兰忽道:“我救了你两次,你怎么报答我?”
缡宁一怔,狡黠的一笑:“那不是你的职责么?”说着忍不住瞥一眼四贝勒。
石兰瞪着她,却“扑哧”一声笑了。缡宁憋了一会,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两人旁若无人的上演“老乡见老乡”,让古人的下巴差点惊掉了一地。听得满头雾水的胤祯见她俩笑得欢畅,表情终于正常了些,他稍稍放下心来,趁机向四哥告辞,又说:“离离,你的伤还未好全,以后再来看四嫂。这就回去罢。”
不料缡宁头也不回,说:“你先回去,别管我。我还有许多话要与石姐姐说呢。”
胤祯一呆,半晌说不出话。屋里一片静默。缡宁察觉不对劲,回头看看脸上变色的十四阿哥,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因自己刚才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她暗中皱了皱眉,道:“四嫂救了我,我只想陪她说说话,聊表感激而已。”胤祯不答。
石兰看看他们两个,忽道:“缡宁妹妹在此,十四阿哥怎放得下?恐怕要日思夜想了!”缡宁瞪向她。石兰笑道:“妹妹来我这也有几次了,我却从未拜访过妹妹。不若这次随妹妹去住几日,十四阿哥可欢迎?”胤祯一愣还未答,缡宁已喜道:“好——”
胤禛突然怒喝:“不行!”缡宁愕然看他,他却盯视着石兰,脸色冰冷。石兰看着床柱某一点,不言不动,嘴紧紧闭着,绷着的脸上,掌印愈益明显。
眼见气氛不对,胤禩、胤祥、胤祯都辞了出去。缡宁一步步走到门口,身为古代女人的悲哀使她几乎迈不动步。“石兰她……这样骄傲……”回头看去,似感应到她的担忧,石兰也朝她看来。对视几秒,石兰脸上突现笑容:“革命事业任重而道远,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多多保重以图后聚!”
缡宁“扑哧”笑了,心中担忧一扫而空,笑道:“你也保重!”回头看她的胤祯见她忽露笑颜,犹如牡丹初放,眉梢眼角娇艳无限,不禁呆了。
石兰看着一众人出去,隐隐胤祥的声音在问:“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那是什么?十四弟妹听了这么激动……”然后是胤禛的妻妾向他告退,屋里沉默下来,一股压抑隐隐在空气中蕴酿。
石兰感到那股压力来到了身侧,她动也不动的坐着,绝不回头。
胤禛盯着她倔强的侧影,怒气越来越盛。他猛的扳过她单薄的肩,一手扣住她下巴,迫使她面对他。石兰又惊又怒,一挣之下没能挣开,本能的挥手向他打去,却被他轻易截住,牢牢反箍在背后。石兰大病初愈本没什么力气,先前说话已耗费了太多精神,此时一用力只觉心慌气促,眼前一阵发黑。眼见挣扎不脱,便直直迎视他的盛怒的眼神,毫不示弱。
胤禛俯视着她,眼角跳动,削薄的唇微微开启,一个个森寒的字从齿间迸出:“胆子越来越大了?以为我不会罚你?嗯?” 石兰想不屑的笑笑,但下颌被捏住了,挤不出笑容,便用眼神表示不屑。
“你知不知道,以你刚才那番话就够挨板子了?”石兰真的想大笑了,笑意不能从脸颊表现,便从眼里流露出来。
“你在笑?”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看出她眼里的笑意。
石兰艰难的道:“你既做了,难道还怕别人说么?”
胤禛紧盯着她,蓦然放手,冷冷道:“你明日去静心斋,闭门思过。”
石兰微一抿唇,撇过头,扬声道:“青儿!”
青儿从门外进来,惶惑的一蹲身:“小姐?”
“即刻收拾一下,我们回静心斋!”说着站起身,忽一阵昏天黑地,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