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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灯下红颜 ...

  •   时间过地飞快,才刚把书温完一遍,就快十月的秋闱了。黎琴一考就是五天,因此最近一段日子,她颇为烦恼,要是烤鸭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就这么饿死在房子里该如何是好。所以这几天便格外勤快地去巡山捕猎。做了各式熏肉腌肉咸肉放在家里,好在她平日和庵里的师太们关系不错,又是挑些野猪之类会吃庵里蔬粮的下手 ,否则这群老尼姑早就把她赶出去了。

      烤鸭却对她很不满,大约是因为她只会做三个菜,蛋炒葵菜,干菜汤,蒸熏肉(咸肉)。黎琴自己一个人吃了十来年,也没觉不好,却因为被烤鸭嫌弃一个多月,便有些垂头丧气。考前十多日,她扛着只獐子回居所,一边盘算着晚上是不是要改良一下尝试做个肉片菜汤之类的,一边埋怨烤鸭生在福中不知福。她这么想着,推开门就道:“烤鸭,别抱怨了,晚上给你做肉汤喝啊。”

      只闻道满桌菜肉酒饭的香气,黎琴才发现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饭菜。

      一碟切好的茶汁肉,一碟醉野猪蹄尖,一碟松菌拌肚,一碟炒菜心,一碟煨芋子,一大碗肉汤煨的笋丝烧白菜,两壶烫过的徽酒。

      白衣少女听得有人进来,转过头,看到是黎琴,抿唇一笑,碧色的眼睛闪亮闪亮,眯起月牙型的眼,边揭开煮饭的蒸笼,边嫣然道:“源长啊,把东西放下,净净手吃饭了。”

      青色的火焰从她的指尖升腾而起,屋内的油灯亮起。将她莹白地脸颊染上层淡淡的绾色,连着眼角眉梢也都缱绻着。

      若是戏文里,在外独居的女子,遇着有陌生男子为自己做饭布酒,少不得要调戏几句,卖弄一下文采。何况是如此清风月夜,仲秋时节,室内灯火如莹。

      可惜黎琴虽然号称书生,书读了往少算也有个一十六载,奈何书塾里的先生并不教导若有美貌女子傍晚时分跑进你家为你做了一桌子菜该如何应对。因此她思前想后,将腹内的草稿扼死了十余遍,终于讪讪迸出一个“哦”字,将已经杀好的獐子浸到早上准备好的卤锅里,洗一洗手安安静静坐下,道个“谢”字,端起酒盏就不小心一口将杯中烧酒饮干,咳嗽了半天。

      少女倒不怎么介意,殷情为她布菜斟酒。黎琴吃下泰半饭菜,搜肠刮肚良久,才记起来还未请教对方大名,脸先自羞红半边,把自己躲在酒杯后面道:“叨扰阁下半天,还未请教尊姓?”说完脸倒是越发红了,她自己分明是主人,怎么好意思说叨扰对方。

      坐在那里,少女的唇角噙着小小的笑意,听到这里却微微地斜昵着眼,眼角的光朝黎琴面上一沾:“免尊姓柳。”

      黎琴筷子里夹着满满一筷肚丝,等她说下去,等啊等啊,少女仿佛忘记说自己叫什么,弄得黎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

      只好从酒杯后面移出眼睛,黎琴看到少女正襟危坐,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她应该在狡猾狡猾地笑着,便鼓足余勇道:“不知阁下大名……”她害怕自己勇气用尽,便一股脑儿地说下去:“阁下是烤鸭……嗯,那家伙的主人吧?要好好照顾它呀,怎么就让它自己一个就跑出来了呢?山里那么危险,好像那家伙还惹上了什么人……”

      一说教起来,黎琴的话就流利很多,止也止不住,她一口气说了长串,看到少女没甚反应,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只好低下头去,把刚才的那筷肚丝吃了。

      肚子切丝拌上松茸很好吃呀,微辣微鲜。

      少女这时才开口:“我叫柳温落。”

      好费劲才将口中的肚丝咽下去,黎琴放下筷子,略略拱手:“在下黎琴”

      “味道还不错罢?”

      “什么?”黎琴微一愣答道。

      抬起袖子,掩去唇盼笑意,柳温落道:“饭菜不知可合阁下口味?”

      “甚合,啊……甚是劳烦你。”黎琴顿顿才道:“照顾那家伙不费什么事,姑娘不用这般费心答谢。”

      “是不是今后与你讲话都要这般文绉绉地才成?”

      “姑娘……在下....阿,不……我这般说话习惯了,万望不要介意。”黎琴揉揉鼻尖,不好意思地笑道:“若是听不惯什么的,你不妨多问几遍 ,倘或多练几遍,我这毛病也就改了。”

      “我瞧着这毛病也并不十分不好。”柳温落举起酒杯小饮一口,挑眉道:“还是不用改了罢。”

      她的眸似深山静潭碧水,映着室内暖橙色的灯光,别样潋滟。

      黎琴觉得自己必需要此刻去洗碗,低声告一声罪,站起来把吃完的碗筷收起,哗啦哗啦地洗过一通,排排叠把洗白白的瓷碗堆在柜子里,回头一看柳温落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着。
      客人还在吃饭,世上哪有主人先自把碗筷收起来的道理。黎琴只好又悲催地将瓷碗拿下,腆着脸,再坐会位置上。

      柳温落正低着头剥花生吃,看她复又拿着碗坐下,因笑着抬起头道:“饿得到快。”

      把黎琴羞得两颊都涨红了,只好默默倒碗酒,默默地喝一口。

      “原来却是嫌我喝酒太文气么?”柳温落眯着眼睛道。

      “倒不是。”黎琴赶快摇头撇清,思量着要找些其他的事来做才好,正巧她眼尖瞥见窗台上搁着两个落满灰尘的棋盒,就忙问道:“温落可会下棋?”

      “略通一二,只是不在行。”

      一听得柳温落会下棋,黎琴如蒙大赦,几乎是跑着把棋盘和棋盒拿来了。“来来,我执黑,让你三子。”

      看看手中吃到一半的饭,柳温落神色不动,拿起筷子拣了个蹄尖送到口里咬着吃了,然后才放下筷子拈一颗白子随手下了。

      黎琴看看手中的大汤碗里盛着的徽酒,咕咚喝一口壮壮胆气,落子跟上,然后道:“听说棋圣曹策一门认为棋道变化无穷已近天道,若通达其道,就可以超凡入圣,凡下棋之前必更衣净手,下棋时还要点炉焚香,咱们一边吃饭喝酒一边下棋,只怕他要生生吐出血来。”

      “若真是这样,那他怎么不去做西陈的皇帝去?”柳温落晒道。“让他变出百万雄兵,不到半年就能攻下徽州中山。何必弄得像临淄那次那般凄惨。”

      眼睛看着棋盘,黎琴口中道:“不然,就像孔圣一生也无甚功绩,我们也与他上了千多年的香了,只怕还要千多年地上下去。可见,就算大话空话说的好,待你死了去,帝王拿来用一用,待皇帝用着高兴了,你自可入圣称王。”

      “这是别人送给你的圣,值什么钱?”柳温落问。

      “于孔圣倒是不值钱,于他的子子孙孙便是值钱。“黎琴落下一子才接着道:“朝代换过千千百百,孔庙的香火钱,哪一家帝王不得乖乖去付。”

      “嗯,我瞧着孔圣也不是满口空话,但凡还是有好处的。”

      “是什么?”黎琴指指棋盘又道:“该你了。”

      “治脸红。”柳温落挑眉笑道。

      不过,至少这次没用。好在治脸红除了孔圣人外,还有湿帕子之类的。接过柳温落递过来的帕子,黎琴将红地像个大虾子的脸擦一擦,再稍微冰一冰,流利地说话想来是没问题了。
      下了小半晌,柳温落总算是吃完饭,两人将饭桌收拾收拾,将碗筷浸到水里,黎琴这时候也没甚心思洗碗,想想她这个主人到这时还未招待过客人,心下颇为惭愧,煮了壶茶,替柳温落蘸上,见她在看自己的《丙子程墨》就笑道:“温落也要考举人?”

      “当闲书看罢了。”柳温落道,随即将书合上:“费脑子记些没来由的东西作甚。”

      “诶,话不是这么说么。”黎琴盘膝坐回原来的位置上,将茶推给柳温落。“这选的是二十年间殿试的卷子,还是颇有看头的。我以前在塾内,家师总有个说法,这种题目实是最考人的。你想啊,那题目来去那么几个,又要文采好,又要出新,又要揣摩主考的意思,不容易嘞。但凡是这个作的好的,作文做人,无一不精啊。”

      “好个作文做人,无一不精。”柳温落拈着棋子微地一耸眉尖晒道:“如此说来,我倒是错过一番历练了。”

      你养着……那家伙,已经很够历练的了。黎琴在肚子腹诽烤鸭,不过没好意思说出来。

      好似看出黎琴心里在想什么,柳温落一笑,却并未多说什么。

      又下了小半晌,柳温落突然伸手往棋盘一抹,将棋局搅乱,黎琴皱眉看向她。

      “快秋闱了,怡情之事亦不可久。”

      黎琴继续皱眉看着她。

      将茶盖和茶盏一合,柳温落咳嗽一声道:“温落并非为了输赢一事计较。我已记下棋局,可等源长温书后再下。”

      摆出一付“我一点也不相信你啊”表情的黎琴噗地笑了:“我阿娘的魂魄附在你身上了。”
      “可见令堂是良母。”柳温落正色道。

      拿柳温落无法,黎琴只好坐到书桌前,找出《九章》,勾出几段,提笔演算起来。她算了几题 ,就抬起头来看柳温落。柳温落倒不怕生,将软枕垫在肘下,半倚在塌上,凑着油灯看书。

      从这个角度看,她的脸白地几乎透明,双颊只因为映着灯光所以微有些血色流动,头发随意地挽着髻子,右侧地有几缕垂了下来贴在颊边,眼睛少少地眯着,意态懒散闲适,像极了烤鸭半打着盹看自己读书的样子。

      柳温落将眼睛从书上移开,抿起唇尖,逗起一边的眉毛看她。黎琴咳嗽一声,低下头认真看书。

      看书看到夜中,那油灯忽地一跳,逐渐暗淡下去,黎琴凑过头去一看,竟是没油了。

      一霎时间屋内暗了下来,徒剩一室青莹莹的夜色。那月色从窗户边漏了出来,洒在柳温落的额上,溶溶地浸润开来,她似乎睡着了,眉心却仍是微微皱起的。

      山风寂寂,卷过树梢,不知是庵中哪里的檐下的铃铛随着风声也响起来,在夜色中,传来的声音好像被水洗过般的清润。黎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替她将褥子掖地好些。

      柳温落眨了眨眼睛,支起眼皮“哦,源长?”半阖的碧眸子中粘染了一点点夜晚的青蓝色和月光的银白,看上去像一对在暗夜中出没的以灵巧和矫捷著称的夜豹的眼睛,莫名地有让人在凝视刀锋的错觉。

      黎琴低低地答了声:“你顾自睡吧。”她拿了另外条褥子,垫在地上,将自己的鹤髦铺在上面,顿了顿方道:“一会醒了神,再去洗脸吧。”

      “没灯油?”柳温落道。

      “嗯,前次的买的匀给庵里了些,不想今天就不够了,明日还是上街去一趟。”黎琴道,“还能看得到物件,我先去打水洗漱,巾子给你放在脚边了,是蔟新的。”

      柳温落的指尖上亮起一团蒙蒙的青光,继而结成一朵蓝色小小莲花,落在黎琴的领襟上。
      抬起袖子,柳温落打个哈欠:“热水打多些。”

      “诶。”黎琴高高兴兴地挑着两个大水桶到了伙房,守着伙房的小尼正歪着头打瞌睡,听见她来了,动也未曾动一下:“灶里的火星子还没灭。”

      黎琴从旁边的刨花篮子里,兜了一裙的刨花出来,又添上几块柴火,将一大锅热水烧熟了,抹了热出来的汗,复又挑着桶回去,她把桶往房间里的那一小张的竹架屏风后一放,乐呵呵地道:“温落先洗。”

      柳温落斜汲着鞋子,从榻上坐起来,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衣袖微振,三四朵蓝色的青莲从空中落下,合成较大的一捧,颜色也较先前的鲜亮不少。她仿佛还没有全醒过神来,慢慢吞吞走到屏风后,背转身子,将发髻放下,接着又除下外袍,只露出贴身的中衣来。

      微有幽蓝色的光照地一切朦朦胧胧若有若无,偏偏有些地方映在屏风上纤毫毕见,黎琴已是不好意思,不过一会,里面柳温落伸出手来,将一件枣红的里衣搭在屏风上,皓腕只在屏风上一现就不见了,衬地红色艳地刺目,淅沥沥的水声传来,反而更添绮思。

      黎琴连连咳嗽,只好背过身去,随便抽了一卷书来读,读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滋味。正在胡思乱想中,背后一热,淡淡的皂角香气袭来,混着一股桃花将开未开时软涩的甜香。原来是柳温落弯下腰来看看她在看什么书。柳温落瞟了一眼,将松松地系在身上的中衣稍稍紧紧,又站起来,坐在榻沿,将濡湿的长发绞干:“我以为源长是要考举人的,怎么在看《阴符》这样的书。”

      黎琴讪讪地将书放回去:“这人心里头大凡住着三个人。你显达了自然是要看儒家的,有怨气了就会想到墨子,若是一事无成,那只好看看道家的书来解闷。”

      “哦,若是这样说来,那原来韩非子的东西是要在被皇帝打屁股之后看。”

      “怎么说?”

      “你要显达了,才能被皇帝打屁股,所以得先看看儒家,等到被打了,不就是法家之言治天下么,只好找本法家的书来安慰一下自己,说什么‘王八杂揉’。“
      黎琴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笑着推她:“怎……么尽……尽说些胡话!圣人为黎民立言,你不好胡说的。”

      柳温落斜睨着眼睛笑:“源长去洗罢,要不水就凉了。”

      拿她没法子,黎琴拿着巾子起身:“室内也还亮堂,你把这光去了罢。”

      柳温落打个哈欠 ,顺手将莲花打灭,莹蓝色的光,点点滴滴地从空中掉落下来,融入地面,再皱着鼻子钻进褥子里哼道:“又不是没有见过。”

      洗完出来,黎琴才觉着不对,方问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的?”

      睁开一只眼,柳温落往里挪了挪:“真想知道?”

      黎琴点点头,柳温落叹口气,青色朦胧的雾气在她的身边聚集,最后化成青色的藤蔓从褥子里
      探出头,缓慢地绕着她的肩胛生长,爬过她的脸颊,蓦然将她的包裹起来,一阵刺眼的白光之后,黎琴睁开眼睛,烤鸭大剌剌地趟在床上,卷成半大不小的一团,眯着她弯弯的月牙眼,笑眯眯地看着她。“降霜了,一个人睡怪冷的。”耳畔响起柳温落懒洋洋的声音。

      是啦,黎琴今天终于知道做人不能铁齿,精怪这种东西,随便走个路都能碰上。

      她早就被人看光吃光,只差没有被生吞活剥下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灯下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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