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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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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已下了三日。
案上点了几只烛火,仍照不透浓重的夜色。
风已经停了,静夜里,只听见外面噗簌簌落雪的声音。于是,微弱的猫叫声听来格外分明。
是一只黑猫,已经被门下的雪埋了大半,勉强露出半个脑袋来。
故老传言,黑猫不祥,但终究也是一条命。
还是捡了回来。
黑猫全身湿透了,毛紧贴在身上,找了软巾擦干,顺手搁到了火盆边上。
这屋子里,这是唯一暖和的地方。
黑猫很虚弱,奄奄一息的样子,却还是勉力睁开眼来看他。
绿莹莹的一双眼,夜里看来,鬼火一样。
“你从哪儿来?”
黑猫蜷缩着身子轻轻发抖。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黑猫一动不动埋着头。
很快他就厌了,丢下猫自顾自去睡觉。
黑猫微微睁开眼,盯着他转身离开。
隔日雪还没有停。
院里枯树上落了只老鸦,想也是无处可去的。
他倚在窗边静静地看,那老鸦停了半日,竟落了一身的雪。
黑猫已经活过来了,只是还很虚弱,也不亲近人,自己蜷在火盆边上,安静地仿佛不存在。
他撇撇嘴,扔下手里的书卷,转身推门出去。
不久回来,手上端了一小碗热米汤。
“不饿么?”
黑猫闭着眼不动。
他冷哼,站起身。
“那随你。”
第三日上,雪终于停了。
天却依然没有放晴,檐下挂的冰棱越来越长。冰冷的剑一样。
老鸦已经不见了。
他倚在窗口榻上,闲闲翻着书。书很旧了,纸页微微泛黄,握着书卷的手指却是纤长漂亮,比雪还白上几分。
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团在榻角地上。
看得倦了,索性抛了书本小憩,宽大的衣袖垂下榻来,袖口繁复的缠枝花纹恰恰搭在黑猫身上。
黑猫抬头去看,他已经半合了眼。
白衣,乌发,腕上松松挂一只玉镯,血一样红。
夜里又起风了。
他从睡梦中惊醒。
正看见窗扇被风扑开,反撞在墙上,吱嘎作响。
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再回头想却如何也想不起了。
算了,不过是个梦。
炉火早就熄了,浓黑的夜色里只闪着两点莹莹绿光。
他扑哧笑起来,随手一弹指。
烛火乍然亮起。
那黑猫正蜷在他榻边,直直看着他。
他又闭上眼:“你倒也不嫌冷。”
黑猫不动。
他撇撇嘴:“早知如此,又何必救你。”
烛火摇曳。
黑猫口吐人言:“你本不该救我。”
他挑眉,欠起身子指了窗外:“那你自去枕冰卧雪,可好?”
窗外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进屋内,扬起他长长黑发。
黑猫默默趴下,叹道:“我该多谢你。”
“不必。”他冷笑,“你总要还的。”
黑猫默默点头,问道:“你叫什么?”
他伸手关了窗,淡淡道:“日子太久,早忘了。”
“那该如何称呼你?”
他回转身来看它,玉白的脸上慢慢勾起一抹笑:“鬼。”
日子久了,黑猫慢慢熟悉了那只鬼。
真的是只鬼。
冷漠,刻薄,又漂亮的鬼。
白日里鬼总是恹恹的,最常歪在榻上看书,却看不多久就沉沉睡去。黑猫已经渐渐习惯窝在他身边,任他偶尔性起时揉乱一身黑毛。
鬼的手极美,却更是冰一样冷。
鬼没有体温。
黑猫倒并不讨厌他这的抚摸,每次都惬意地眯起眼。
鬼不怕冷,却常常在屋里点着一炉火。
偶尔鬼会在午后饶有兴致地烹上一壶茶,红泥茶灶紫铜罏,细细斟满两只雨过天青细瓷盏,然后捧着一杯消磨掉一个下午。
难得兴致高时,鬼也会推案提笔,写几页字,或描几笔山水一池红花。画完了细细观赏,那一双凤眼里也会盈满笑意。
更多的时候鬼喜欢倚在窗口,什么也不干只默默地看,看天,看地,看水,看雪,看池边那一株枯树,也或许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
鬼从来不出门。
又是一场大雪。
黑猫趴在炉火边,白衣的鬼倚在榻上捧着一杯香片,半眯着眼,眼前茶香袅袅。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出去?”黑猫忽然开了口。
鬼抬起眼来懒懒地扫了它一眼,嗤笑道:“为什么要出去?”
“外面比这里热闹得多。”
鬼垂下眼:“我不乐意。”
黑猫定定看着他。
鬼轻叹一声,摇头道:“我出不去。”
“为何?”
鬼挽起衣袖,露出纤细的腕子:“被这东西拘住了。”
那只镯子。
质地盈润,色泽艳红。
血沁。
玉沁本难得,沁得好为瑜,沁得不好则为瑕。
鬼腕上这只竟是一等一的上品。
黑猫趴了下去,轻道:“我也曾有一枚朱砂沁,却没你的好。”
鬼来了兴致,在榻上翻了个身:“也是别人送的?”
黑猫点头。
鬼随手把玩腕上玉臅,半眯着眼:“是位小姐?”
黑猫看了他一眼,却不再开口。
鬼沉默良久,嗤笑一声,闭上了眼。
无非又是些爱恨生死红尘苦,不问也罢。
一夜大雪,庭中积满了厚厚一层。
鬼倚在门边看了半晌,忽然来了兴致,去了院中堆雪。
细细地做了雪球,慢慢滚大,整理成型。
黑猫到房中叼了核桃来,嵌上就成了眼睛,鬼取来件紫貂风兜,仔细围好。黑猫围着转了两圈,问道:“他是谁?”
鬼头也不抬:“自然是我。”
黑猫看向旁边:“那另一个呢?”
鬼漠然道:“忘了。”
鬼径自回了屋,黑猫慢了一步没跟上,门却已经锁上了。
黑猫挠了两下,慢慢在台阶上坐下来。
院中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小的那个身披貂裘,眉目宛然,大的那个端正挺拔,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漫长。
长得让人觉得没有尽头。
雪一场一场地下,相似的景色,相似的声音,日子被冰冻住了。
白衣的鬼懒懒地倚在窗口。
黑猫蹲在他脚边。
世人总说,流年似水。
其实不错。
似乎不在意地,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那一日后,鬼再也没有踏出过房门。
院中那两个雪人慢慢消融,紫貂风兜堕入雪泥里,肮脏得一塌糊涂。
核桃不见了。
又过两日,雪人已融得看不见了。
月余后,鬼把火炉熄了。
夜里来了一只花猫,也不乱闯,只趴在墙头上嗷呜嗷呜地叫。
婴儿夜哭一样。
鬼听得烦不胜烦,抓起案上镇纸扔了出去。
“滚。”
花猫跑了。
黑猫依然安静地蜷在榻边。
鬼回头看看黑猫,吃吃地笑,一脸的不怀好意。
黑猫闭了眼,把头埋到爪子下面去。
“你在等人么?”某个夜里黑猫忍不住问了。
白衣的鬼捧着茶,沉默良久,却不答反问:“你这一生后悔过么?”
“我此生还没过完。”
“那前生呢?”
黑猫沉默了良久,淡淡道:“你想听个故事么?”
说来是个很俗气的故事。
贫寒的书生上京赶考,借宿佛寺,与上香还愿的富家小姐一见钟情,私订终身。花前月下情深意浓,小姐以玉相赠,书生发誓若来日金榜提名,必上门求亲。
梨园话本儿里常见的故事,才子佳人,茜窗夜话,姻缘天成。
鬼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那后来呢?
后来,书生果然高中,披红戴绿打马游街,还得了官家恩赐,外放做官。半年后书生持了玉佩前往求亲,却得知小姐竟已嫁入宫门。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郞是路人。
鬼倚着榻,似睡非睡地听着。
后来呢?
是汉宫秋扇还是红叶题诗?
那又有何差别?
书生纵使再不甘心,无奈皇权如天,思之不见求之不得,痛悔之下一病不起。
死了?
鬼吃吃笑起来。
没有。
眼看书生就要命归地府,恰有游方道人经过,一枚灵丹起死回生。
哦?
鬼来了兴致。
后来如何了?
后来,书生一路青云,从州官到当朝宰辅,竟只短短十年。
十年间,书生娶妻生子,平江南水患,救山东旱灾,更是在外敌侵入之时,一力主张,奋起抗击,方才有这天下太平。
如此说来,皇帝岂不是得重重嘉奖他才是。
鬼凉薄地笑。
一品宰辅太平侯,还要如何嘉奖。
黑猫沉默地望着窗外,不再开口。
鬼闭了眼,似已睡去。
悔么?
若能悔,我宁可不要这锦绣前程,只与你倾心相守。
若能悔,我宁可不要这苟且半生,只留你一方碧玉。
若能悔,我宁可不要这虚利浮名,只求你一世喜乐。
然,终不能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