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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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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凉意侵袭入骨髓。
岸上杨柳随风摆着,枝丫上还是光秃秃,这是新芽还没长出来,又给冻了回去。还没有化净的雪混合着泥土堆在树根处,乍看上去脏得很,仔细瞧着,却也能看到其中一点点的洁白,就像那冬天的太阳。
运河的水一样没有化开,边境往日的万人空巷只剩下了一半的盛况,那好味煎饼果子摊的懒老板又躲入了温暖的被窝不愿意出工干活。站在原本应该混合着浓香的土地上,那人舔了舔嘴唇,一呼气便吐出了白茫茫的一片。
“……好冷啊。”
如此说着,他便搓了搓手,踏着仍然坚硬如铁的土地走进了最近的一家小酒馆。
饶是硬如钝器,却也多少覆上了一层细土。可那人走在上面,却如真个走上了钢板一般,一点的痕迹都显不出。
“崔爷,今儿个怎得不点上两斤烈的?”
原来那人姓崔。他坐在这小酒肆靠窗的地方,却好似茫然似地看着天,等了一刻还不如往日般敞开狂饮,看得小二也不对头,这才走了过来,招回了他的魂。
被唤崔爷的人这才醒过来,登时少有苍白的脸色便恢复了红润,仿佛方才不是在发呆,却是在用眼睛喝酒一般,先醉了三分,身子靠在窗边,也不再看小二,径自说道:“照平日上酒。”
小二只当是这位爷今儿个先醉了,备着嬉皮笑脸往前一哈腰:“爷,今儿个王胖子懒床,您也别等着那味重的煎饼果子了,新卤的酱牛肉不来一盘?这光喝酒也不好不是。”
那崔爷扑哧一笑,抬起身指了指门口迎着客人的中年女人道:“李姐的拿手好菜也不缺我这一个过客,”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道:“你又懂得什么,只管给酒。”
那小二摸不着头脑,将毛巾搭上了肩膀便转身走到老板娘身边,念叨了几句,却被打着笑嘻嘻的走了。
那李氏看了看崔爷的胡茬子,用手绢挡住了樱桃小口,浑身颤着,似是在笑。等崔爷也看得乐了,才上前去坐到了他身边,用能甜死人的声音说道:“三爷,想家了不是?”
崔一愣,随即吸了口气盯着李氏,“姐姐怎么又知道了?”
李氏自己拿了青瓷茶杯倒了杯冒着热气的茉莉花,放在唇边吹了吹,桃花眼一瞟崔三爷哭笑不得的表情,嘴角挑了起来,无瑕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醉人的酒窝,“这世上除了诸葛先生、盛大爷铁二爷冷三爷,还有哪个比我李桂芳更了解崔略商崔三爷的?”
原来那崔爷三爷崔三爷正是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之一,追命。
“姐姐是个善人,略商没的可辩解。”
李桂芳笑得花枝乱颤,手中的茶水也溢出了几分,追命也不说话,就看着她。
李桂芳忽地不笑了,扭头看着追命,“胡子长了,姐姐给你刮掉?”
追命答道:“不劳姐姐,家里人侯着呢。”
李桂芳放下茶盏站起来,随后拉起他的手,大声说道:“弟弟何须多礼,既然进了一家门,怎能说开了两家话?”
语毕,她便拉着他上了扶梯,边走边又说道:“正好,昨儿个姐姐又印了绣花样子,看看喜欢不喜欢……”
直到李桂芳满溢着桂花香的房间关上了门,这小店才又恢复了些许平静。
小二看着房门紧闭,皱眉苦笑忍俊不禁,一边招呼着客人落座,一边念叨:“这叫什么事儿……”
“你冷?”
“冷。”
“胡子要在家刮?”
“嗯。”
“绣花样子喜欢不?”
“喜欢。”
这三问三答过后,李桂芳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面前摆着纸张,追命手里拿着沾着清水的毛笔,趁着问话的功夫写下了短短一句话。
‘子时捉贼,牵住林文安。’
那林文安却是本地极有威德的人物,生平喜好结交好友,却常常凭着二人交谈是否投机来定夺一人是否值得他来帮助。结果不少贼子都改名换姓,取得他的好感投到他门下,名曰改过自新,可真正弃暗投明的只是些毛贼。偏偏这林大户又喜欢救济穷人施舍百姓,很是德高望重,不能动用大幅人马拿下贼子,让官家捕快有些头疼。
往日里也还罢了,不过分扰民的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过去。谁料到那日有人偷了个一品大员的祖传玉佩,吵吵闹闹说是京城防卫不足,这才不得已才惊动了六扇门。追命初到此地,也上了拜帖,林文安却不喜欢追命浑身酒气,连门都不许进。
头次发现酒除了能救他却也能妨碍他,追命倒是狠了心戒了三天酒沐浴净了才又出场,哪知林家的看门家丁认准了他死活不让进门。追命回到客栈,坐在床头发了半天呆,嘎然失笑:自己何时做事如此慢慢腾腾没有主见随波逐流摇摆不定了?
怪只怪,出来之前怪梦连连,睡眠不足加上饮酒过量,招得‘他’反感了。
——可是十年前也被训过,怎么这次不过小事,却如此上心?
夜如梦,远处的月光给任何物件上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对着月光仔细看去,蓝色和黄色交错着,小心捏着它的手指感到时暖时凉。
“眼手心三者合一,差了哪个都不成。”
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平和得很。艳阳天,冰凉的钢质暗器在他的手上折射出了刺眼的光。
追命在树上站直了腰,微微抬头便看见了林府一角湘房里微弱的光。
他可以选择现在用石块打灭那光,也可以选择不这样做。
这样做的理由是:黑暗中对方容易抓瞎;不这样做的理由是,这蓝色和黄色交合的奇异的光,让他觉得和那个人一样。
追命稍稍眯起了眼睛,看着这块石头,然后一笑,却又将石头放入怀中,踏着树枝一跃而起,轻轻落在房顶上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
也许连风都没有。
他伸手拿开一片瓦,伸头望去。
呲!
追命连忙往后一躲,却见露出光的地方此时穿了一柄三叉枪。他双手按瓦,冷笑一声,向前跃去——时屋内之人却收了枪穿透了窗户跳了出来。
那柄枪在他的手中,就像是他的情人,被他温柔的抚摸。
“追命?”
那人本沉醉在自己的温柔乡中,这时抬起头,却正看到追命跃下屋顶。
追命听对方认识自己,便抬头仔细打量那人。看了有小半天,对方扑嗤一笑,打断了他那不知道飘到了何处的思绪:“追三爷看呆了?”
追命这时长吸了口气,伸手指着那人道:“交出偷来的东西,和我回衙门。”
那人面色一僵,随后低头沉吟道:“怎地忘了追三爷来这是为何……失策失策。”
追命一愣,还未等他说话,那人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这物件在月光下发着幽幽的绿光,那人看了看,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丢了过来。
追命接到一看,正是那名官员丢失的东西。
“你是谁?”他将玉佩收入怀中,却并没有放那人走的意思。
“莫问何人,莫问何去。”那人收了枪,笑嘻嘻的看着追命,“三爷追踪术天下第一,小的不敢和您对着。何况就论武艺,我这也不过是把式,骗骗钱还可以,对付不得三爷的。”
追命未多理会,又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三爷问的这么多,我一个戏子,怎担得起……”说着,他又抬头看着月亮,“……偷东西是我不对,怎么私囚良民就是没错的了?”
追命一愣,方才醒悟,为何那名官员报案之时头上裹着厚厚的方巾,里面似是有绷带之类的疗伤用品。
那人趁着月色,对追命一笑。刹时间,应在追命眸子里的那个面容竟好像一个人……
——那官员常借故跑到六扇门中,吃酒喝茶,这次也是来的匆匆却又不走。
——那官员每次见了追命,都一脸嫌恶,想方设法把他支开。
——今次一如既往。不过教追命离开的地方远了些,离开的时候长了些。
追命一笑,什么事情都想了个清楚。面前的贼儿也不逃,单单就着那个面相看这追命,后者倒有些不自在。“我不捉你,你不离开,还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又是一笑,这笑倒是给追命震慑住了——熟识的那个人何事才能再像如此对自己笑笑?上次已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已经真的很多年。
“追三爷想知道为什么?”那人一耸肩,起身进了屋子,放下了兵器,抬头见追命还站在外面,于是叫到:“三爷和不进来小酌一杯?闻知三爷爱酒,这里十年八年的状元红都预备着呢。”
追命抬眼看去,烛光终是比不得月色曼妙,单是不一样的地方,见着人模样也就不一样了……方才有那么五六分相似,现在再看,有两三分就已经算是勉强。
那人再叫,追命只说:“夜深人静,岂是可以打扰的时候,崔某尚有公务在身,恕不相陪。”言罢一转身,竟已不见了身形。
那人抬头不见人,也只是笑笑,倒酒的手却未停下来。直至一饮而尽,才自言自语道:“老爷也真是没看错,崔捕头、盛捕头……”
李桂芳回家的时候,正看到追命一人坐在屋顶上,仰头看着月亮。她笑笑,进了屋子不多会儿却又出来,一跃上了追命身边,举起手里的罐子笑道:“三爷不来点润润嗓子?”
追命像是正在想事情,叫李桂芳打断了思路,但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接了酒坛子,大气的灌了一通,又放下,抹了抹嘴。
李桂芳看着追命,笑道:“看月色有多美,家里的人就有多好,是不是?”
追命闻言,尴尬一笑,然后转头拍了拍酒坛子,“这酒也不错。”
李桂芳点了点头,“是不错……京里交待下来,十五年的花雕,专门给三爷预备的。”
追命一愣,李桂芳笑着站了起来,“可京里的酒,哪怕不够年头,也比这更香吧?”
话音未落,她便跃下了房,只留得追命一人还在那里坐着。坐了一会儿,追命才摸出了怀中的玉佩,轻声笑道:“……可不是。”
可不是,京里的酒最香,京里的月最圆,京里的人最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