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不再》葆蓓

8、你说我比较像你的好朋友

　　我被换到了三组第四排，我的新同桌并不是原班人马，是文理分科时才结识的叶莎莎。我对她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她回答问题爱脸红的层面上，我并不抵触她，然而却亲密不起来。我刚搬着东西坐过去她就热情地帮我擦了桌面，摆正了椅子，我知道我的脸色有点难看，于是尽可能地对她笑笑。这个看起来无害的女孩，却在不远的将来把我当成了假想敌。
　　可是当年我们的相处真的很和谐，王挚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谈恋爱，叶莎莎成了我朝夕相处的伴儿。她代替了王挚每天和我谈笑，哪怕洗手、买零食也是形影不离。她会在午餐后和我分享装在乐扣里的水果，鼓着腮给我讲着各种八卦，从我坐在她旁边座位的第二天起，她就多带了一件外套让我披着午睡。短短几周时间我和叶莎莎的友情快速饱满，我猜不透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突如其来的拉拢令我措手不及。
　　我不是一个人情洋溢的人，不习惯扑到某人身上挠对方痒痒，再顺便揩油。我做不出小鸟依人般甜腻腻的样子，我把太多的情感流动放在心里，我只用笑容和言语表达我的心声，很少有行动反应。王挚热火朝天地忙着给３４号送水送饭，几乎把课余时间都花在篮球场四周，我都分辨不出我们上一次挨坐在一起分吃零食是哪年哪月的哪个时间段。这个乍暖还寒的季节，我还是习惯缩在教室里，一边看着漫画，一边喝着奶茶，偶尔抬眼看看窗外，在篮球场上搜寻那几个常见的身影，然后内心就平静许多。
　　脱离了王挚，脱离了曾经热闹的圈子我才发现，原来在外人看来我们是那么可笑的一群人。班级里的好多同学都冷眼看着我们有声有色的生活，或是嫉妒，或是不屑。我们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拥抱，这多少让我们感受到些许温暖，我们就这么陷入了一个满是诱惑的温情世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自拔，我还停留在和王挚亲密无间，和邓煊投身漫画，与应志豪斗嘴的角落里。间接的来自远方的那些所谓真相，不可避免地混入了一些情绪，这使得我越来越迷惑：完美只是种理想吗？我们只是想快乐而已，没有那么多卖弄，那么多炫耀的成分。作为班级的一员，我从没想过忘记广阔的真实世界。我想他们也一样，可为何有那么多人用着充满敌意的眼光看我们？
　　我想我们都小看了一个小圈子在大集体中的影响力。分帮结伙的事大家都向往，谁不想与合得来的朋友一起成长相伴左右，但我们都被一种力量束缚着，那就是比较。有了比较才有那些说不清来由的羡慕嫉妒恨，有了对比才显出缺失，从而更突出了那道围墙。我很无奈，就是有着一些催化剂，使得大家对某件事情偏于某种印象，而且经久不衰。
　　叶莎莎给我的感觉就是她很渴望那种围墙之内的慰藉。可能我的退出无形当中就让我处在无处可去的边界，王挚没有精力和我交谈，板砖和胖仔有碍于男女有别的限制不会也不能如从前那般放肆，我好像确实是被放逐了，用叶莎莎的话讲就是“孤单了”。
　　是的，这些天来我孤单了。即使身边有个精灵般的叶莎莎，无微不至照顾着我的叶莎莎，我的内心还是寂寞的一塌糊涂。我用埋头做题掩饰着我的不安，我把那些平淡无奇的学习生活都变成了自己自娱自乐的消遣。我没有耽误过学业，但是我卸不下自己的面具。我不再像之前想笑就笑，想喊就喊，我学会了安分守己。
　　邓煊隔着老远传一张纸条给我，“你别沮丧，也许是我们成绩太差了，老师怕影响你学习才换走你的。下次我们进步了，会强烈建议调你回来的。你坐那么远身边连个和我说说杀生丸的人都没有，我的灵魂寂寞了！”我抬头冲他眨眼，他背靠墙壁一手肘支着曾经我的桌面，手指在嘴唇上摩擦着，眼神向我放着电。他这个经典动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多年后我问起他，怎么想出摆这样的造型。他说，我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嘴，性感。我不解，他说，因为嘴长得像我妈妈，我没有爸爸，我妈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我说，那我是你的什么？他嘿嘿一笑，你是我的优乐美啊。

　　每年总有那么几天胃肠感冒的日子，我把上午吃的饼干啊香肠啊全吐出来了，喝了温水腹中还隐隐作痛。我抱着叶莎莎的外套趴在课桌上，午餐时间教室里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没人注意到我微微出汗的额头和皱着的眉。不久，我迷迷糊糊听到了人声的喧哗，一只凉丝丝的手附在我的额头上，“呀，这不是发烧了么！李筱蜜，你醒一醒！”我尽量回归意识，眼睛半闭半开着。叶莎莎满是焦急，“李筱蜜，你这是哪病了？用不用去医院看看啊？”“别吵，我胃肠感冒，没什么事，让我睡会儿。”“不舒服别硬挺着啊，我帮你请假，你回家休息吧。”
　　“我就是不想回家看我老妈担心的样子，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你真懂事。那你睡吧，就是吵了点。”她又为我披了一件外套，我昏昏沉沉睡去，上课铃声响起也没能醒过来。昏迷中有人撬开我的嘴，还给我灌了水，我的眼皮很沉，抬了几次也没抬起来。
　　睁开眼睛还差半小时晚自习，刘海湿漉漉地粘在前额上，身上被汗水浸透了，裹着几层外套很是难受。叶莎莎关切地问：“感觉好一点没？”“怎么都不叫醒我啊。”“班主任准了，你中午发烧，多睡会儿好。”“谢谢你，莎莎。”“别这么客气，我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理了理头发，让自己看起来不显得那么病态。我朝第一组看过去，三个座位空空的，王挚，邓煊，应志豪，全都不在座位上。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我生了病，而他们三个全部失踪。我很想问叶莎莎这三个人因为什么事去了哪里，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滑进了口腔里。我感到很无助，人生病了心情往往很糟，生病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病带来的脆弱感。我讨厌无人问津的感觉。我讨厌这种类似被丢弃的感觉。
　　下了课叶莎莎半拖半拽把我弄出了教室，我穿着两件不搭调的外套，顶着汗湿的头发，脚步虚浮地往校门口挪着。我四肢无力，叶莎莎开始是搀着我，后来我半个身体的重量都移到她的身上，她的气息由轻变重，我很过意不去，又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叶莎莎把我领进校门口的一个２４小时粥铺，买了一碗燕麦粥放在我面前，“你不能吃带油的东西，吃点清淡的吧，别怪我请客不大方，我是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看着冒热气的粥碗，有着说不出来的异样心情。说不感动那是假的，我不曾想过，这个世界转得这么快。前一秒我还和王挚他们描绘着不离不弃的友情，这一秒另一个女孩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我相信这份帮助是真心的，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我不知道是我太执着太计较，还是叶莎莎显得过于热切，我只能用受宠若惊来形容她对我的主动。每个人都有选择朋友的条件和标准，能够让我铭记的，必然是可以与我分享喜怒哀乐的。我从来不觉得距离的远近会影响真诚，就像此时叶莎莎坐在离我最近的地方，而我却在怀疑着她。我很愧疚，我想到了王挚。

　　第二天赶上一年一度的愚人节，我气色好了些，但是嘴唇还是惨白。前一天消失的三个人突然出现在教室里，就像从没离开过，看不出一丝端倪。但我还是从楼上班级的大C口中得知了昨天的状况。
　　“你们班的王挚昨天在篮球场被扇了好几个耳光。她的男朋友也被一帮校外的打得很惨，围观的很多，估计早晚在学校传遍了。”
　　“王挚挨打了？谁打的？男的女的？”我忍着翻滚的情绪，一只手不知不觉握成了拳。
　　“女的，高三部的。据说是因为感情那点事。她胆子也真不小，找个话题人物当男友，不吃亏才怪。我看你们两个平时挺好的，你也没劝劝她。”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中午吧。昨天没见着你，不过你们班的体委和另外一个男同学倒是跟着搅和在了一起，估计没什么事，后来该散就散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换了座位之后我和王挚就变得不远不近的，也很少像从前那般说说心里话，但听到她被欺负我就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是气她不拿我当朋友，发生了什么也不再和我多说一句，还是怨她不听自己劝，一意孤行地要和３４号谈这场恋爱。
　　我没有冲到她面前质问她，我知道她不好受，也知道以她的个性绝对会轻描淡写，问了也白问。我找到邓煊，他一点没避讳，向我叙述了当时的情况。原本他们正凑在一起打球，高三部一个女生跑到篮球场对３４号大叫大嚷，王挚在旁边忍不住了，就上去拉了那女孩一把，那女孩疯了一样甩了王挚好几个耳光，邓煊和应志豪见了连忙去拉开。３４号安抚着那个女孩，反倒弄得对方边大哭边打电话，不出２０分钟赶来一帮外校的，就地把３４号按倒一顿教训。王挚在这期间也没少被那个疯女人推搡，邓煊和应志豪帮忙拉架也没什么效果，只好带着王挚出学校躲远点，并且向保卫处汇报了情况。
　　我听了之后直头疼，谁料到这么狗血的剧情会在现实中上演呢。我走过去坐在王挚身边，她把手支在下巴处看着我，我犹豫半天挤出一句：“你是冰敷了多久才能这个样子来上学？”
　　她笑了，笑得很苦涩。“小蜜，对不起。我知道我不对，是我冷落了你。以后我有很多时间补偿你了，我再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了。”
　　“为什么？”
　　她没有看我，“你不是不喜欢他么，所以我和他分手了。”
　　我哑然。我没想到我有着这么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左右她的一场成人童话。心底油然而生的并不是负疚感，而是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冷的笑话。我想，王挚你何必找什么烂借口。
　　应志豪对王挚温和多了，一个劲地问她喝不喝水，想不想吃果冻。他对３４号的厌恶不置可否，他总说３４号是史无前例的大毒瘤，王挚再不像之前那般反应激烈，随他去说，随他去演。我看着王挚那样的陌生，这种反差给了我强大的心理落差，我厌倦了这种互相追逐互相猜测的游戏，那种刚刚好的友情的距离仿佛一下拉开了许多。
　　我还是和叶莎莎一起作伴，但是她问我的有关王挚的问题我一概闭口不言。班级里风言风语渐渐多了，王挚这个月很少去篮球场探班。听说３４号伤势不重前几天来上学了，３４号和那个疯女人两情相悦好像还有了爱情的产物，３４号差点被勒令退学可后来不了了之，３４号再也没来找过王挚，破天荒的一次也没有。大家对这件事的看法各异，叶莎莎用的是“同情”，河马他们是“自作孽不可活”，连邓煊和应志豪也是“见怪不怪”，可是我呢却是复杂纠结的，我有太多想知道的，也有太多不能问的顾虑。
　　应志豪一改往日的纯情，他开始公开宣扬对王挚一直以来的好感，刚稳定的班级气氛一下子又反复了。我一点不吃惊，反而是邓煊大惊小怪地琢磨着这件事。“死胖子是绝对的阴谋家。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长点心的都看出来了好不好。王挚和３４号眉来眼去的时候他就不自然了。”
　　“他俩要是在一起了这世界就乱了。这两人一肚子坏水，以后我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喽。”
　　“不好过就别过。”我白了他一眼，“谁要跟你一起过。自生自灭去。”
　　他盯着我回味刚才的话，美滋滋的。
　　叶莎莎莫名地缠得我更紧了。上课时还好，只要下了课，不管我去哪里她都会跟着。我要去ＷＣ，她就算没反应也会在门口等我；我去买零食，她不饿也会一起去买杯奶茶或烤肠；我去楼上教室找大Ｃ闲聊，她就从同楼层其他班找一个关系不深不浅的聊天，直到上课铃响再和我一同回去；放了学我去坐公交，她像影子一般跟上车，在中途下车再走很长一段路回家。她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徘徊，我抽不出身陪伴失恋的王挚，脾气变得焦躁不堪。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
　　“莎莎，你能这样毫无芥蒂地对我好，我很感激。虽然你从没对我说过要和我成为多好的朋友，但是我明白谁都不愿没有回报地付出。我们一起经历的事不多，所以我没法定义你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在我的潜意识里，最要好的朋友还是王挚。即使我们看起来对对方很冷淡，但我相信实际上我们还是彼此挂念的。说这些可能让你觉得很失望，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好我都记在了心里，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你表达我正努力地把你当成我的朋友，希望你给我些时间和空间，让我有个转变和接受的过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真开心你愿意接受我了。你不要想得太多，哪怕是普通同学我也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给她买碗粥的。我羡慕你和王挚的交情，我也很想拥有一份那样的友情，我喜欢你的性格，也希望在不影响你们交情的前提下，和你分享我的内心。我见不得你孤独，就是想对你好点，我们开开心心地好好学习，彼此做个伴，这样不好吗？还是你觉得我烦？”
　　我在她的脸上怎么也找不出有所企图的样子，我也确实不明白她如此难缠的原因。自此我的心里便有了阴影，她叫我的名字，我觉得那不是出自她口，而是女巫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