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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偶尔会做梦,梦见那一年的夏天。

      两个人或许是在画室:一个人对着宣纸迟迟无法下笔,一个人借着画架放乐谱练习和弦,彼此间没有交谈;阳光很好的下午,两个人躺在稍微有些热度的地板上,头抵头折纸鹤或五角星;一起吃西瓜或雪糕,一起看从上暑期班的孩子那里借来的小人书;她会教我画画,一笔一划,最后任由无耐心的我随意糟蹋颜料;我会叫她拉大提琴,她总会摆好姿势,然后拉出锯木头一般的噪音。
      两个人或许是在厨房,替正在上课的爷爷做做饭,她主厨我打下手。
      两个人或许是在客厅,窸窸窣窣趁着爷爷睡觉偷吃爷爷藏起来的豆板糖。
      两个人或许是在向日葵田边,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掰葵花籽儿来吃。
      两个人还可能在乡间小路上,她用一辆破旧的老凤凰载着我,一起大呼小叫地疾驰着。

      记得当时年纪小。一个13岁,似乎什么都不懂。一个21岁,似乎什么都懂。*

      如今我已成长为一个糟糕的大人。
      恩,十分糟糕。

      从那天在饭桌上离开后隔上两天我才再见到陈添菁。他们一家子露营回来的路上又顺道去了隔壁镇,把那个著名的影视城和风情民俗村逛了一圈,在那歇了一晚再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小姑娘纵然再活泼好动,终究还是个孩子,已经累得不行,乖乖地在客厅和爸爸一起看电视。
      陈添菁和秦在里屋商量了一下,打算去爷爷墓前拜祭一下。
      “冉冉去吗?”他们决定好后陈添菁过来问我。
      想一想过来这里还没有去过墓地,着实说不过去,便也答应了下来。
      算了一下貌似不是什么重大的时日,临时起意也没办法准备多充足丰厚的祭品,便只是挑了一袋新鲜水果,买了束白菊,还收拾了些香烛花瓶果盘一类的物什,趁午饭后天阴着,便让林浩陪着小姑娘睡个午觉,我们仨上了山。

      爷爷火化后便葬在乡下的公墓里。
      在离老屋不远的小山山腰上,简陋的公墓便在茂盛的山林里的曲径通幽处。一块不大的石碑,上边只是简单地刻着爷爷的名字,还有张两寸大小的黑白照,和爷爷房里的那张一样,上头是老爷子倔气的表情。
      打扫好些许积灰的台面,摆好祭品,点好香烛,我们三个人双手合十,跪在他老人家面前。
      突然间,气氛很是沉重。
      秦虽然脸上笑着,但语气里满是尊重和谦恭,“老师,在下面过得还好么?应该就不再受风湿痛的煎熬吧,学生不能再陪伴着您,您老人家要照顾好自己。对了,今天您看看谁来了?是小冉和您之前的学生添菁啊。您老人家开心不?”
      我抬头看着爷爷的照片,咬了咬嘴唇觉得有些歉意。
      在我身边的陈添菁,似乎情绪有些激动,肩膀都在微微颤抖着。
      “爷爷,我是素素。我……回来了。对不起,一直没有回来,连见您最后一面都没能够……”我停顿了一下,斜眼看了一下陈添菁继续说,“十年前的夏天在老屋度过的日子如今还历历在目,谢谢您的关爱和照顾……没能回报您的恩情,是素素不孝……”
      我还是词穷了,只能闭上快要溢出眼泪的双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重重地,磕上三个响头。直至老人家从活生生的人变成如今这一块冰冷的墓碑,我都还是没办法自如地与他交谈,唯有用行动表达我的愧疚。

      轮到陈添菁的时候,她已经啜泣不止,几近说不出话来。
      时隔多年我再次看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侧脸,突然有种错觉,好像随着她的眼泪掉下来的,还有十年的时光。空气里安静地只剩下她的啜泣声。
      爷爷虽然冷口冷面,但在学生眼中他既是严师也是严父,对美术的执着追求和不经意流露的温柔总能令学生如沐春风铭记一生。那年夏天也见过几个爷爷的旧生前来拜访,与爷爷座谈时言语间满是崇敬之情。
      想来,陈添菁年轻时对爷爷虽然表现得没大没小,但那份敬仰的分量,定与其他学生无异。
      她突然抬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残泪,笑着抬头,“老头儿!还记得我吗?要是不记得我的话就白费我当年那么努力地惹你生气了!那年到你这学画之后我就滚回学校读我的美术史去了,转国画系不成功,这事让我很是伤心!结果呢,毕业后我就去画廊工作,直到遇上现在的老公,结了婚生了孩子当了家庭主妇!我现在,很幸福!我……”听前面那些话我以为当年那个活蹦乱跳让爷爷颇为头疼的陈添菁又回来了,但越听越不对,“我幸福了,老师……你不用担心我的未来了……所以老师,你操心我们这些晚辈操心了那么多,是该让自己好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老师,走好……”
      听到最后,我和秦很是感动。

      *夏天里最不可或缺的天气,便是雨。
      仲夏里下的雨都是极为爽利的:先是浓墨般的乌云携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势从天那边滚滚而来,天气会很闷热,让人也随着憋住一口闷气,心情压抑;接着周围的水气会凝结到最紧绷的状态,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皮肤都可以感觉到大自然那份欲将摧枯拉朽的怒意,从而使人感到一股莫名的胆寒;随后天池决堤,大雨倾盆,浑身的紧绷感消失,转而被一份冲散燥热的水润凉意包裹住,你甚至可以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感。空气从鼻腔吸进去,在胸腔里运转一个周天再呼出,便能在体内留下夹杂着泥土芬芳的新鲜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夏日里的暴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时,若你足够幸运,也许能看见房顶上有一道七彩仙桥静静地立于其上,给予你一瞬间的幸福感。

      但那天的雨下得很不正常。原本应该像个山东大汉豪情万丈的夏雨突然间变成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的江南女郎,雨势绵长又不急不缓,偶尔加大,倒像是人家羞涩地低头前抛来的令人骨头一酥的眉眼。
      消夏的日子里,我和陈添菁几乎成天腻在一起。这一天也不例外,鬼天气把我们困在老屋里,爷爷去美院取些资料,估计这会儿被雨困在学校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我们把画室的落地窗关紧,打开日光灯,各自支了画架,她心血来潮地蒙上画布画油画,我在一旁擦琴,空气湿度对琴弦的影响很大,对琴技尚未娴熟的我来说拉起来容易跑调。
      “啊,颜料上去都会糊掉,啧。”陈添菁一边抱怨一边把画到一半的画作毁掉,我在旁边看她咋咋呼呼地刮掉颜料觉得很有意思。
      突然间她抬头,大眼睛闪亮亮地盯着我的脸直瞧。过长的额发被她用一只红色的长嘴发卡夹起来,露出她许久不见阳光的光洁的额头。
      “……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被她盯得有点发毛。
      “冉冉,你有理想么?”
      “……啥?”*

      下山的时候我突然神使鬼差地抓住前面陈添菁的手臂,“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还不容她拒绝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生怕她拒绝。
      有些勇气,这一次花费了,以后的一生便不会再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样的冲动,想把我这十年来的念想向她诉说。
      也许是刚才她的言语让我一瞬间看到十年前的她,或许是想起了高中时代大胆表达爱意的那个不知名的她,还有一种冥冥中的感觉,这一次再不问清楚,我有可能,就这样错过她了,一辈子地。
      她茫然地点点头。我朝秦使了使眼色,拉着她的手径直走了。

      登高多美景。
      只是半山腰,眼下景色便已美不胜收。
      可惜我没有那个欣赏的心情。
      当我寻思着脑海中千丝万缕的思绪应该找一个怎样的方式情绪地传递给她时,却听到身边的人说:“冉冉,你长大了。”
      我笑了,“见面那会你说过了。毕竟我们十年没有见面了。”
      “你还有在……呃,拉大提琴么?”她似乎记不清了。
      “恩,前阵子入了B市的交响乐团。从九月的演出季开始正式加入他们的大提琴部。”
      “哇,真的么?”她露出长辈应有的开心的表情,看上去完美无缺,“冉冉你真棒!老师知道了肯定很开心的!”
      “我做到这些,都是因为你。”我终于找到机会开口。
      “恩?我?”她露出“你开玩笑吧”的表情,“我做了什么?”
      果然,她都忘了。
      我不可抑制地愤怒了,但瞬即被空气中真真切切存在的悲伤十面埋伏。
      “你真的,什么都忘了么……”

      我的声音,和我的心,一并颤抖着。

      *我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呵,也是,你现在还小,”看到我露出生气的表情后陈添菁连忙改口了,“好吧好吧你不小了……说说我吧,我啊,想当一名画家。”
      她停下来细想了一瞬,“不,不单是画家那么简单!我想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有能力开自己的个人画展,向大家展示我的大作!对,我要告诉大家,我是美术界一个百年不遇的奇才!”
      她豪气冲天地举起画笔,说着十分自大的所谓“理想”,活脱脱像美国的自由女神像,面部神经紧绷着,相当滑稽。
      但我笑不出来。
      因为她眼睛里,有坚定的光芒。同她此刻握住画笔的力度一样,都在向我展示她想要实现自己理想,哦不那是梦想,的决心和渴望。
      这份张狂与坚决让我难以望及项背。

      似乎是被陈添菁这种傻逼一般的言语感染到了,我缓缓地开口。
      “那我,当个演奏家好么?”
      陈添菁终于从她那过度的幻想中回过神来,“冉冉你说什么?”
      “我说,你如果想当个画家将来开个人画展,那我就当个大提琴演奏家好了,将来开自己的独奏会。到时候,我会请你来听我的演奏,你也要邀我去你的画展那里捧捧场哦。”
      “冉冉……”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是说真的么?”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清楚自己这番话,究竟有几斤几两重。
      但这一刻,我只想将来的自己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不再被她看作是少不更事的小孩子。
      她看了我好久。
      久到我可以听到身上的血液缓缓流过的声音。
      久到众生似乎皆被美杜莎妖异的眼睛定格在这一瞬间。
      久到洪荒老去,久到天地静息。
      我的世界,就剩下她那能看穿我心底的双瞳。

      她站起来,弯腰凑过来。
      越过两个画架。越过之间的空隙。越过年龄。越过性别。
      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荒唐地发生在我们之间。
      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唇径自地离开了我的唇。
      “一言为定。”我听到她说。

      从此与子成说。*

      “你还对我……”我捂住嘴,心底一片空荡荡的无助。
      她一脸刚知道真相的震惊,接着不知所措起来。
      我不死心,还问她。“你真的……忘了么?”
      “我确实……没什么印象……”她越说越小声。
      “那你当时为什么吻我?”我情绪失控了,向她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她见状,急着辩白,“那不过是当时气氛好而已!”末了似乎觉得解释得不清楚,又道,“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候的你单纯得可爱而已!女生之间的一个吻而已!算是玩笑好不好!没什么特别的!”
      “对!只是玩笑!!”她反复的念叨着,试图说服在她眼中似乎有些疯狂的我。

      可你知道么?
      你是我,十年来日复一日的念想。
      为了我们之间这句承诺,我心无旁骛地努力了十年。
      十年如一日地练琴,向着那个远处的目标如蜗牛般一点点地蠕动前进。
      说我死心眼死脑筋也好,说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我都不在意。
      我在意的是你。
      我不敢松懈,不敢放弃。怕再见的时候你早已把我轻松地甩在身后,只留给我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
      而那个吻,那个吻……

      在我上音大的时候曾有个钢琴系的男生追求我。我不知道我有哪一点好,值得这样一个长相不逊的男子如此搏命。向我的室友大送糖衣炮弹,殷勤地帮我占好练琴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甚至跑到我宿舍楼下大表爱意。
      如此猛烈的攻势说我不为所动确实有点不近人情,当时我着实有些动摇。在某天我上完自习他送我回寝时,花前月下,他便在这一片大好气氛下吻了我。
      我下意识地推开他,抑制着胃里的翻腾恶心一口气逃离现场。
      后来再也没有与那个男生有任何瓜葛。
      当年高中女生给我的吻,没有让我厌恶。而你的吻,却能让我经过多少年都还能感觉到那种心跳如雷的感觉。
      从那时我便发现,我喜欢的是女生。
      而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陈添菁。

      如今,你却当它是个玩笑。

      山雨欲来风满楼。
      树林那边刮来大风,我们却可以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
      气氛胶着着,尴尬着。
      大怒过去,发现整个人已被冰凉的凄凉浸透。

      没有经过思考,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她走了过去
      “初中三年,我努力练习、考级。”我向前迈了一步。
      “我通过面试考上你以前就读的F高,在那间编号为137的画室练了整整三年的琴。”再走一步。
      “后来我上了音大,进了学生乐团当首席,找各种渠道接近国内一流的大提琴大师以得到他们的指点。”再走一步。
      “毕业后我留在国内,进入国内一流的交响乐团。我希望我第一次在公众面前的演出是在国内,这样你就方便来看我了。我想与你分享第一次登台的喜悦。”再走一步。
      “我有计划出国,去欧洲继续我的音乐梦。按照约定,你也会在艺术这条路上有所成就,到时候,或许我们能一起去法国。”再走一步。
      我站在已经受惊到呆滞的陈添菁面前,看她因为我的接近而瞪大的美目。
      “撑起我这十年的承诺和吻,在你眼中它就只是个玩笑么?”
      我感觉自己的脸上一片潮湿,但我不打算停下。抬手想抚摸眼前这张我肖想了十年的脸。但手伸到一半,还是克制着收了回来。
      我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天知道我扯得多么勉强。
      “我喜欢你。”
      “你要我确定几次都可以。无论拷问我的心多少次,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我赌上我所有的尊严,只求你能给我一个宣判,结束这场爱的逃亡。
      “从很久之前,我就打从心底,爱慕着你。”

      天,开始凄凄沥沥地下起了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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