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谷神不死,东岛不亡。
这样的八个字压在你身上,是不是太过沉重了。
终究,你也不过是那样一个风度翩翩的静默男子,那一身“天子望气”的绝顶神通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陪衬。当东岛数万名子弟,像对神一样对你顶礼膜拜,当世人吹捧着你的武功,口口声声唤着“谷岛王”时,你也只是温文地笑着。如同那堪尽世间功夫的“天子望气术”,你那一双寒潭般深切的眼睛,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们伪装的善意。
谷神不死又如何?谈笑杀人又如何?
你要的,也许不过是执着心爱的女子的手,用尽一生,去走完岛上那片似是绵延到天边的,纯白似雪的海滩。听着海风的低吟,岸边浪千叠。是了,应该还牵着你们的孩子。
那般安然美好的,平静的生活。
东岛,是谷氏子弟的一个债,一个生来就背负的,要用一生去偿还的债。
一段绵延了数百年的恩怨,随着时光的沉积浇铸,变成了一副冰冷无情的枷锁,锁住了那百年时光中一代又一代的豪杰,从东岛到西城。
当年的“西昆仑”梁萧十年磨砺,一剑西来,因为一颗善心重被天机宫众人接纳,却又因为一颗善心毁图离岛,西赴昆仑,从此西城东岛,论神灭道,二百余年,再无宁日。
终于,这仇怨的火,烧到了你的身上。
你的年少时光,在东岛,该是幸运的。是不是那海水润就了你的丰神俊朗,温润如玉。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你,恰就是这样的男子,可你终究再过柔弱,即使天许,他也不许。
他——万归藏——这个数十年来人人谈之而色变的名字。
“他外表冲和,内心残忍。所有挡了他道的人,他都会选择一一毁灭。”很多年后,站在一片花海之中,你这样沉静地对一个倔强的少年说。
也许世间,唯有你最明白。你的神通你的名望,你的伤痛你的苦闷,全都是拜他所赐。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父亲,叔叔,大哥,二哥……所有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倒在你面前,你可以冲出去和他决战,像父兄一样死得英雄。
可是拔不开腿,你的脑子里回响的尽是大哥临死前朝你怒吼的那一声。他说,逃!
逃,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难的。
只要你在,东岛就在。东岛在,他们,就永远在。
东岛东岛——如果活下去非要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你是谷神通。
谷神不死,东岛不亡。
像蝼蚁一样苟且偷生,像蚍蜉一样低贱卑微,最不堪的日子,你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上天留你这条命,究竟是为了让你重振东岛,还是为了让你去完成那场宿命般的邂逅?
沈家庄,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曾踏足,那一切就都不同了。
你动手了,对那些倭人,杀了人,然后救下了那个昏迷中的异常无助的女子。她的眉眼那样动人,她的神色如此惹人怜惜。她蜷缩着,如一只出生的小猫儿。抱她在怀的那一刻,仿佛心里有些什么被填实了。
满满当当的心安。
“我叫谷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的名字长,叫我谷三也行。”
你这样告诉她,笑容满溢如一池春水,柔和安宁。这是你逃命以来,最为安心的笑容吧。从那时起,你就再也走不出这段梦魇,走不出那时那刻她的那个款款笑颜。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至此,再难忘了。
清影,商清影,伤清影。
你们都是孤单的人,怎能忍心让她形单影只,守这颠沛流离之苦?
“清影,随我回东岛。”
执着她的手,语气是那样笃定。活着,为了东岛,更是为了她。
她嫣然而笑。她总是爱这样笑着看着你,然后看着你脸上也浮上孩子般稚气的笑容。
你们只是两个孤独的孩子,依偎着取暖。
牧笛横吹黄酒小菜又几碟
夕阳余晖如你的羞怯似醉
回到了东岛,回到了家。岛王的喊声震天回响,你只是含笑牵着她,带她回家。你答应过的,带她回家。
她喜欢面海而立,海风吹拂着她散乱的鬓发,白衣胜雪飘然而舞。那只是属于你一个人的风景。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余下的生活,便是这样淡定而温馨的举案齐眉了吧?
你以为。
她也以为。
摹本易写 而墨香不褪与你共留余味
一行朱砂到底圈了谁
她还是要走了,沈舟虚上岛的那一刻,你就知道。
清影是那样重情的女子,何况沈舟虚说,孩子还活着。
你知道她会回去,会跟沈舟虚离去。哪怕那么多年,你用情那样深那样浓,哪怕缜儿抱着她直喊“妈妈”。她还是走了,苍白着脸,擅抖着,上了那船,远离了东岛,远离了你。
临去的那一天,她在那纯白的海滩边,抱着缜儿潸然泪下,五岁的缜儿吓得脸色煞白,却一言不发。你静立在暗处,默然不语。
弹指岁月倾城倾国青烟灭
青石板街回眸一笑你婉约
一夜无眠,睁眼闭眼都是她的音容笑貌。才发觉原来六年的岁月,弹指间便已过去。缘分,也已尽了。
突然觉得害怕,这些年来竟也有事能让你觉得害怕。怕的,只是长夜曦,人别离。
你藏着那样几乎卑微的祈望,然而她,还是走了。
临上船时,她蓦然转身,久久驻足,凝视你的双眸。遥遥相望,你如礁石般沉默着,她的泪如泉涌,滴滴落在平静的海面,咸的发苦。
人雁南飞转身一瞥你噙泪
掬一把月手揽回忆怎么睡
沈舟虚功夫不高,虽有四大劫奴,但依然不能望你项背。要留下她,不难,真的不难。
可是,你还是静默着,飞扬的剑眉微蹙着,眼里眉间的黯然与疲倦掩也掩不住,如那海涛碧波,一泻千里。
谁也不能从你手里夺走她。除了,她自己。
是的,你可以打败沈舟虚,可以和西城乃至天下为敌,只为了留下她不让她走。你可以不管可以不在乎。然而你空有一身绝顶武功,却只能默然站立,看着那挚爱的女子,终于回头,决然而去。
只因那是她自己的决定,是她自己亲口对你说,神通,我要回去了。
神通,我要回去了。
她盈盈带泪的神情在你心里狠狠扎了一剑,你终于还是放手,放她走了。舍不得她两难,再痛,也还是放开了手。
缜儿哭着喊着“妈妈”,要扑上去,却被你紧紧抱住了。她舍不得缜儿,却仍是将孩子留给了你。她说神通,你和缜儿要好好的,你们父子,要好好的。
缜儿那样聪明,他隐隐都明白这些事情。知子莫若父,缜儿的心思你又怎会不知。
可你,怎会让缜儿恨她,
你看着她,轻轻拭去她的泪,最后一次拥她入怀,一声长叹,清影,去吧。
——清影,去吧,去过你原来的生活,回到你的那个世界去。
我和你,错过就是错过。一开始,我们就把彼此错失在时空交错里。不是爱得不深,也不是爱谁更多一些。
错只错在,我遇见你,终究是比他慢了一步。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风帆招摇着,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天际,不见踪影。
你长身而立,忽而扬眉一笑,如同六年前的那一天,岩洞下春光中,那隽逸如春水的笑意,蔓延到眉梢和瞳中,暖意融融。
那春风中衣袂飘飘,俊若风竹的少年,流转过时光,依依尚在。
你知道,清影,看得见。
海岸边千涛万浪,奔涌如龙。而你悄然静立,用你的一生去等待一个,未有的归期。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你一生,父辈恩仇,情场苦酒。四十余年岁月,有多少日子,是在为你自己而活?又有多少年岁,活得是因为你想那样活?
也许那一日,自她去后,那一十三年时光,都是多出来的吧?所有生命的渴望,都在长年累月的四年中一点一滴消磨殆尽。
有没有沈舟虚的那纸协议,不都是一样吗?履足东土,不过是让心底陈旧的钝痛再泛上来,搅得天翻地覆。何苦这样待自己呢?
娶了白湘瑶,有了娇妻爱子,重享天伦。
可终究还是忘不了她,镌刻在心里骨里的那个佳人,让你用尽深情的那个佳人。
忘不了,终究是忘不了。
有些人的心田,终其一生,只能耕耘一次,一次之后,宁愿荒芜。
缜儿出事了。弑□□妹,何其十恶不赦的罪名。
萍儿一脸伤心欲绝,湘瑶肩头那片血迹,触目惊心。
一时间,这个东岛少主,沦为禽兽,众人唾骂。
缜儿跪得笔直,满脸满身的伤痕,形容狼狈,那双眼眸却亮如星辰。他倔强地闭口不言,自从清影离开后,他便日益地骄纵倨傲,倔强不羁。偏偏最不听的,就是你这个父亲的话。
那明亮的眼死死地看着你。那样清澈的一双眼眸,刹那间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你自己。又依稀看见了清影抱在怀中的那个让你满心温软的孩子。
兰熏而摧,玉缜则折。你还记得清影给他取名时的眉眼。你知道他在恨,恨着那个抛下他的母亲,恨着你任由她离开。这么聪明的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你倦倦地道,看见了那孩子浑身一颤,闪亮的眼眸里似有什么彻底崩塌粉碎。他突然狂笑而起,大声喊着:“谷神通,你不要后悔!谷神通,你这个蠢材,你不要后悔!”
你转过身,不再看他,不再说话。心里突然涌上的萧索黯然,像一根根绕紧的丝,把你层层困住。
你的嘴角有一丝苦笑
——清影,你看见了么?缜儿,那个缠着我们叫爹爹妈妈,那样爱笑的古灵精怪的可爱的孩子,口口声声地叫我,谷神通。
他让我不要后悔。清影,宿命走到今天,我还有什么机会去后悔。
缜儿恨我,从此已是很到了骨里。那么清影,你也会恨我吗?
我娶了湘瑶,关了缜儿,你会恨我吗?
恨了没你摇头轻叹谁让你蹙着眉
而深闺徒留胭脂味
漏断夜静,你只身独坐,对月独酌。酒入愁肠,想它醉人,却偏偏欲醉不能。这几年的酒力,却是愈加的好了。
杜康是多好的东西,痛饮一觞,贪图一醉,什么恩怨情苦也都抛诸脑后。自她走后,你日日借酒消愁,却不料,缜儿耳濡目染,也好上那杯中之物,终以自误。
最后再饮一杯吧。
仰头饮尽,你起身四顾。这小筑人去楼空,已快寂静了十年了。可每个角落,却依旧还似残留着她的清香与温存。
十年的岁月仍是来不及淡去她的容颜,那么那年那月,你才能遗忘爱她的事?
谁能告诉你?
缜儿虽是玩世不恭,胡闹骄横,可却从不做真正伤天害理的事。他心里真实的善良,与她如出一辙,弑□□妹,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何况他是你的骨肉,他的风骨像你,连痴心也像得半点不逊。
他对妙妙的那番深情厚谊,在心有余痛的你的眼里,自是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可那又怎样呢?纵使你知道他从始至终俱是清清白白的,又能如何呢?东岛的人不知道,罪证确凿,罪不容诛,你又能如何呢?
你的左手是缜儿,右手,却是整个东岛。
——清影,十年前你离开我与缜儿,你对缜儿说,妈妈没法子了。
而今我这般待缜儿,我也是没法子了,真的,没法子了。在你和缜儿之上,还有东岛,还有谷家世代的使命。
可是,这十余年走来,是我欠了你,你欠了我,还是我们都欠了缜儿?
月下门推心细如你脚步碎
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却难拓你的美
真迹绝真心能给谁
月泻如银,门被夜风轻轻推开,细碎的脚步声竟让你有一种恍然的错觉,险险将那辗转在唇边的名字柔柔唤出。
转身才发现,是那个艳丽女子,俏立在你身后。
才想起,身边人,早已不是她了。
你笑着,温文而疏远。湘瑶一心爱你,你知道;她才是你现在的妻子,你也知道。可是你再三挣扎,仍是勉强不了自己,去把那爱,放在她身上。
尽心去爱,也是给了她两天的欢娱。两天过后,只是两厢漫漫无边的苦涩凄清。
湘瑶的美貌不逊与她,湘瑶的温存部落于她,湘瑶的爱也不少于她。可是,你爱不了湘瑶。湘瑶没有不好,只是因为她不是她。白湘瑶,不是商清影。
——清影,我的心只是方寸之地,填不进更多,更分不成两瓣。除了你,我还能给谁?
你没有告诉过我你会回来,我亦知道你不会回来。我只是习惯了等着,等着,轻而易举地便将那韶华,等过去了。
爱,已经是繁华落尽后,冰凉的归宿。
你闲闲坐在得一山庄的凉亭中,对面是沈舟虚阴冷的笑意。缜儿在亭外情急大呼,无奈中了沈舟虚的诡计,动弹不得。
你知道,今日一来,便回不去了。“天算”终于还是算上了你。
明知这是一场鸿门宴,明知沈舟虚必有阴谋,可便因着那落款上清丽娟秀的“商清影”三个字,你还是去了。
你只是倦了,太倦了。这样浮游的人生,放下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缜儿也已经长大了,担得起那副重担了。而见她最后一面后的离去,却是最为完美的结局。
可惜,还是等不及。
万箭齐发的那刻,不知你是不是看见了那些携手的岁月,如涓涓细流,自心头淌过。你看不见了天下,看不见了恩怨,看见的只有那嫣然的笑意,和那年枝头摇曳的桃花,在瞳孔里无限放大。
无关风月我提笔等你回
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缜儿在哭,你已经来不及告诉他,让他好好活下去,不要再像你,活得这样累,这样苦。
还有,你亦来不及告诉他,不要恨清影,不要恨那个身在其中的无助的女子。
告诉他,其实在你眼中,他依然是那个爱笑的,惹人疼爱的孩子。
其实你还有那么多话要说,那么多事要做,只是一切都已来不及。
斜光到晓穿朱户,谁在杏花疏影下吹着横笛。那纷纷的暮雨,可是你十数年婉转的情义?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手书无愧无惧人间是非
雨打蕉叶又潇潇了几夜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你用一生等不到她的归期。它生它世里,她可会归来?
用尽生生世世的执念,只为了等她笑颜浅浅的那一句,神通,我回来了。
来世,唯愿你才是那第一个执起她手的人,为伊人呵手试梅妆,带着如春水般的笑容,告诉她,我叫谷神通。
那时,春山如笑。
雨打蕉叶又潇潇了几夜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清影,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