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的扑克牌系列》踏月赶蝉

12、谈心

　　我好言安慰了所有朋友，并答应拿薪水请他们吃饭。他们的暴怒才得到了平息。我化好了妆，穿着整齐地默默坐在后台，一直到演出全部结束。然后洗脸卸妆，换好衣服，背着行囊从大厅西侧的演员通道离开——朋友们在最后一个节目表演时已经先行被我好言劝走。

　　不知不觉来到了文艺大厅西门。我居然看见小蔓站在那里。她也看见了我，表情十分惊奇，随即笑了。这一刻我从她的神情中读懂了一些东西：她来看我的节目，结果我没有上台，所以她惊奇。

　　我也冲她微笑，然后走过去。“小蔓？”

　　“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们那位女收银不是说过么……然后我记住了你的名字。”

　　“你的节目为什么不见上台？”

　　“嘿嘿，水平不够呗……其实是被领导涮掉了。”

　　小蔓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可惜啊……很好的节目，很精彩的表演……算不上专业和完美，但已经很不错了——一个人上台确实需要很多勇气呢。”

　　我心里更加确定小咪的说法，于是回答：“过奖了。其实我还是很外行的。你懂跳舞，应该比我更强。”

　　小蔓怔了怔：“你怎么懂得我学过舞蹈？”

　　“我以前也是跳集体舞的，现在跳独舞脱离不了集体舞的痕迹。所以上台时还是有些心虚。你能知道我上台需要很大勇气，能说出我‘一个人跳舞’，这已经很不简单。这不是普通的桑拿小姐能够做到的。”我开始试探。

　　小蔓笑着说：“几句话你就能猜到？看不出来你还挺懂人。其实我的年龄并不比你大，也的确是艺术类中专毕业的。”她眼里的星光黯淡了一阵，轻轻摇了摇头，仿佛要想起一些什么，又仿佛要忘却一些什么。

　　“有些才能并不取决于年龄。我想……你既然学过艺术，应该能教教我。”我有些大胆地说。小咪就是艺术学院的舞蹈教师，其实我很多东西可以去问她的。但现在我决定要试一试。但究竟是真的要她教我，还是想交她这个朋友，我心里还真拿不定主意。

　　小蔓睁大了眼睛，“我教你？教你什么？”

　　“你是跳独舞的。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上台做动作时小腿在抖。我还是怯场。”

　　小蔓楞住了。出神地想了好一会。“你……知道我是跳独舞的？竟然猜到了……”

　　“如果今天你不方便，我可以另外找时间请教你么？”我突然觉得有点唐突：毕竟现在是晚上，而且她在桑拿上班。小蔓看看我，忽然小声而且有点害羞地说：“我今天有时间。你等我一会，我去换衣服。我今天休假。”

　　（当时我想，她居然还懂得害羞……）

　　我这才注意到，小蔓穿的是一件黄色圆领T恤和一条短裙。身材和我几乎一样高，我只有173cm，她至少也有170。苗条的身材，修长的双腿。我的脑子里马上浮出一个词语：“凹凸有致”。女孩我见得多了，但今天这么费眼神去观察一个女孩子，对赵天扬来说倒是第一次。

　　“好吧，我在酒店侧门马路对面的小卖部等你。”我说。

　　“那里？”她问。

　　“有问题么？”

　　“没有。”

　　小卖部早早就关门了。门前树下，路灯投射出昏暗的阴影，我站在阴影底下。小蔓换了火红色的汗衫和雪白的七分裤，穿着黑色的高筒磨砂皮靴，外面套着黑色的风衣，拿着单肩挎包，斜带着草帽。她在马路对面看了好一会才发现我。过来以后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呢？”

　　我听她的语气，似乎有点不对。于是笑了。“我并不想你被人误解。你不用猜想我的用心，哈哈，我脸皮很厚，不怕被别人误解。我只是不想你被说闲话而已。”小蔓沉默了，她好一会才抬起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不少事情了……”淡淡的灯光在她的脸颊边留下柔和的弧影，可她吐出的气息却分外沉重。

　　“可是我的事情，你还没有知道啊。想听听么？”我对她说。

　　“你愿意告诉我？”

　　“只希望你不嫌弃我这个朋友。”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和她结交，是否算是高攀。不过我脸皮厚惯了，也管不得这许多。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和小蔓一起来到夜市。我问她：“喜欢吃什么？”

　　“螺丝粉、馄饨和螺丝。”回答很干脆。

　　我还买了一些水果，然后上车和司机说：“到明竹路‘长乐水吧’。”

　　“好的。兄弟，看来你也喜欢去那儿啊。”司机回话说。

　　“哈哈，那是我朋友开的，别看地方偏了点儿，但其实生意很好，一开始我们一帮同学经常带人光顾。然后朋友带朋友，朋友的朋友又带朋友，就这样一来二去热闹起来了。”

　　“哦？你认识阿乐还是鸭子？还是小肥？”

　　“……都认识……是我的好朋友……看来你我不是外人了！哈哈！”两人同时大笑。

　　小蔓笑着对我说：“你朋友挺多啊。”

　　“他们都是好人。相处得好的话，以后也会是你的好朋友。”我对她说。小蔓眨了眨眼睛，没有再说话。

　　我们三人进了水吧。里面人不少。阿乐正在柜台和一帮朋友聊天。看见我、司机和小蔓，一楞，随即笑了。他冲司机吆喝了一嗓子。“大人，你来了？好久不见！”然后冲我说：“二楼听雨小筑。”我点点头，带着小蔓上了二楼的“听雨小筑”阁间。

　　“这里比较安静，布置得也很雅致。是个好环境。名字也起得很好。”小蔓放下东西以后，环顾四周，称赞道。

　　“这整个二楼的小包间都是我们一堆朋友自己设计的。听雨小筑平常不怎么开给客人，都是自己人用的。当然，钱照付，总不能让阿乐亏了。你以后要带朋友来，也可以叫阿乐开给你。”

　　“我朋友很少的。”小蔓摇摇头，把脸扭到了一边。

　　我们坐下之后，我把盛有螺丝粉的食盒摆到她面前。“趁热吃吧。要不米粉泡发了就不好吃了。”小蔓打开挎包，从鼓鼓的钱包里拿出一张50元递给我。我摇摇头：“我当你是朋友，现在又当你是老师，请客是应该的，不会要你的钱。”

　　小蔓没有再说话，扒了两口米粉，眼泪就滴到了米粉里。我递上纸巾，又把我面前没动过的那盒米粉换给她。“傻瓜，这么不小心，来，吃我这一盒吧。”

　　她没有打开食盒，而是继续抽泣。“3年了……没有人…………没有人这么关心我……”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被人包起的少妇了。“我当你是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关怀，很正常啊。”

　　我迟疑了一下，又说：“其实我知道，你很不容易。而且你只是走了一些弯路而已。不要这么看不起自己。”

　　小蔓突然抬头：“你知道？你知道我什么事情？你到底是谁？”声音很尖，好像受了惊吓。

　　“……之前我并不认识你。只是在财务部的窗口看见过你从宝马轿车上下来。这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很多东西。”我老老实实地说，而且这的确也是事实。“但我知道，做你们这一行，除了钱好挣一点，其他的事情的确很不容易。”

　　小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原来也并不想的……我是四川人，读过艺术学校，那是四川省很出名的中专。毕业后，我就加入了朋友所在的一个艺术团，一起南下，在城市的各个歌舞厅里做表演。直到我来到了威瑟桑拿，在一次表演之后，我认识了这个大我14岁的男人，他对我很好，很舍得花钱……然后……那天你来问的那笔38 000的小费，是我陪他的客户喝酒，那个浙江的老男人在我身上过足了手瘾，高兴之下给的……”

　　我说：“我并不在意你的过去。因为我今天首先想请教你一些问题。你知道，我不是专业出身的，上台时总是很紧张。我打篮球比赛的时候也是这样……这种紧张感从来没有消除过……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小蔓擦掉眼泪，想了想：“你让我回忆一下以前学的东西好么？”

　　“好说。”我回答，然后开始吃消夜。“你也吃啊，边吃边回忆吧。免得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小蔓低头看看表。我于是说：“你不用着急。我家里人不严管我的。如果你困了，我就送你回去。”小蔓看看我，眨了眨眼睛，脸上一红。烛光底下更显得娇艳。

　　我心里有点微微不屑：“你把我赵天扬当成什么人了，和你有一腿，我还怕得病呢。这种念头，嘿嘿，免了吧。”于是说：“不要把我想得太歪。我对你并没有非分之想。相反，你是女孩子，更应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当时的确是精神高度集中，她的微妙心理竟然都被说中。）

　　小蔓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吃东西。良久以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嘴唇蠕动着，好一会才说：“……真的，我没有想过居然会被一个朋友这样关心，真像我的男朋友，这种感觉真好。”

　　我又笑：“我这就叫好了？我只是做了一些对待朋友应该做的。你的感觉太好，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我这样的朋友。

　　吃完了热食，我给她端上冰糖红枣银耳汤，又说：“你应该先指点我跳舞的问题。这是现在在一个专业人士面前首先要学习的。”小蔓“噗哧”笑出声来，说：“不敢不敢……你上台时自信是有的，但估计是久没练了底气不足。”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我本身就闲散惯了，做什么事情就不喜欢太投入的……嘿嘿……”

　　她于是说了一些详细的要领。我说：“等等等等，不要太快……我要记下来……”忙不迭地摸出笔记本和笔。小蔓看着我，有点怔住的样子。“这些东西……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这是朋友的教益，能帮助我长进的教益，当然重要了。”我看看她，“怎么？”

　　“……没……没什么……继续吧。”

　　小蔓讲解得很投入，我飞快地记着。她最后还补上一句：“你可以尝试着上场之前嚼一片口香糖，面部肌肉的运动有助于你分散紧张的情绪。”

　　我还不太能转过弯来，于是反问：“万一要是跳舞时噎住怎么办？”

　　小蔓一听，立刻捂着嘴大笑。而我这时在烛光之下竟然没有了不解她为何突然发笑的疑惑，只静静地欣赏着光影之中交错的脂白和晕红，还有飞扬的眼神、轻舞的发鬓和唇边的柔致……

　　我说：“嘿嘿……一时没有理解过来。谢谢你的指点。看来今天晚上的消夜也是物有所值。师傅引进门，学艺在个人，以后有没有提高要看自己的本事了……我能和你握握手么？”

　　小蔓一直在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微微一楞，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你这么尊重我……我有这个荣幸么？”

　　因为这句话，我突然发怒了——仿佛遭到了最伤人的讽刺，心里觉得似乎被一个最亲近的人误解了，而且这种误解像被捅了一刀一样痛苦。我厉声说：“你为什么总把自己想得那么低下呢？”

　　她吃了一惊，直直地看着我。“你以为我交你这个朋友，是另有所图的么？是，我是有所图，我图的是你能教给我我不懂的东西，是你拥有的才华能给我以帮助！我根本没有看低过你，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占你便宜！不错，我是想和你交朋友，那是因为你吸引我。可是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交朋友，认识，可以毫无隔阂地聊天、相处。我只要求这些。”

　　小蔓一声不吭，像被吓坏了。可能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哪个男孩子像一条受伤的狼犬，会向她恶声恶气地发作。而发作的内容，却是一些不相干的问题。

　　我余怒未息：“也许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是……在我的眼里，你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只是走了一些不适合你走的路。你不需要总是把自己想得那么低贱。而且在我看来，你是我的朋友。和你做朋友，倒反是我最大的荣幸……就这么多……”

　　烛光微微摇晃着，空调不算得太凉。小蔓却渐渐瑟缩。她低着头，睫毛闪动，手捂着嘴，似乎在想着什么。

　　我喘了口气，沉默了一下，又说：“答应我……”

　　“……什么？”

　　我决心已经下了，决定把所有的心里话全部说出来。

　　“……在我面前，你是好朋友，是普通的女孩子。你应该得到我的尊敬，不要再这样想自己……我真的很不愿意看到朋友这样……”我已经语无伦次。说实话，我对于小蔓的感觉，是真的喜欢，还是充满怜悯和同情，抑或是真的只限于朋友，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又哭了，再也没有止住（当时的情况可能不像现在说的那么“有文采”）。抓着我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很窘，可是又不敢把手抽走。然后，小蔓又用双手握着我的手，在脸颊上不住摩挲，于是我的手掌伴随她的呜咽，抚过了她的整个脸。我隔着桌子，伸着手，尴尬地任由她摆布。说实话，这并不是我想象中希望见到的。

　　良久，小蔓停止哭泣之后，只说了一句话：“谢谢……谢谢……我答应你。”她的鼻翼一抽一抽的，在烛光之下很好看。她仍然抓着我的手，贴在她的面颊，没有挪开。这时我忽然有如在云端的感觉——从小蔓的脸上传过脉脉的暖意，她的手很柔软，脸很光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