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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梦初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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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客官,且温酒一樽,待我慢慢讲来矣。”老胡将界方重重一拍,惊地满堂酒客纷纷转头。
有酒客笑道:“胡老,分明是要我们替你出温酒钱吧。”
老胡整一整袖口,瞅一眼窗外落雪似的杨花,眯着眼睛道:“温不温倒不妨,酒却是要的。”
“嚓,那您得先说说今个儿讲什么吧?”
将眉毛一拢,老胡的额头显得越发地向外突起,本来如同一个扁的烧卖,现如今倒仿似一只蒸透了的大寿包子:“这位是京里头来的客人吧,咱说的是件稀罕事,这河阴城里阿,出了狐狸精。”
众酒客哄堂大笑:“老胡,这你就不对了,这天下说书人,十个有九个半是讲狐狸精的,半点新意也无,忒不厚道了。”
“你们知道个俅,”老胡悠悠然道,又转向那位从常宁来的客人:“您从京里来,想必见识广了,听说过东林道方么?”
“东林家的道方少傅?”那京客答道:“知道啊,自东林家出事以来 ,总算赖太君求情保得性命,现在退隐还乡了不是。”
“是咧。道方少傅就住在河阴城里头。”老胡摇一摇头,压低声音道:“就是道方家的事,一旬前头,长女长子都爆毙了。大前天个我和门房老钱喝酒,她隐隐约约露了点风声,我多方打听才证实了这事。”接着她两手一摊,把鼻孔朝着酒楼的棚子,轻轻地哼了一声。众人一看她这付样子,怕是不给钱不给说了。当下几个好事之徒一嘀咕,拿出几文小钱,吩咐老板拿酒与她。
黎琴边听边笑着摇摇头从坐位上站起,拿起伙计已经包好的烧鹅夹在腋下,方踏出店门,已有小二牵着她的小驴子过来,着对她说:“二娘,不听老胡说完书呐?”
“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见小二一付懵懵懂懂的样子,笑道:“老胡为骗一口酒钱,乱编地越来越不像话,前天还说是遭了五瘟,今日就是狐狸精了,哪知道明天会不会编出蚊子精,鲤鱼精来”
小二因笑起来:“黎家娘子,世上人听说书,哪有你这般较真的。不过求几文赏钱罢了。”
将剑扶好,把书袋挎在肩上 ,黎琴将《盐铁论》上次折了角的地方翻出来:“朝廷的事,莫嚼口舌,小心惹祸上身。老胡吃酒客一哄一抬,什么都忘了。”
“小老百姓家家的,图个乐子,哪里像二娘般想这么多。”小二将绳子交给她。
她跨上驴子,小驴子亲热地喷了口气,黎琴拍拍小驴子的脖子:“得儿。”
小驴子撒开腿,咯噔咯噔地跑起来,差点撞上一位挑担沿街卖菜的老妇人。
黎琴向妇人陪个不是,转身朝小二微微拱手,接着拍拍小驴子的脑袋:“花猫,慢些。”
花猫果然跑地慢了些,东嗅嗅西望望,在人家的萝卜摊前转个圈,才一溜烟地小踮步出了城。
春光正好,东风向西,前日才落过小雨。倒让本是沙尘的天气清朗几分。河阴城运河附近的杨树俱长牙抽枝。鲜绿的叶子,在春日午后的日光下,闪烁着,风一吹,金鳞鳞地摇曳成一片树海,沙沙作响。
杨花在空中满天飞舞,也飞到她打开正看的书上停一停,她一吹才滚动着从书缝间落下去。
黎琴望着杨花出一会神,春风暖洋洋地,熏地人似乎连骨头都要酥了出来,正是河阴县一年中为数不多的好时光。她索性也不看书了,将酒囊解下,饮一口,斜睇这翻飞的春色,随口吟些诗词。
喝了半晌,她再一举囊,才发觉一囊酒已经差不多喝完,就长长地叹了口气。
彼时,落日悠悠已尽。倦鸟归巢,昏茫茫的暮色从西边次第铺展开来。
群林皆静。
站在山腰小道上,黎琴极目四望,河阴城已经隐入暗夜的巨幕之中。间或有星火点点,便是近郊的乡民们的居所。
偶有几所炊烟升腾,必是农人在烹煮晚餐。
冬麦早收完,春麦已经播下,青绿的麦苗才长出小指头似的一节,毛茸茸地像孩子初长的新发。中间还有几亩闲田,大约是准备为月底高粱种备下的。
再过几日农忙了,这里就会挤满中山各县的散工,到时候想必是一付农忙的景象罢。
林风阵阵,吹得她帽带沙沙飞动,花猫朝她撒娇地抽抽鼻子,她拧拧花猫的耳朵,花猫就低着头,小步在小道上跑起来。
忽然,林边一阵乱鸦飞起。黎琴心中突地一跳,伸手按住了剑把,用拇指的指腹将剑微微地推出鞘。
林叶在风中抖动,黎琴侧耳倾听,似乎听到其中杂着什么东西拨开草丛发出细微的“淅淅索索”声。她从花猫的背上翻下来,将花猫缚在一边的矮树上,拔剑挑开草丛。
眼角好像撇到有什么东西朝她飞来,她横着劈去,剑尖似乎什么也没有劈到,却突然闻到一阵腥味,举剑细细一看,剑尖上分明已经染上了暗色的污血。
草丛中淅淅索索的声音越发明显了起来,接着外面的青草一动,钻出来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上面两颗滚圆的大眼睛,水灵灵地朝她一看,偏有风流妩媚的味道。然后一只通体雪白只有两只耳朵尖是乌黑的小兽从草丛里滚了出来,一瘸一拐地朝她窜过来几步,扒住她衣裳的下摆,可怜兮兮地盯着她。
大抵女子一物,对毛茸茸的小兽总归是缺乏抗拒心的,黎琴也不例外。她摇摇头,将小兽的脖子提起来,抱在怀里,仔细检查了一番。小兽的前肢受了伤,在黎琴按揉的时候整张脸都缩成一团,亮出小尖牙,差点就要往黎琴的手指上咬去,好在黎琴及时按住她的脑袋,才不让它得逞。她用汗巾子在小兽的前脚扎了个漂亮的结子,才放到怀里,用罩袍裹好了。
花猫打个喷嚏,不满意地看着她。她就对花猫咬耳朵:“回去给你吃黄豆阿。”这记驴屁拍地很好,花猫满意了,老老实实的让黎琴坐回它的身上。
急匆匆地赶回庵里供香客住的偏房,她舀来清水把小兽的创口洗了,又取来伤药替它擦上。小兽摊开四肢任她施为,发出满意地咕噜声,让黎琴有些以为在服侍哪位官太太。她用巾子抽抽小兽,小兽不去理她,自顾自地闭目打盹。
好个人情炎凉,若是这小东西真是精怪,变成人只怕也是也是负心凉薄人。黎琴微微摇头,先喂好花猫,又取出碗筷,将炉子升起,取出昨日吃剩的饭菜,热一热,又煮一锅水,加一大把干菜进去,就算作一个汤了。将还剩下的酒一股脑儿从囊中倒入壶中,又将烧鹅取出来放在桌上。才置办好,小兽已经沿着桌角跳上来,就这么歪着头,眯着月牙似的眼睛看她,狡猾狡猾地咧嘴轻笑。
故意逗它,黎琴将筷子蘸一蘸酒递过去,小兽正眼也没有瞧一瞧,衔起杯子咕嘟一声喝完了。黎琴瞅着它的眼睛角那丝光,就那么哧溜溜地朝着那烧鹅飞去。黎琴眼疾手快,一把将烧鹅捞起来:“就不给你。”
小兽悻悻然地转个圈,背对着黎琴躺下来,看起来是闹了脾气。吃了两块,黎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用筷子夹了一块给它:”喏。”
动动耳朵,小兽不去理她。黎琴用筷子轻轻地戳一戳它的背。“吃嘛。”
她将大肥鹅腿挑出来,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呐。”然后转头偷偷地瞄它。
果然见得小兽动动耳朵,转过头来偷偷看一眼,然飞似地叼起鹅腿,半蹲在桌上,大口一咬,
将腮帮子鼓地满满的。黎琴刷地转过头来吓它,它连忙把口里的那块咽下,可谁知道嘴角上还沾着烧鹅的清酱,前爪受了伤,它就把后爪搭在鸭上。一付谁也不准来抢的神气。
黎琴乐坏了,小兽气鼓鼓地将鹅腿一推,黎琴笑着揉它的头,可惜小兽不怎么安分,对她气势汹汹地吼两声,却忍不住偷瞄烧鹅一眼。黎琴偏着头,将鹅腿撕好,堆在小兽前。这次小兽不闹别扭,三口两口吃完,才心满意足地躺下。黎琴又挑出两三个,逗着让它吃了,自己也吃完,准备洗碗刷锅,才发现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她摸出火石准备将油灯点燃,不料天色太暗,几次也没有点亮。
“呼”从小兽的掌心窜出一朵青蓝色的火苗,小家伙拢着火苗,瘸着腿窜到油灯边,油灯一下子亮了。小兽讨宝似地朝她轻笑,黎琴拉拉它的脸,在它的耳朵上亲一口:“真通人性,不知道是谁家养的灵兽,找不到主人该着急了。”
不知道又哪里犯了小兽的逆鳞,小兽转过身子把蓬松的大尾巴对着她。大概摸清了这小家伙的性子,知道不能由着它来,黎琴忍着笑,不去理会它,自故自地刷了碗,坐下来看书。
小兽抱着尾巴在桌子上滚了两圈,约是看她看书有趣,就朝她这里东张张西望望,最后忍不住了,窜上黎琴的肩头,盯着她的书,歪着头,仿佛有和她一起正准备秋闱的意思。
有小家伙的在一旁,黎琴的心思到收敛了不少,没有注意,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她正准备伸伸手,转过头去才发现小家伙的样子装地像,这会却露了老底,卷起尾巴,缩成一团,正睡得香呢。她的衣领小小的湿了块,想必是小家伙在睡梦中也正吃烧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