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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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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受伤。
我低着头冷眼看着左下臂的伤口。血流得夸张至极,但子弹只是擦边飞过,并无大碍。可我仍是一脸挫败的表情,竟然被那种角色伤到,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个男人的脑袋探了进来,“你……没事吧……”看见他,我眼中掠过一丝轻蔑,“死不了。”他长长出了口气,走进来轻抬起我的左臂,“让我看看吧。”
我只轻轻一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就倒退了好几步。“你想看?”我唇角微微一挑,猛得拉开上衣,“那你就看个清楚!”
他急忙避开,嚅嗫道:“晔,你不要这样……”
“你不敢看?”我走过去,强行拉过他的头。他被迫扭转,直视着我的上身,表情愕然。他大概从没想过,自己钟爱的小女儿白白净净的小身体何时变成这般惨不忍睹。
伤痕,大大小小的伤痕,散落各处。褐色的,淡紫色的,一点一点的色彩斑斓。有些伤口只是粗糙地包扎一下,留下长长的疤痕,隐约可见高速的子弹滑过的焦痕。
这个文弱的男人,只在电视上感受一下虚假的战场,天真地认为伤痕是荣誉的象征,从没这麽迫近地注视拿命相搏的见证。真正的,战栗了。
看着他发抖的肩膀,轻蔑之外还有几分怜悯,不能强迫温室里的花朵走进森林。我低头审视,自己好象也没有仔细看过这些伤口,待看时,惊心动魄。
叹了口气,松开他。他仿佛被抽尽骨头似地瘫软在地。我转过目光,盯着墙壁上的大幅照片,默问:“妈妈,你究竟看上了他哪一点啊?为他牺牲这麽多,值不值得?”还拉着我一起陪葬!
上面的女子沉默不语,巧笑倩兮。
明知不会得到答案,我还是气冲发冠。如果不是他,凭着母亲的实力,很快就会坐上第一把交椅,掌握整个新区的□□势力;如果不是他,母亲就不会因为破坏帮规而被追杀;如果不是他,母亲就不会挡下本该射向他的子弹,香消玉陨;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都是他,都是他!更可恨的是,我还得保护他!
很早,妈妈就训练我,小小的我似乎很有天分,一学就会。我认为是遗传,她却夸耀般地说是胎教有方,这时旁边男人的脸就由红转白,惨无人色。我直接怀疑,她是不是怀孕时就拿把枪在肚子上反复玩弄。
那天,她飞身挡住了发亮的子弹。
她慢慢倒下,轻盈得仿佛一只蝴蝶,嘴角滑出鲜红的血液,一滴一滴散落在白色的长裙上,再慢慢晕开,像极了盛开的花朵。
尽管生命一丝一丝散去,她还是拼尽全身力气,开枪射向另一个想至那个男人于死地的人。
我赶到时,战场已经平静。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艰难地说:“……保护他……一定……”
我抑制住涌上来的泪水,只是拼命,拼命地点头。
她最后露出一抹微笑,合上的眼睛却溢出晶莹的泪珠。
她死在漆黑幽长的巷子里。
我伏在她身上,不肯离去,一直一直哭到昏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他的背上。他正一步一步背我回家。我想抬手,却发现臂上没了力气,浑身的力量好象被抽走一般,软绵绵地想要依靠。我闭上哭得发酸的眼睛,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静地睡去。
只一次,我在他那里感到了安心。
然后就是拉着他东奔西跑。牵在手心的,是微微颤栗的,柔软的手。
好象只有他背我回家的那一幕,才符合男人保护女人,父亲保护女儿的自然定律。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是不正常。
脑子冷静下来,才有些气恼地发现,以母亲那麽严重的伤势,本不能撑到我赶来。难道让她支撑下去的力量源泉,就是还未对我交代要保护他的遗言?这个让心情极度不爽的想法,却让我挥之不去。
母亲下葬的那天,上天送来的祭品是淅沥的小雨。我站在墓前不想离开。一把淡紫色的伞撑在头顶,我斜眼看了他一眼,把伞扔到地上。
妈妈,让你支撑下去的原因是想看我最后一眼,对不对?
不仅仅是对他放不下心,对不对?
你还关心我,对不对?
……妈妈,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我站在雨中,一整天。
回过头,那个男人就在不远处,一直一直看着我,眼中,弥漫着深沉的悲哀。
他是个搞物理的。之所以不愿意称他为物理学家,是我实在不想玷污神圣的科学殿堂。他曾经试图把科学的魅力传达给我,就生动地讲解负能量,最后以我的一个大大的呵欠而告终。
母亲却兴趣极大地听他演讲,还不时问一些问题以激起他更大的兴致。
可我知道,她其实没有一点兴趣。
母亲来自温柔多情的江南,对诗词造诣极深。她斜倚在窗边,低吟着李清照的《点绛唇》,满眼的幸福。那种贤妻良母的形象让人无法和她冲锋陷阵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又想到了母亲。
今天他很高兴,神神秘秘地把我拉进屋里,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蛋糕,上面插了十三根蜡烛。
“晔,生日快乐。”
我眯着眼看着蛋糕,感觉好遥远。十三岁,原来我才十三岁,别人家的女孩子,十三岁会干什麽呢?
他似乎没有感受到我的落寞,兴高采烈地说:“爸爸送一份大礼给你,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喜欢?我最高兴的事就是那些精神可嘉的□□人物放弃追杀我们。
“你看你看,这是我的一生的心血。”他自豪地抚摩着一台巨大的银白色机器。
什麽时候多出这麽一大堆废铜烂铁?
他郑重地说:“这是时间机器。”说完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希望我做出兴奋的表情。可我一个呵欠又粉碎了他的愿望。“时间机器?你最近是不是看科幻小说看得走火入魔了?”
“科学,懂吗?”他瞪了我一眼,继续兴致高昂的解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海森堡和薛定谔的量子力学,把这两种理论结合在一起……你知道爱因斯坦吗?”
“他唱什麽歌?”
……
我其实知道那个头发乱糟糟两眼深邃的犹太人,可比起迎合那个理想主义者让他飘飘欲仙,我更喜欢看他挫败的表情。
“……总之,我把那两种理论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片无限稠密的负能量粒子的海洋。可以把你送进任何一个时空。”
任何……一个时空?
“但是还没有实验过。”他不无遗憾的摊开双手。
说了这麽久,真正的目的终于展露容颜。
“那麽我就是幸运的第一个了。”我从容地走过去,像上刑场的烈士。
他默默地用带子把我固定在座位上,扣下头盔,检查密封系统,隔着透明玻璃问我:“你想去哪儿?”
“母亲死之前的一个小时。”我平静地说。
他身子微微一颤,好一会儿才说:“……好吧。”在操作台上输入几个数字,红色的灯开始闪亮,像鬼魅的眼。
漫长的五分钟。
但上苍体贴如微,不会让我们这麽无聊,特意送来点娱乐节目。
门被粗暴地踢开,三个黑衣男子一字排开。不用看也知道是哪路的神仙。我敲了敲玻璃窗,沉稳地说:“把盖子打开。”以自腰间取下乌黑的手枪,上膛,瞄准。
他却不动,只是用身体护住了我。笨蛋!我低声咒骂,难不成他暗自学会了厉害的防身之术?渐渐有些急躁,拼命敲着玻璃:“快打开,你会死的,快点儿!”
他回过头,惨然一笑:“晔,你母亲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你离开这里,我们造下的孽不需要你来承担。走吧,不要想着救你母亲,她已经死了,谁都无法改变,不要打扰死者的睡眠……”
细小的声音割开了空气,几不可闻,但在我听来,却如晴天霹雳。
他向前扑倒,依旧直直地站在盖子前,伸出双手护住机器,按下侧面的一个按钮,那是自爆装置。
我眼前一片模糊,急忙擦去泪水,我不想漏掉最后的注视。他已经没了力气,却还在拼命说着什麽,我只能通过嘴唇的变化来辨别。
“……永远……都不要回来……忘了仇恨,幸福地……活下去……”
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在银白色的机器上分外醒目。我本能地用手臂挡住脸,那血,就像喷在我脸上一样。
机器运转的声音疯狂鸣叫,一浪一浪撞击我的耳膜,头,几乎要裂开。心中什麽脆弱的东西被击中,破碎的残余四处游荡,像不得超度的游魂。透过盖子,我最后一次看了一眼生活的世界,金色的火焰气势逼人地向我袭来,包裹着熟悉的一切,然后,好象被猛然抛向虚空,眼前一片黑暗。我的意识,也终于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