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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比翼

      李纵被一阵鸟鸣声吵醒,听音,似是喜鹊。
      窗未开,声音极清晰,记得窗外有棵桃树,忽然起了兴致,他便问身边人。
      “桃花开了吗?”
      段凌霜正在床前煮汤,听到这话,诧异地抬头,看到李纵微笑瞧她的面容,微微的也笑了起来。
      很少见到李纵这样开怀,逊位后便因病卧床不起,她时常见他郁郁寡欢,象今天这样轻松的神色,极少有。
      若是这样的笑,可以多些就好了,段凌霜想着,微微有些心酸。但这心酸不能显露在脸上,她也只有微笑。
      “开了,前几日就开了,王爷要看吗?”
      示意侍儿新荷开了窗,只见庭院不远处一树盛开的粉色桃花氤氲如雾,桃枝上有喜鹊驻留,双双对对,鸣不休。
      李纵出神的看了许久,回头对段凌霜笑道。
      “俗语说喜鹊来,好事近。明日大郎满月,若是这孩子能保得下来,我就算不当这皇帝也值得。凌霜,你想,你哥今日会来吗?”
      孩子是侍妾新生之子,在李纵诸子中行六。
      但前五子皆夭折的现在,孩子已被李纵视为长子,小名唤作大郎。
      段凌霜不敢答话,偷偷看了眼李纵,发现他脸上的神色极平和,就象半年前书写逊位诏与郭镇时的神情,心里不由难过。
      担心并非无因,李纵膝下五子,皆死于当今新帝郭镇宠臣段宗勘之手。
      段宗勘却是凌霜之兄,李纵妻舅,一直以来效忠郭镇。
      但他待凌霜极好,李纵禅位,郭镇以其为义兴王,诏曰车骑服色如旧只是一纸空文,李纵生活得以为继,皆赖段宗勘提供财物。
      对兄长与李纵的恩怨,凌霜只能沉默以对。
      知她为难,李纵叹息,岔开了话题。
      “我想见见大郎,海莲你把孩子抱来……凌霜你也坐,看你忙的满头汗,过来。”
      对侍女和凌霜说完,本想掀被起身,下肢却一片麻木,动弹不得,李纵这才省起自己下身瘫痪也有三个月了。即便过去这么久,也还是不习惯,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愤恨。
      郭镇要什么他都给,这世上他什么都不求,为何还要对他下毒,药得他下身瘫痪,昔日擅长骑射,英姿焕发的青年如今成一废人。
      有时也想如此活着生不如死,可看到段凌霜为他担心的模样,李纵觉得还是活着好。他的妻子是好女子,与他患难相依,生死与共,他牵累了她一生,却不能害了她的性命。
      若他不在世上,凌霜定当相从李纵于地下。
      他一直知道凌霜的性子。

      大婚之夜,他的新娘与他第一次独处,那双明媚的眼睛看着他,问他可是她的夫君。
      李纵才点了头,她便做主与他歃血为盟,发誓不离不弃。
      那是边疆异族的风俗,手腕与手腕的十字伤口紧贴在一起,代表他们此生结缘,她说,这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
      成亲,是两个人一辈子的事。
      那天晚上,李纵知道他喜欢那双明澈的眼睛,还有妻子如火一样的性子。
      出自将门的女子,是否性情都是这般刚烈?
      想起来,李纵微微的笑。
      在他忡怔间,段凌霜已来到身边。她手上端着小食案,案上摆着一碗肉汤,冒着腾腾热气,诱人香味扑鼻而来。
      浅尝一口,汤汁与肉块炖得恰到好处,李纵细细咀嚼,眉头一舒。
      “你的手艺越来越好……”说了一半,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苦了你了,凌霜……”
      段凌霜随父常居边关,自幼娇贵,十六岁聘为临沂王妃,十八岁立为皇后。李纵逊位改封义兴王,她也降为义兴王妃。如今二十岁的女子正值花开年华,他本该给她更好的生活,可如今她却如同普通民妇一般操持家务。
      段凌霜闻言诧异,心知李纵对她持有歉意。
      可他不知,她也对他心存歉疚。
      先前饮食经他人之手送上,李纵被药,因此瘫痪在床,她认为自己也有责任。前车之鉴在前,她再不放心,成天提心吊胆,倒不如自己动手。在屋里设炊具自己煮食,虽然辛苦,却能安心。
      有些事只能放在心里,于是她也只能微笑,口吻里略略带了些嗔恼。
      “夫妻之间,何分你我,说这些做什么!凌霜不以为苦,陛下也无需以为凌霜苦。大郎明日满月,陛下想好名字了?”
      李纵点头,以袖子拭去段凌霜额上的汗,答说。
      “取了,单名‘琪’,怎样?”
      他很是得意,她瞧着,秋波流转,半晌不答,瞅见李纵不悦皱眉,方才抿唇一笑。
      “美玉之意,很好的名字。”
      说话的时候,海莲已将孩子抱到李纵身旁。
      大郎睡着了,李纵怜惜地看着他天真无邪的孩儿面,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又不敢。犹豫了一会,段凌霜纳闷地目光瞧着他,李纵不好意思的笑笑。
      “碰他,会不会吵醒他?”
      “妾不知,陛下还是让他睡吧,往后日子长着呢!”
      “也是。”
      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这时传来敲门声,夫妻俩抬头一看,一个下人神色紧张的走了进来。
      “王爷、王妃,段大人到了,请王妃到前厅相见。”
      “该来的,还是逃不了。”
      李纵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他转头看着外边,桃树上的喜鹊依然鸣的热闹。
      谁说喜鹊来,好事近!
      他低头看着依然熟睡的大郎,他的儿子,出生不满足月的孩子,手轻轻的抚了上去。
      “李琪,你命不好,不该生在帝王家……”
      李纵的声音很低,语气平和的一如往常,海莲新荷两侍女却流出了眼泪。
      过去发生的事再度重演,本以为不再是皇帝便能保住自己的妻儿,如今才知无论如何退让换来的都只是赶尽杀绝。
      孩子的脸就在他的手边,李纵轻轻的抚着他的脸,口中只是喃喃。
      段凌霜早已泣不成声,抱住李纵的肩。
      “陛下,你哭出来……你哭出来……”
      李纵却是想哭也没有眼泪,他的孩子,五个孩子都因为他无辜丧命,如今他逊位,可他的孩子,依然得不到保全。
      可不在了也好,这样惨淡的人生,只需要他一个人过,孩子是无辜的。
      突然想是否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天要罚他……
      李纵沉默了好一会,呆呆地注视着大郎,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掐上了大郎的脖子。
      “与其让别人又杀了你,倒不如我这做父亲动手。一个孩子有什么罪过,那是我的罪过,我该下阿鼻地狱,以前做爹的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那这回爹爹送你上路……琪,你说好不好?”
      话是对孩子说的,可不足月的孩子又怎么知道回答,也许感觉到疼痛,大郎睁眼,哇哇哭出声。
      极其凄厉的哭声。
      李纵只是看着,一直看着,手掐得越来越紧。
      段凌霜使劲想掰开他的手,他的手却如铁箍般越围越紧。
      大郎的脸色渐渐青紫,胡乱挣扎的小手不动了。
      李纵松了手,段凌霜便也松了手,虚软的靠在他身边,只觉得悲哀,漫无边际的在心底蔓延。
      忽然李纵微微的笑了起来。
      “凌霜,幸好,你没有孩子,不需要受这样的折磨,现今我也好,不用再受这样的折磨。见了段宗堪,告诉他,这回不用他动手。”
      于是,段凌霜来到前室见段宗堪也这么说。
      段宗堪点了点头,笑道。
      “这也好,不需要我动手。”
      话语这样平淡,如同一个生命的消逝,对他毫无意义,段凌霜闭了闭眼。
      “既然目的已达到,兄长也不必逗留,凌霜送兄长。”
      “不急,我们兄妹难得见面,你陪大哥一会,我们说说话,可好?”
      段宗堪唤住了她,脸上忽然流露出感伤神色。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段凌霜摇头,虽是迟疑良久,欲留还走,最后还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
      段宗堪目不转睛,打量了她许久,忽道。
      “你瘦了许多。”
      “你也是。”
      又是一阵沉默,总觉得不该是这样,就算没话也要找话,于是都想开口,但看到对方的神色,知道想得一样,兄妹俩相视一笑,都觉得悲哀。
      不知何时起,从小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便生分了,到如今形同陌路,虽然很明白这也是必然,可还是觉得悲凉。

      突然想起那个决定一生转折的晚上。

      段宗堪决定效忠于新贵郭镇时的那个夜晚,凌霜也被聘为临沂王正妃。
      踏着月色,拜访郭镇回来的青年到家中,发现家中非常热闹。
      看到妹妹欢喜而娇羞的面孔,他也很是欢喜,那时他不知道妹妹的终身已定,这段姻缘的另一边联结的又是何等人物。
      段宗堪只觉得只要她开心,便是好的,直到有人告诉他此前来人是谁,他突然觉得悲伤。
      贺客不断,那些人都说,恭喜。
      父亲也是,喜气洋洋的,在满室聘礼中红光满面。
      只有他一个人悲伤。
      只有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因为他的反对,父亲便没有再和他商量凌霜的婚事。
      临沂王李纵其实是很好的人选,青年英武,知书达理,和妹妹也算天作之合。但父亲不明白他反对的理由却是不能说的,这天下次迟早落在郭镇手上,当今天子也罢,临沂王也罢,下场都已注定。
      何必为一个没落的家族而赔上妹妹的一生。
      此时说这些也没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无更改的可能,如他决定效忠郭镇,如妹妹喜欢上李纵,这些都象是注定了的事情,他看着它们发生,自己无能为力。
      段宗堪也曾问过凌霜,对李纵有何想法,妹妹只是笑,不答,她却不知,她的神色已将她的娇羞与喜悦显露无疑。
      有时候只一面,就可以让人失了心。
      出嫁那日,那天段宗堪对凌霜说,有什么事,你来找我。
      他也只能看着妹妹一步步踏入漩涡中,而自己无能为力,但若自己能帮上忙的,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所幸李纵待凌霜极好,那时他也不是郭镇的心腹,也曾以为就这样下去也很好,李纵的哥哥当今的皇帝却在此时死去了。
      郭镇说,立临沂王李纵为新帝。
      李纵登基那日郭镇遇刺,段宗堪博命抵御刺客,保下郭镇性命,那一天他成了郭镇的得力干将。
      郭镇病榻上吩咐他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死李纵的三个儿子。
      就像先帝的子嗣一样,李纵也不需要儿子。
      这个王朝的未来,是郭镇的。
      段宗堪沉默的应承下来,这样的事情,也容不得他说不。
      并不是他亲自动手,段宗堪却觉得那几个稚龄童子死在他手上,一个一个,都是他下的手。世上原没有不透风的墙,凌霜知道是他幕后主使,眼神里满是鄙视,而李纵瞧他,神色不共戴天。
      李纵想什么与段宗堪无关,段凌霜的目光却使得他心悸。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这世上的事,不是他做主。
      也只是无奈。
      直到那日回府,妻子告诉他说凌霜有孕,他昏眩的几乎站不稳脚步。
      凌霜的孩子,也是要死的,郭镇不会放过他们。
      于是便借着凌霜回宫省亲时劝说打胎,凌霜不允,段宗堪告诉妹妹,就算生下来,孩子也还是要死的,这是注定的命运,只要身在李纵的家族中,便是女子逃脱不得的命运。
      那天凌霜流产了,其实是个意外,凌霜承受不住这样残酷的事实。
      孩子尚未成型,凌霜在疼痛中昏沉,脸颊上全是泪。
      这只是个意外,段宗堪却觉得是自己杀了凌霜的孩子,虽然不是他亲自动的手,就和以前一样。
      以后这样的事情,还要重复几次呢?
      在凌霜昏沉中,段宗堪坐在她床边,抚着她的发,悄然作了一个决定。
      他下药,使得凌霜不能再生育。
      药端来的时候,气味不如以往,凌霜已知不对。
      一介弱女子,敌不过孔武有力的男子,强烈挣扎也无用,凌霜那双悲伤明澈的眼睛直勾勾的注视着他,现在想起也还是让段宗堪心头发颤。
      不知是否是自己亏心的缘故,段宗堪总觉得打那以后凌霜瞧自己的眼光变了,充满了冷漠与怨恨。
      其实他是为了她好,可是段宗堪不敢解释,始终不敢,于是来见妹妹也少了。
      这样的日子,段宗堪的官位越做越大,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李纵逊位之后,那日段宗堪回府,在门前看到凌霜,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开怀并没有持续多久,凌霜神情淡淡,说他们缺衣少食,只能来找他想办法。
      “你说,我若有事,可以来找你,如今我找来了,兄长可愿援手?”
      凌霜的双眸清澈如水,她依然衣着华贵,仪态高雅,可段宗堪知道妹妹的硬性子,若不是逼到绝境,她不会来找他。
      心里一阵心酸,怎么会这样,他心知此事管不得,如他管了,郭镇更加不会放过李纵,可他的妹妹来求他,除了自己,再不会有人伸出援手。
      一朝天子一朝臣,世态炎凉,本是如此。
      那天他吩咐管家准备了许多东西送到义兴王府。
      凌霜前来寻他第二天,郭镇便召集他问起此事,段宗堪坦率的告诉郭镇自己不忍心凌霜受苦。
      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总有一些人舍不得抛不下。
      郭镇叹息,说及早解决李纵,凌霜也能解脱,段宗堪沉默,不觉得这是好主意,但什么话也不能说。
      郭镇应允段宗堪,可以接济妹妹,此后他们见面多了。
      凌霜与他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倒是常常忆起幼年,段宗堪带着凌霜读书时的场景。
      那时兄妹二人的感情很好,不像现在,说句话都要考虑再三。
      但就这样段宗堪也满足了,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三个月前李纵却被人在饮食中下药,从此半身不遂。
      凌霜以为是他做的,却不知事前他一点不知,虽是如此,却是百口莫辩。
      他更知道,郭镇也不再信任他。
      伴君如伴虎,段府数百口性命,也许只是他一个疏忽,便要葬送。
      此后段宗堪虽是接济依旧,人却绝迹义兴王府。
      今日奉王命而来,兄妹二人相见,已是无话可说。

      面面相觑半晌,凌霜忽然长叹出声。
      “如果是我的孩子,兄长你下得了手吗?”
      段宗堪垂头,半合眸。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假设的必要。”
      这样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段凌霜出神的看了他半晌,又问。
      “这样的结局,是不是避免不了的,只要是他的子嗣,都要死?”
      这话,以前段宗堪和凌霜说过,但她不信,如今她信了,心里却觉得凄凉无限。
      段宗堪轻轻点头。
      “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眠,你也应该清楚……”
      怎能不清楚,她心里凄恻。
      李纵为王为帝,小心谨慎,什么都依从郭镇,换来的依然是不变的结果,段凌霜又叹息。
      “当初兄长为何逼凌霜饮药?”
      他笑笑,并不惊讶她会提这样的问题。
      “为兄不想亲手谋害妹子与外甥……”
      凌霜听他这么说,也笑笑。
      “兄长,你真自私。”
      其实说白了,段宗堪只是为了自己,他不想担负起这样的罪,便让妹妹绝了生养,一劳永逸。
      段宗堪知道她的想法,也不分辨,只是问。
      “那你要为兄如何?当真如此,你又能如何?这世上,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依附郭镇,我段家百余口性命才得保全,这也是无可奈何。”
      他又何尝只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奔波辛劳,这样的话,凌霜大概也听不进去,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但她又何尝不明白段宗堪的苦楚,只是有些事情,可以体谅,却不能忘怀。
      当真已是无话可说,她苦笑。
      凌霜又沉默了半晌,下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我要进去侍候王爷,兄长自便吧!”
      起身的时候,却被人拉住袖摆,诧异回头,段凌霜瞧见段宗堪朝她微笑。
      “再坐一会,我们许久不见了,兄长想好好看看你……”
      不由失笑,她还不就是长成这样,有什么好看的,虽说是生分的兄妹,可看到兄长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段凌霜又坐了下来。
      “看什么?方才不是看过了。”她故意道。
      “不晓得为何,就是看不够。”他笑笑,很是开心的样子。

      这样的对话很熟悉,段凌霜想起幼时段宗堪每次游学归来,都是这样拉着她看,而后兄妹便是这样的对话,数年无更改。
      她便沉默了。
      段宗堪想起了那段光阴,也沉默下来。
      后来,还是她先开的口。
      “何必呢,都回不到过去了,记忆里的,便让它们存在于记忆里吧!兄长请回。”
      过去的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又何必牵挂。
      匆匆起身,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朝段宗堪行了一礼,段凌霜又欲回转后室。
      她的袖摆却又被人扯住,还是段宗堪。
      几次反复,象是故意拖延时间,段凌霜心里不由起了疑心,侧耳听后室声响,隐约有金铁交鸣之声传来。
      莫非李纵出事了!
      心下大惊,回身便厉声喝问。
      “你今日到底来做什么?”
      段宗堪微微叹息,避过段凌霜的眼,轻轻答说。
      “到这时候,我的来意,你也该明白了!”
      段凌霜心底一片雪亮,他为索命而来,只是索的是两条命,不仅是出生不足月的大郎,还有她的丈夫。
      明白是明白,可一瞬间思绪却是茫然。
      “他已半身不遂,对郭镇有何危害,为何不能放过他?”
      她喃喃出声,段宗堪纵然心里感慨万千,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怨只怨生在帝王家,无辜者如他,也是身不由己!”
      段凌霜闻言凛然,冷回过头,一个使劲,抽回抓在段宗堪手上的袖摆,心急如焚,也没顾及力道,只听“嗤”一声,她的袖摆断成两截。
      顿时二人都怔了。
      此后他们的兄妹情份也如裂帛,一刀两断。
      段宗堪叹道:“我不愿伤你,今日之事,凌霜你莫管……”
      凌霜看他,唇边泛起一丝凄凉的笑:“若是我求你,兄长,你可能央求他放过王爷……”
      段宗堪并无迟疑,只是摇头,“你知道,这不可能。”
      若是劝得动,他也不用来这一遭。
      郭镇已对他生疑,若他不应承此事,段家的命运便也如李纵,风雨中飘摇,而即便他不来,李纵的命运也不可能改变,他来,却能保全自己与段家。
      段凌霜默然。
      泪已到眼边,却生生的噙在眼里,她不哭,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么对自己说,可眼泪又如何忍耐的住,进了里室,看到满屋刀光剑影下李纵平和的神色,段凌霜的眼泪便扑扑的落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李纵怜惜地瞧着她,生死交集的危急时刻,他发现自己还能笑,许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当真遇上,心底反倒一片平和。
      只是瞧着她的泪水,李纵却觉得心里微微疼痛起来。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是他误了她,假若凌霜不是他李纵的妻子,她的生活不会这么悲哀。
      即便升斗小民,平安相守一世,便也是最大的幸福,而这样的平凡,却与皇家人无关。
      李纵于是用袖子轻轻的拭去她的泪水,又说。
      “不要哭……”
      劝是这样劝,段凌霜却越发悲哀,抱着丈夫,只觉肝肠寸断。
      这时她看到床前的士兵手上捧着一杯酒,颜色青绿,清澈一如湖水,却又有妖异的光泽闪动。
      她惊问,“这是什么!”
      “鸠酒。”李纵轻声回答。
      方才段凌霜出外会段宗堪,后有士兵翻墙而入,奉酒与他,说这是新帝的意思,他已猜出这是何物。
      郭镇还是想要他的命,古来逊帝,得善终者稀矣。
      他原也料到结果,却不知会来得这么快。
      来人希望他仰药自尽,他却不肯饮,一时僵持不下,正巧那时候凌霜进来。
      来的人还有段宗堪,李纵的妻舅,既是亲人,也是仇人。
      段宗堪瞧着那杯酒,淡然问道:“你不饮?不甘愿吗?”
      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又何来甘愿或是不甘?
      李纵笑笑:“佛教自杀者,来世坠入畜道,不复人身。要我死很容易,也并非只有自尽一途。”
      泰然自若,李纵推开送到他面前的毒酒。
      段宗堪沉默良久,他总不能在凌霜之前强迫李纵自尽,但也不能放他活路,思来想去,都是为难,迟疑不能有所决定。
      这当口段凌霜哭声渐息,怔怔地看了二人半晌,抹去泪水,问道。
      “今日王爷当真免不了一死?”
      “看来,是要与你分别了!”李纵一叹,又转头对段宗堪道。“可否让我夫妻二人话别!”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宽容的,段宗堪点头,吩咐众人退至门口,背转过身。此时他看到前面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影,不禁瞪大了眼,那人却朝他笑笑。

      房中李纵看着段宗堪背影,回头对妻子道。
      “大舅为人也算不错,有他照应,我也可以放心了。”
      段凌霜忧伤的眼睛注视着李纵,李纵神色依然平和,又笑道。
      “肉汤尚热,凌霜陪我一起喝完它,可好?”
      她点头,自床前的锅里又盛出一碗汤汁,端至李纵床前,夫妻俩面对面分食完,李纵又要段凌霜自一旁的衣箱最底层取出他的佩剑。
      “王爷?”奉上剑,段凌霜不解。
      段宗堪闻见屋内响动,和兵士一起转过身,看到李纵持剑,无不大吃一惊。
      莫非他要反抗?
      却是料错了李纵的想法,面对众人惊疑的眼神,他只是笑笑。
      “无他,只是想干干净净的去。”
      一时震慑众人,段凌霜心中哀凄,膝行至李纵面前,为他整理好衣冠,低首顺目。
      “王爷,可有话吩咐?”
      李纵注视她,俯身在她耳边道。
      “等会,你随宗堪出去吧,这样的场景,你还是别留在这里为好。”想了想,又说。“今日父子同行,也很好,大郎路上不会寂寞。凌霜,前世愿为比翼鸟,后世,你我可愿再结连理?”
      段凌霜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转身出房的时候,一步一步,她都觉步履维艰,忍不住回身相望。
      屋内李纵抽出剑,满意地看着锋利如昔的剑刃,弹指,清脆的声响自剑身传出,他又转头对众人微笑道。
      “李纵此生不算英雄豪杰,却也曾经身为帝王,当有个体面的死法!谁来动手?”
      话到最后,陡然拔高,李纵双目湛然有神。
      此时凌霜已行至段宗堪身边,正欲开口说话,段宗堪却忽然在她前面开了口。
      “那好,我来……”
      不知为何段宗堪忽然如此狠心,一时间心如堕冰窖,段凌霜惊异地抬头看段宗堪,只见他冷淡的神色。
      “早晚都要死,不如我动手,给他一个痛快!也少受点罪。”
      刹那心如刀绞,这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段凌霜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一字一字吐得清晰。
      “不需要你动手,我来!”
      段凌霜疾步走近李纵身边,拔剑,在他惊讶的眼神中刺入他的胸膛,霎时一剑穿胸。
      李纵的诧异只是瞬间的事,而后他忽然叹息。
      “这又是何必呢!凌霜……”

      段凌霜抱着丈夫的身体,鲜红的血液源源不断的自伤口里涌出,血是暖的,温热了她的手,可她的心却是冷的。
      再怎么也热不了。
      李纵最后一句话说,“不要哭,凌霜,你不要哭……”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流泪了,可是心里却如冰冻住一般,什么感觉也没有。
      只有李纵最后一个神情,最后一个姿势,她记得牢牢的。
      他的脸上有笑,他朝她伸出了手,好像在说,他不怪她,可她怎么能不怪自己呢!
      李纵为人很好,他究竟是前生造了什么孽,才遇上郭镇、遇上兄长。
      兄长害死了他所有的儿子,连他的性命都要夺去,他却不愿意责怪自己。
      兄长对李纵是有罪的,她也是,她也不是无辜的,她没能劝阻兄长,这杀夫的罪名,本就是她该担的,与其让兄长再脏了李纵的剑,那倒不如她动手。
      可李纵为何不怪她呢,还说,不要哭,凌霜。
      但凌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哭出声来,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是空荡荡的了,一片茫然无所依。
      李纵气绝许久,她依然跪在他的尸身旁。
      床上有两具尸首,一具是李纵,一具是婴孩,段凌霜就跪在中间,她将李纵的头和婴儿的身体抱在怀中,不顾她的青裙已被血污染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陌生的男子倚靠门边,注视着段凌霜,微微叹息。
      “宗堪,你这妹子,倒是烈性,可要看好她……”
      未出口的话,他也知道,无非是要自己看护好凌霜,预防她自尽,一日逊位帝后皆死,对男人的声誉总有点影响。
      决不是出于同情,郭镇此人,他了解得不多,可也不少。
      段宗堪苦涩的笑笑,点头称是。
      即便是此人未曾告知他微服来到义兴王府,即便此人其实也没吩咐他做什么,他还是得硬着心肠自己杀妹夫,如非这般,要死的便是他了。
      而李纵依然活不了。
      他已别无选择,只是没想到凌霜竟然早他一步,亲手杀了李纵,段宗堪震惊之余,也心知自己再解释,恐怕凌霜也不会原谅他。
      这局面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这人,从今而后,他与凌霜恩断义绝,全拜眼前的男子所赐,偏偏郭镇谁也惹不起。
      他只能换个话题:“陛下,义兴王已薨,婴儿死了,接下来该如何善后?”
      提到薨字的时候,男人皱眉,似乎不太高兴,但也只是瞬间的事,人死了就好,至于什么样的称呼,已不重要。
      于是对待生前遭遇甚惨的前朝皇帝李纵,他的身后事郭镇反而大方。
      “自然是依照帝王葬仪安葬,孩子,也按照亲王葬礼的规格入土吧!”
      规格已定,剩下便是收拾残局,侍女海莲、新荷在事发之初已被驱出门外,如今屋内一片血污狼藉,也不适宜给外人看见,劝说凌霜放下尸首以便入殓一事,便落到段宗堪身上。
      小声唤了好一会,凌霜才回过神,瞧见是他,叹了口气。
      “还有什么事?”
      “王爷该入殓了,孩子也是……”段宗堪本想说让她放下尸首,但看到仰头看他的凌霜,疲惫到似乎连所有生气都被抽空的神态,心里一紧,便什么也说不出口。
      “哦!”她漫不经心的应了声,低下头,便再无声响,手依然死死的搂住李纵的头。
      段宗堪不知妹妹是否领会他的意思,又重复了一次,这回凌霜问他。
      “使用什么葬仪?”
      “王爷自然是帝王葬仪,孩子也是亲王的规格,这你不用担心,已经确定了。”
      段凌霜一怔,忽然省起这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
      “很好,你问过他了?”
      没有郭镇的指示,段宗堪也不敢这样决断。
      见到兄长沉默的样子,段凌霜知道自己猜中了,便不再问,虽然觉得这样的虚名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可心里终究放下一块石头。
      她担心死后那些人还要折辱李纵。
      如今不需要担心了,虽然是这样,可还是觉得荒唐,为何总是在人死之后,才会待他们好呢?
      一个活人,还不上一个死人,多么讽刺的事情。
      段凌霜俯身看怀中的丈夫,他已经死了,剑依然插在他的胸口,李纵的身体也已经凉了。
      她痴痴的看着剑说:“这把剑是王爷最喜欢的,将剑拔出来,一起陪葬了吧!”
      本想自己拔,可插进去时很容易,要拔出来却很难,段凌霜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住的颤抖。
      最后帮助她拔剑的人是段宗堪,对她举步维艰的事,对他却是轻而易举,忽然间段凌霜察觉到,她的兄长对她的丈夫,从来没有当一回事。
      也许李纵于段宗堪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想的时候,剑拔出来了,剑身上都是血迹,有些已经干了,黑紫一片,凌霜便要擦,段宗堪说让别人来吧,却被凌霜一句话堵住。
      “我能为他做的事也不多了,这么点事,你也不许我做吗?”
      清澈的眸子注视着自己,段宗堪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沉默的递出剑,他不再发话,可他还是捉着剑的一头,紧紧的握在手中。
      凌霜的精神有些恍惚,这不是好兆头,隐约感觉到接下来有事会发生,段宗堪不得不小心。
      但段凌霜却没什么动静,只是安静的用锦帕擦试着剑身,一寸一寸,从剑柄擦到剑尖,神态,忽然活泼了起来。
      漫不经心的,她问:“我是你妹妹吗?兄长?”
      什么话,他不禁苦笑:“当然是,你是我的妹妹,永远都是为兄的妹妹。”
      她回头俏皮的朝他笑笑:“那,兄长记得否,以前凌霜也经常这样为远行归来的兄长擦剑?”
      怎么不记得呢,那时的凌霜还小,家中人丁稀少,同龄的孩子不多,于是凌霜总爱粘在他身边。
      而他也不讨厌这样在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凌霜是善解人意的孩子,虽然有些任性,脾气也倔犟,固执起来的时候,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不由笑了起来,段宗堪说:“当然记得,你那时候可淘气了,常气得辱父亲吹胡瞪眼,还要我来救你。”
      段凌霜幽幽一叹:“可惜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以后再不会有,再也不会有了。”
      段宗堪心一紧,正想回话,忽然看到妹妹将自己的胸口撞上了她所擦试的剑尖,也是一剑穿胸,血流如注。
      他慌忙的堵凌霜的创口,可血不断涌出,象是流也流不尽。
      “为何,为何你这么傻,凌霜,兄长不会再对不起你,兄长不会……我们还可以象过去一样……”
      凌霜瞧着他,脸上满是悲凉的笑意。
      “不会再有过去了,兄长,爹也走了,王爷也走了,我也没有孩子,一无牵挂,还留我在世上做什么?”
      她无意识的喃喃。
      段宗堪沉默了下来,凌霜已存死志,方才的话,只是为了松懈他的注意力,她撞上剑的力道这样猛烈,正中心窝,已是活不成了。
      这是他的错,他知道,可段宗堪可以害尽天下人,对凌霜,他从不想伤害她,可为什么凌霜还会走上绝路?伤害凌霜身边的人,连她也伤害了吗,为什么凌霜不能多为自己想想,为何她的性子,还如旧时一样倔犟?
      这些问题,都已无解。
      痛悔之下,涕泪纵横,段宗堪抱着妹妹,连声呼唤她的名字。
      “凌霜,凌霜,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告诉兄长,我一定为你做到……”
      段凌霜吃力的抬头看他,忽然笑了起来:“兄长,听说自杀而死的人,来世堕入畜道,再不复为人身。兄长,妹妹不愿意这样,你杀了我好吗?”
      你杀了我好吗?
      兄长,你杀了我好吗?
      凌霜甜甜的对他呢喃,就像幼年时跟在他的身后时的表情话语,可她的话却让段宗堪浑身发抖。
      他怎么忍心下手杀自己的妹妹?
      凌霜并不催促,愈见苍白的脸色满是哀伤:“兄长,妹妹就这样一个要求,你也不满足我吗?你忍心见我堕入畜道,你忍心吗?”
      她的气息已微弱,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吐,段宗堪颤抖的手按上剑柄,发现抽出比刺入更加艰难。
      咬牙闭眼,他猛力往外一拔,温热的液体溅上了脸和手,热烫的几乎使得他握不住剑,再一咬牙,猛的睁眼,面对着段凌霜的目光,他将剑再度刺入她的心窝。
      怀中的身体猛然抽搐几下,凌霜唇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
      段宗堪凑近耳朵,只听得一句话。
      “兄长,亲手杀了亲人的滋味,你也尝到了!你让我杀了我的孩子,我的丈夫,如今,你也尝到了,亲手杀死妹妹的感觉,你说,那是不是很痛?”
      说毕,段凌霜在他怀中气绝身亡。
      这天妹妹的身体在他怀里冰冷,凌霜已经不在了,可她的话就像诅咒,一直围绕在段宗堪耳边。
      一字一字,这样清晰。
      他就这样抱着凌霜的尸首,忽然明白了孩子没了,李纵死时凌霜的感受,原来,这世上,只有对关心的人,人才会感觉到痛苦与欢喜。
      很多人劝他将凌霜的尸首放下,郭镇也来了,可他却不愿意,就算违抗郭镇的命令,他也不愿意。
      郭镇也没说什么,记忆里他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抚慰他什么,段宗堪记不清楚。
      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
      不知何时睡着。
      段宗堪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大亮,怀中已不见凌霜,只有一把依旧寒光闪烁的宝剑在他身边。
      门口有许多人等着他,有人说逊帝夫妇和孩子都已经入殓了,又有人朝他说恭喜。
      他们说他为陛下立了大功,朝廷有旨,官升二级。
      又有人对他说,今日陛下将纳新妃,要与他一起去宫内庆祝。
      这世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原也没什么,日子还是要过的,凌霜方去世那会,只觉得悲恸欲绝,可如今见了朝中百僚,段宗堪发现自己如戴上了面具,只剩下平淡的面容。
      那些悲哀,虽然都还在,可又象离的很远。
      官升了二级,郭镇对他依旧信任,段家百余口和他的性命保下了,这无论如何是好事。
      这时忽然听到清脆的鸟鸣声。
      段宗堪抬头一看,只见门外一树桃花开得热闹,喜鹊在枝上跳跃,双双对对,鸣不休。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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