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三生》江苒

5、第一章

　　我睁开眼，看见的第一眼世界，便是他的脸，我喊了千万年的哥哥的那个人的脸。那时他只有七八岁的模样，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女生。他将整个脸贴近我的花壁，好似要看清我的模样。我吓了一跳，连忙向后蹦了一蹦，与此同时他也向后蹦了一蹦，一副恭敬的样子。我正纳罕，却听见有人喊“世子！世子！”想来便是他了。

　　我看着他撑船远去，身影淹没在层层荷叶中。

　　彼时的我，已可以操纵园内的花草。我看见他站在这湖边，含笑如风，听着妈子的唠叨。这真是个耐心的人，全不似刚才的顽皮。

　　我还是常常昏睡，无梦，安好。但感觉却渐渐灵敏。但凡有人靠近，我总会惊醒，然后一脸怒气的看着那个人，管他看不看得见。但这次吵醒我的却不是脚步声，而是一曲乐曲。应该是箫，呜咽的曲调。但凡有“不如意”这词，自然就有不如意的故事。这园子那么大，几百号丫鬟奴仆，白日里吃亏挨打正常，夜晚排遣一下也没什么奇怪，只是这箫声未免太过悲凉。

　　莲叶浮动，芙蓉浦深处一星灯火越来越亮。一人独立船头，白衣萧索，弄箫悯然，向我而来。最后便停在我身边，望月吹箫。

　　一曲未完，我有种难以预料的悲怆，甚至有些生无可恋的感觉。我靠坐在花壁旁，壁外站着那个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副画面：一个腰间系着耀眼六芒星的中年男子说：“做我的徒儿。”我觉得莫名其妙，心底却有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你的未来。”我正怔忪，花壁突然传来一阵颤动。

　　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男孩用箫管轻挑我的花壁。

　　“今天听天徵说，我这碎月湖里养了个仙灵，长在蓝莲里，就是你了吧。”

　　“听说还是个小姑娘。”说着他微微欠身，然后坐下半靠着我。

　　“你还不知道天徵是谁呢吧。他是我们九重天阙的四皇子。”他抬头看着我，嘴角始终含着笑。

　　“你不要怕，他虽然看起来很冷漠，其实内里很关心我们这些人的。你看我在自己人面前就喊他‘天徵’。你喊他‘四哥哥’就好。他们天家多男儿，现在连一个公主都没有。他原来告诉我，他想要个妹妹好好来疼。”

　　听到这里，我轻声嗤笑，多大的孩子呀，就想疼妹妹了。唔，虽然我看上去还没他大。

　　“你别担心，虽然你这个……这个灵种以前并未出现，但也没什么大不了，总要有第一次，是不是。而且天徵也答应帮这个忙。不过，你这个哥哥可要认定了。哈哈，哈哈哈……”

　　开始笑声还很畅快，后来却渐渐干涩下去，只是并未停歇。我已感到些不对。

　　“我父王故去了，”他说，然后是片寂静。

　　灯火映进他的双眸，是最为璀璨的色彩，只是此时夜太浓，遮住了那片光华，双眸黯淡。

　　“天朝的圣军们打了史上最大的胜仗，鬼族臣服。但我父王却战死了。我娘说我父王是天下最英勇的男子。我也这么认为。”说完嘴角一抿，是想哭又不能哭还要强作去笑的骄傲表情。

　　灯火摇曳，一闪一闪，最终熄灭。

　　“真是个好地方。”他说，“我可不可以不用笑了。”

　　他整个重量都交付给了我，“我娘说，我需做到时时含笑，处处含笑，总要有一副如玉公子的样子。只是我父王戎马一生最后的希望。他希望他的儿子不再是粗人，而是谦谦君子。我会努力去做，但我今晚不想再笑了。全天上都在庆祝胜利，不少我一个。但，我父王就我一个孩子，我不想他走得太悲凉。”

　　说完，他就只是靠在我的花壁上。夜色太浓，我看不见他的面容。想来不会好受。从那呜咽的箫声中便可知晓。我也无话。他就是来找静的，我又何必打扰他。我只想抚摸他的脸，让他不要难过。而我抬起手，所触摸的只是微凉的花壁和密密的纹路。

　　第一个无眠的夜，我就静静地望着他，为他盖上几片荷叶。

　　临近天亮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微雨。算不上雨打荷叶，顶多说个是偏大的露水。它们聚集成晶莹的珠，沿着荷纹旋转。啪的一声，滴在他额头。我忙召唤荷叶承接，他却已经醒了。他看着身上的荷叶朝我微笑，已是春花烂漫的场景。“是你？”他指指身上的叶片。

　　我点头，他却看不见。

　　他并不在意，抬起手指在花壁上书写，沾着雨露，分外清爽。“这是我的名字。”写完一遍，又写一遍。这次慢了很多，边写边念。

　　“横折带锋，弯钩略收，‘子’，四点稍斜，一捺微长，‘默’。我是子默。”

　　我魔怔般的和着他的笔迹，一笔一划，一字一句。隔着那层膜，书写我人生的第一组字。

　　“哎呀，”他突然惊醒我，“师傅说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这又哭又笑，又摸又碰岂不是亵渎了莲仙，唐突了佳人。哎呀哎呀，罪过罪过。”说着往后退去。
　　这又是什么情况，我愣在原地。他也看着我，突然一又笑，“小妹可有芳名？哥哥想起句诗，不知合适不合适。有诗云‘灼灼何华端，婷婷出水中’就指荷花盛开，婷婷净植，其中又以‘灼灼’‘婷婷’用得最好。不如就叫‘灼婷’可好？”说完似乎很兴奋，举起箫管便在花壁上敲了一敲。又像做错事的小鬼，连忙藏起箫管，尴尬地笑着。

　　“至于哪两个字，等你求我再告诉你。”说完再一欠身，乘舟而去。

　　一副喜乐的样子，昨夜的悲伤孩童仿佛就是个梦。梦醒，他便依旧是那个温润的公子，而只有我能看见，那笑容未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