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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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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不悔的轮回》
文/碧血汗青
(一)
丛林。
那粗壮的树木和藤蔓茂密得简直要让人窒息,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腐烂的气息,除了知了在高处不知疲倦拉着长音嘶叫,好象再没有其他东西愿意在这里的正午出来活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眯缝起了眼睛。太阳刺目得很,滚烫的阳光被树叶撕扯成一缕缕落进了丛林,细碎地撒在因铺满落叶而绵软的地面和矮小的灌木丛上。
这满地粗大蜿蜒着的树根和老藤,披着一身阳光碎片,颜色斑驳,晃眼间倒象是静卧的蟒蛇,他心里这样想到。
他伸出手去,掀开了胸前一个小藤篓上盖着的一片芭蕉叶,摸了摸蜷在里面那只白猫的背脊。
猫儿正眯起了眼睛在背篓里瞌睡,似乎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她对这潮湿闷热的空气极度的不满。那猫儿感觉到了他的触摸,一双碧绿的眼睛懒洋洋礼节性地张了一下后,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左右舔了一下嘴唇便不再理会他,又顾自眯上了眼睛,把头往两只前爪上一耷,在芭蕉叶的遮挡下,随着他走路的节奏晃悠着继续打她的瞌睡。
他走了一阵,来到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择了一个背阴处躲过太阳的照射,依着榕树厚实的板状根坐了下来放松了身体,把头靠在树上闭上眼睛,然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过了一会,他张开眼睛一面四面环顾,一面抬起手用手臂檫了檫脸上的汗水。手和脸一样的油腻,他又想。于是他起了身仰起头,向着空气深深地嗅了几下,而后朝一个方向走去,不一会浑身湿漉漉走了回来,坐回了那树根下面。
对于他来说,这里的水太多了,比他自小住的地方多了太多太多,到处都有着水的味道,实在太容易找了。
照进入丛林前那个浑身戴满银饰老人的说法,进了这片树林,只要方向不错,走上七天就可以到目的地了,今天是第七天的正午。眼看着就要到了,他却没有和一般人那样去拼命地赶路,脸上也是一如既往,没有哪怕是一丝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他并不着急赶去那里。
这一路走来行程万里,涉险无数,一年多的万里长路,还有半天的最后行程,而他却有着足够的耐心,因为他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年,才知道、找到这个地方,他也知道今天一定可以到那里,所以不会再计较这半天,在到达之前,首先需要的是休息。
其实行程万里也没什么,他很喜欢。因为一路上每一天所看见和听见的,也许比他住在沙漠里一年中所看见和听见的还要多。但涉险无数,却是不那么好了。
他涉险,全是因为他在穿越茫茫戈壁沙漠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粗壮形容彪悍,穿着一身他从没见过的古怪衣服,上面有不少破洞,好象是被利器刺或者射穿的,但都只是斜斜檫过穿破了衣服,人却没有一丁点见血的伤口,腰间一根阔牛皮腰带上还挂着不少式样奇特的小装备。他见到那个人的时候,那人已经因为缺水快干死了。他虽然知道那个人是肯定活不成的,但还是答应了那个人的要求,把自己的一皮囊水分了一半给他。那人拿到了水却没有马上喝,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两块沉甸甸的异形虎纹金牌给了他,对他说一块是谢他那半囊水,一块请他帮忙送到中原他的家里,给他的妻小。他没有思索就答应了,那人见他答应后才满满地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就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半囊水那个人只来得及喝了这一口。
他来到中原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那个人的家,把两块金牌全都给了那家孤儿寡母,然后继续上路向南方走。
然而,在他离开了那户人家后的第三天,他遭遇了第一次狙捕。
在几次追捕和反追捕之后,他终于从追捕者嘴里弄明白了他被追捕的原因是因为那两块金牌。
那个死在沙漠里的人,原本是中原十三个最精通机关土木之学的顶尖高手之一,这十三人自一年前去了贺兰山下寻找传说中的密宝后,便再无音讯传回中原。他看过那人给他的那两块金牌,金牌的背面铭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现在他知道那竟然是罕有人识的西夏文字,那些字说这金牌是开启西夏皇陵中密室的钥匙。先不用说皇陵中有着可以想见的无数金银财宝,更诱惑人的是传说很久以前,敦煌有一群智慧绝顶的西域、中原和外番的异人高僧聚集在一起,穷数十年之力,呕心沥血合撰了一部可以勘破生死、颠倒轮回、参透天人合一之玄机的奇书——《九天十地大慈大悲咒》。据说完成那一天,天地变色日为之蚀,于是刻石三通分藏在天下各处。而当时的西夏皇室就藏有其中一部,最后与西夏皇帝“青天子”嵬名元昊一起殉葬在他皇陵中心的密室里。
追捕他的那些人,想当然地以为他找到并进入了那座传说中的皇陵。
他继续向南方走着,一路上不断地躲避和反过来猎杀那些追捕他的人。在这不断的战斗中,那只奇异的白猫,帮了他不少忙。
说这猫奇异,是因为她的来历奇异。这只猫是在他遇见了那个人后不久,快要走出沙漠的时候碰见的。
一望无际犹如被烈火烘烤着一般的沙漠里,连绵不断的金黄沙丘和湛蓝的天空,被地下冒出来的热气蒸得在天地交汇处扭曲抖动着。这只有着一身通体雪白长毛,一双几乎透明的碧绿眸子的猫,远远地从颤抖着的天地之际走来,停在了他身边。这情形是那样的不真切,几乎让人觉得是海市蜃楼。大沙漠里的一只猫?这件事情真的很古怪,至今他也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是幸好他对想不通的事情一般不会去多想,因为他的际遇比这些事情还要古怪上不知道多少,所以他不会花力气去想这些他知道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带着这只白色的猫儿一起走出了大沙漠。
在这段追捕和反追捕的日子里,很多次都是这只奇异的猫事先发现了埋伏和陷阱,怪异地呲起了那一身长长雪白的毛,碧绿的眸子虎视耽耽,长声怒叫,让他心生警觉躲过了伏击。过了没多少时间,追捕他的人里开始流传起一种说法,说这只猫是在守护着西夏皇陵的守护人豢养下一代一代衍生出来的灵物,也就是那金牌上的虎形化身,她可以带人进入皇陵的中心密室。
这一来追捕他的人便越来越多,一来是想要得到那部他压根没见过,在此之前也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一本书的《九天十地大慈大悲咒》,第二个原因就是想要得到这只猫。因为想当然地谁有了这猫,谁就可以不费气力毫无危险地进入西夏皇陵的中心密室,没有人会愿意傻到用自己的生命,去硬碰皇陵里由当年中原和西域九大巧匠联手设计制造的迷宫,那一去不回的中原十三高手就是最好的例子。
(二)
他靠在平滑的树根上身体扭动着调节了一下姿势,觉得舒服了一点,然后眯上了眼睛。
这南方密林中潮湿闷热的天气很不舒服,让人懒洋洋地直想睡觉。
中午的丛林和沙漠一样的热,人一阵阵地想要出汗,但是似乎是空气太潮湿了,那汗竟然好象出不出来,闷在了身体里面,于是浑身潮腻腻粘乎乎地难受。
头顶上细碎的阳光随着树枝的轻摇在抖动着,使他闭着的眼睛前感到一阵亮一阵暗。单调噪聒的知了声中,他恍恍惚惚地又开始进入那个从小就一直反复梦见,但是清楚真实得不象是梦,惟独没有任何声音的梦景。
参天的密林深处,有着一座样式很奇特很古旧的,似乎是祭祀用的象塔一样的建筑,门口是长长的台阶,台阶上布满青苔和藤蔓,门口的正中有块立着的碑,碑正面有一些很奇怪象是文字的铭刻,显然不是汉字,和他得到的虎形金牌上的字倒是十分相似。
古旧建筑周围是茂密的树林,那些树木树冠很大,树根很宽,又薄,象一块块竖立着的板,树身上缠绕着无数的古藤和长须,那是南方很热的地方才有的树种。
他看见了一个青年男子被许多人在追杀,身边还有一个女子。那名青年男子死命护着那女子,一面杀一面从慢慢从台阶上进入了那古老的建筑里。
古老的建筑物里,他们俩被很多人团团围住,短暂地静止了一会后,又继续开始惨烈的厮杀。青年男子身上负伤累累,但是那女子始终被他很好地保护着,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围攻他们的那些人的大部分攻击都是攻向那女子,所以青年男子身上的伤,多是为了救护那女子而落下的。
围攻他们的人一个个在青年男子的刀下不断倒下,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剑客。那名青年男子也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那余下的两人一起向女子攻去,青年男子冲上前挥刀格挡,那两人的攻击却中途转了向,同时杀向青年男子。青年男子顿时陷入被动,他勉强招架着,刀路散乱,最后眼看着一剑刺向他心窝却再也无法招架,他的眼里开始透出了一股浓烈的悲哀和遗憾,却又夹杂着欣慰,那神色真是怪异极了。
突然间,那个在一边一直为他保护着的女子,张开了双手扑向了那柄剑,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衫袖也飞扬开来,露出了皓腕上一点鲜红的朱砂痣。致命的一剑被她挡住了,那柄剑刺入了她胸膛,被她带着从空中落入红尘。
那青年男子脸上顿时现出一片撕心裂肺、丧魂落魄、悲愤和狂怒,用左手挡住了另一剑,那支剑嵌入了他的手臂,他右手的刀在空中横掠而过,把那两名剑客划成了四截。
青年男子冲过去跪下,把那女子紧紧抱在怀中,嘴在不停地在动着,对那女子说着什么,那女子看着他,也缓缓地说了些什么,而后女子的一头乌发在他怀里如瀑泻下。青年男子怀抱女子猛地站起来,仰头向天张开了嘴,象是在凄声狂啸……
只是无声。除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其他都和真的事情一样。
他靠在树根上打盹的身体象是哆嗦了一下,陡然张开了眼睛晃了晃头,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天。
才很短的时间,太阳的位置几乎没怎么挪动,他心里想着。
还是一如以往,每次一到这情景的时候,他就会醒来或者说收摄回了心神。
不管这是梦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从他懂事有记忆的时候开始,这个梦就一直伴随着他。倘若仅仅如此那也就罢了,他只要不理会就可以当做故事来看,但是他却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因为,那个青年男子的容貌和他现在的容貌一模一样。
而那女子的容貌他自小就没有一次看清楚过,现在也还依然一片朦胧看不清楚。
那只猫却在这个时候,从藤筐里顶开了芭蕉叶立了起来,塌下了胸,眯起了晶莹的双眼,两只前爪伸出去,把身子拉成了一个夸张的弓形,狠狠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张开嘴露出了粉红色的舌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看着这只猫,心头突然掠过起那些老人们的说法。他们说,一个人要转九世才可以变猫,而一只猫有着九条命。
九世,一个人要是转上九世,一世就算只活上一甲子,那一个人也要五百四十年才可以做一只猫,真要是这样,这只猫的前世一定要比我长,我现在还只是个人。
他这样想着,一面觉得有点口渴。他懒得再去打水,也不想浪费刚才灌进羊皮囊里的水,于是一面起身拔出了背上的刀。那把刀式样很奇怪,和一般的刀很不一样,仅有两指来宽,刀身很长略带着一点弧度,刀背很厚,刀柄前的护手面积极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用这刀砍断了一根身边垂着的一根有着粗茎的植物,粗茎植物的断口滴下了一串乳白色的汁液,他用个小杯接了些给猫喝了,自己吮着断口把粗茎放进嘴里嚼着,觉得有些甜味。然后迈开步子开始继续向前行去。
(三)
他从小住在贺兰山下的大沙漠里,父母很早就双双亡故,只有爷爷和他一起生活,所以他的记忆中没有父母的印象,也不知道他自己长得象谁,爷爷告诉他说,他很象他父亲。后来有一天,爷爷在一个早上破例没有早起,等他挤完羊奶来叫爷爷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再叫不醒他爷爷了。
于是他开始一个人过,他不愿意加入那些四处游荡的部落,虽然他们对他很好,并主动来叫他过去与他们一起生活,但是,他觉得还是这里最好。因为在这里,他一出门就可以看见他的父亲、母亲和爷爷,他让他爷爷和他父母并排睡在一起,就在门前不远处。
慢慢的他离群索居地长大,他和见过他用刀的人都发现,他对刀有着异乎寻常的驾御能力。没有人曾经教过他怎么用刀,但是他就是会用,而且比所有的人都用得好。到了十九岁那年,他击败了沙漠里最强的一名用刀骑士。之后他就去找了沙漠里最好的铁匠打造了一柄刀,那柄刀的样子和他梦里的那个青年男子用的一样,因为他没理由觉得那样款式一定很称他的手。果然,在这把刀造好以后他一拿进手里,就觉得那把刀好象粘在了他手上,冰冷的钢铁和他的血肉立刻融成了一体,那感觉很奇特,但是却好极了,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对这个梦感到奇怪,可只是对为什么一直做同样的梦奇怪。等他一天一天大起来后,他感到惊异,因为他从水里的倒影中发现,他自己的容貌越来越象那梦里的青年男子了。
直到一年前的一天,有个商队路过他在戈壁中住处,在他家边上过夜。大伙在夜里对着篝火喝酒的时候,一个领头模样见多识广的老人看见了他的刀,那老人在看见这刀一瞬间的震惊,就好象被雷电击中一样。然后那老人开始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神色越来越古怪,接着便追问他关于这把刀的来历。于是他头一次和别人和说起了这个梦,这个从小就一直在做着的梦。
那个老人的脸上和敞开皮氅露出的胸口,都有着很多伤痕。老人问他那个建筑的式样,问得很详细,听完以后没有说任何话,又看着那把刀沉思了很久,渐渐地脸上现出了畏惧和恐怖的神色,犹如看见了一些永远不想看见的东西。
现在开始轮到他不断地追问那老人,最后那个老人犹豫着告诉他说,在很远很远的南方似乎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他还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到过那里。但是至于他为什么到那里,那里有着什么,又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那老人却再也不肯说了,只是告诉他说忘了。老人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又变成了一股无上的敬畏,犹如他早上起来看着那横亘天际的贺兰山时感到的敬畏,同时那老人说话的语气中,又隐约有着一股深深的无奈和悲哀,仿佛知道着一些什么。
第二天清早,那老人在上路前叫住了他,对他说最好不管怎么样,也不要去那里。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什么人都可以听得出来,其实老人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老人的商队走后,他用养的牛和羊换了些钱和远途跋涉的必备品,剩下的都送了人,然后他坐在父母和爷爷的面前,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照到贺兰山上的时候,他骑上马离开了那从小生活的地方。
他想解开这个梦,要知道为什么。
他也知道,即使到那里了,也许他依然不会知道为什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可那样毕竟他是到过了,试过了,所以即使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也不会再有遗憾,因为他已经尽了力。
(四)
渐渐地残阳把南方雨林和天空的下半部染成了紫红色,在远处密密的树林间隙中,隐约露出了一个原本是古旧的白色,在夕阳下却变成了紫红色的建筑物顶端。
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面前是一片高大的榕树林,那巨大的树冠上挂着的气根象胡须一样快垂到了地面,粗大的树干上又横生出许多的板状的根,要是走进去必须不断地绕行才能前进,这使得这片树林犹如一座天然的迷宫。
只要穿过这一片树林就可以到达那建筑物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停下脚步,转动着自己的头歇了口气。
突然,他胸前藤篓里的那只猫顶开芭蕉叶虎踞了起来。一身雪白的长毛竖起,两只近乎透明的碧绿眸子张得大大地看着前方,而后长长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在寂静的林中格外刺耳,顿时激起了无数黄昏时分停栖在树上的鸟儿,扑楞楞地向天四处飞散。
他陡然出了刀。
没有一点前兆和犹豫地出刀,人和刀变成了一道疾闪而过的光,没入了参天的榕树林中,投向那猫眼敌视地看着的方向。他对这只来历奇异、有着一身雪一般白毛和一双绿眸的猫的信任,正如他对自己的信任一般,不需要理由,也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犹豫。
林中传出了第一声惨呼。
树林的空隙里飞溅出鲜红的血沫,树干间影影幢幢地闪烁着无数人影,忽闪忽现地犹如鬼魅般来去穿梭,间中不断亮起一闪而灭的一抹抹金属光亮。
他刚刚飞身投入的那片林间的地面上,除了厚厚的落叶和藤蔓灌木,还有着不少黄褐色朽蚀的兵器和惨白色的人骸骨,现在又不断地有新鲜的热血洒在上面,也不停地有着人影陆续倒下,开始给这本来就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地面增添着新的恐怖。而前面一棵棵巨大榕树组成的丛林里,还在不停地继续传出利器砍裂肌肉和骨骼的声音。
一杆□□向他胸前,一柄剑则划向他的咽喉,枪掏心剑封喉。他人一侧,手中长刀格开枪头,整个身体和刀再顺着枪柄和一起滑上前去,只一闪就越过了对手的位置。在两人交错的一瞬间,他掌中的厚背窄刃长刀已经切开了对手的胸膛,而对手的那柄剑只来得及划开了他的后肩。
这是在这次搏杀中他的第一次负伤。他继续毫无停顿地前冲,人与刀前行的轨迹恰如水银泄地般地流畅,洒然而去浑然天成。他身前的刀光并不很盛,只是一闪而过,然而却极烈,犹如大漠的炽热一般,而且每一闪都确凿无疑,浸透了易水河畔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刀意和神韵,无怨无悔决绝而又从容。
二指宽长长的略带弧度的厚背窄刃刀,“咄”地一声先钉穿一块巨大榕树的板状根,没入了树后面一个人的眉心,然后再横切开去,那刀在厚厚的板状根中横掠而过,犹如划豆腐一样不受阻碍,将树根横向割裂了一尺后破树而出,拦腰斩断了树根右侧两步外那人的生机。
他的人继续前行,身形飘忽得犹如在冰面上滑行。又是一把鬼头刀横斩他胸前,还有一柄剑和一对峨眉刺在一起左右夹攻。他身前刀光猛然炽烈起来,厚背窄刃刀当头暴砍,人没有停,继续象蛇一样滑上前去,那把鬼头刀在飞起的漫天的血雨中落了地,峨眉刺的攻击落空,但他的左肩也受了剑伤。这两道伤似乎令他的对手们明白了什么,多数的攻击开始对准他挂着背篓的前胸。
终于,这纠缠在一起厮杀的一群人渐渐杀出了榕树林。
面前豁然一亮,出现了一块空地。空地的尽头,是一条布满着青苔藤蔓的长石阶,长长的石阶上和树林里一样,沿途散落着不少锈蚀的兵刃和人骸骨。台阶高高的尽头是一座塔一样矗立着的古旧建筑,青藤枯槁地附在它身上,画出了无数好象是裂纹样子的凸线,藤叶几乎把下半部的建筑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在那建筑物的入口的正中,有着一块倒下的碑。
杀过来人群惊起了栖息在建筑物里的乌鸦,血色残阳下几老只鸦扑落落地飞起,盘旋在建筑上空,空中传来了一阵凄厉谙哑的鸦叫。
现在是苦战。
因为现在对方十次攻击倒有七次是攻向他前胸,而他对攻向前胸的攻击则全部予以格挡和反击,对攻击他其他地方的杀着却不一定,如果来不及招架就闪躲,躲不过就硬捱,所以一伤再伤,这使得他在石阶上前进的速度开始慢了下来,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不过他的对手随着伤口的增加也越来越少。
新鲜的热热的血液,闪亮的各式兵器,倒下的人扭曲着的躯体,从参天的榕树林中一路散落着蜿蜒到那漫长的的石阶上,然后继续向着台阶尽头象是祭祀用的塔式神殿延伸上去。
他的腿上又中了一棍,虽然没有伤口,却使得他的身形再无先前那种一泄如注的流畅,只是他前进的速度很奇怪地并没有改变,但飞扬的刀意中却开始多了几分惨烈的味道,好象大漠里的夕阳,火热通红但带着一点点青色。
他终于到达了尽头,石阶的尽头,然后进入了这尽头。
(五)
空。
这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几缕残阳红色的光从高处残缺的缝隙里投下,在它们的照耀下,可以看见地上静卧的千年红尘被冲入的人带动着冉冉升起,顺着光柱袅绕上升,象是云,也象是烟,过眼的云烟。
他静静地站在那一大块空的中间不动,头微微垂着,右手的长刀斜拖,刀尖点着地面。一缕血一样的红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身上的血迹在那红光照耀下,看上去反而象有些斑驳的白色。胸前背篓里的那只猫在他左手的轻轻按抚下,显得异常的乖巧柔顺。那猫歪过头遐意地在他手背蹭了两下,他的眼神看着这猫,似乎看得出了神。
从进入这里开始,他整个人突然有了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又开始浮现了那个梦境,虽然只一闪,但是却完整无缺地重复了全部情景。只是以前他一直是睡着了才可以看见这梦境,而现在虽然是极其清醒,可以真切地感觉身上的被兵器切开的口子火辣辣烧灼似的的疼痛,可依然似乎身处梦境一般,还仿佛正用着梦境中那青年男子的眼睛游历着这周遭一切。
他隐约觉得有点明白了,却又一下子不知道是那里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有些抓不住摸不着的感觉。周围空空荡荡间的那些人影开始晃动盘旋,他依然不动,微垂着头好象尚自在出神苦思。陡然间劲风袭体,那一大片空里响起了利刃割裂空气凄厉的嘶叫,于是再战。
这次是恶战。
光影下那柄奇特的厚背窄刃刀在空中长长掠过,拖起道道红色刀光,向周围的空里挥洒着惨烈。人发出的呼喝声,不断地被光照外那看不见的四壁颤抖着弹了回来,地上也许是几百上千年前的尘埃翻腾起来,蔽空而上成了一片红红的朦胧。
残光照射下,飞出来的一些很细小的血珠溅在地上,会被尘土包成一颗圆珠滚动几下,然后要过很久才会被大地吸干;而那些大片的血一经洒下,却马上就被吸入地面变成了一块枯干的血迹。
天上投下的光弱了下去,透过壁上的缝隙斜斜直贯地面,和大地几乎平行,在地上涂出了一大片红。今天的太阳已经从天际横过,终于走到了天的底,地的顶。
这刻的他右手反握着长刀,刀尖拄地,右腿单膝着地,左腿曲支,上身前倾,左手依然和刚进来的时候一样,环着胸前那只雪白的猫,手掌在轻抚,那动作竟已经是充满爱怜,他整个人身上似是全无了杀气。那猫的一双绿眸在幽光中闪动,一片晶莹似水,正回过头伸出了粉红色的舌头,舔着他手背上不知道从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血迹。
他的周围全是摆着各种姿势躺着的对手躯体,只剩下了两个对手是站着的,当然两个都是高手,他和他们都知道,他们快到最后了。
最后是死战。
一支棍和一对峨眉刺猛地袭向他胸前,摧起的劲风把他的长发激得向后扬去,他只觉得脸上肤如刀割,这是那两人全力也是最后的一击。他迎了上去,出刀。同样也是全力的最后的一刀,刀意中一片无怨无悔,然而棍和刺却陡然中途转向,棍横扫他的颈项,峨眉刺斜攻他的肋下。
他只有无奈,也只剩下了无奈,但是却依然无怨无悔。他事先想到过也许会这样,但却还是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先护胸前,于是便遂了他对手的心愿。他的长刀刀光已然散乱,刀路再无章法,他知道这样下去两招之后结果肯定是分离,他的的生命和这个世界的彻底分离,他已经没有了可以脱出击杀的刀招和身法。
但是,他,还,有,命。
他仰天长啸,声震天地,脑海里的梦境不再无声。他的左手在长啸声中离开了胸前一直环着的猫。只是在离开前他轻抚了一下那猫儿,这一抚竟然可以让人莫名地觉得,他已把这一生的爱和情,都尽情而肆意地倾泻在这对那猫儿的轻轻一触之中,知道他此生再也无憾。
于是他手中那柄长刀迎面硬撞铜棍,刀折。铜棍击断了他右锁骨,棍上劲力直透进了他的胸腑,他口中顿时绽放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然后从空中如烟花一般灿烂地落在地上,没入了那千年的尘积里去,他手中的断刀也同时没入了对手的咽喉。
他的左拳迎向峨眉刺,一支刺扎入了他的拳头,穿透腕骨骨缝在手臂里扎向肘弯,但是他的拳并没有停下。另一支刺是扎向他左胁下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间,可是他的人还是送着左拳和他的生命继续全速迎上。
应该是那支峨眉刺扎入自己的心脏,自己的拳击碎对方的咽喉,他这样想着。
于是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人开始恍惚起来。他那笑意中浮现的是无限的留恋和无悔的决绝,因为生有可恋,死亦无憾。
他胸前的猫,这时突然飞了起来。那只在万里黄沙中出现的雪般白的绿眸猫儿。
她在空中划出了一条优美的白色弧线,射向对手脸上,那支刺仓乱中回划,空中飞散开一片白色的长毛,飘飘扬扬悠悠地落下,落在积存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红尘里。
猫儿张开四爪牢牢地附在了对手脸上。
一拳碎喉。
他终于仰天倒下,腾然落在了地上,落日最后的一丝残光照着他的脸。真是亮得晃眼,他想。于是他侧过脸,把脸贴着冰凉的地面,然后觉得好过多了。
那只猫儿窜了回来,又伸出了她粉红色的舌头,开始舔着他的脸颊。湿湿的,呼着温温的气,一只爪子举起也轻轻地去拨着他的脸。
他又进入了那个从小就一直在反复看着的梦,那梦一如以往地重演。
他的爱人张开双手,衫袖飞扬扑上去挡住了那柄剑……
他怀抱着她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不会的,我要你一直伴着我,你说过的!”
她笑了:“我要这样呢,我要一直一直的和你在一起……”而后她的人软了下去,一头长发如瀑布一般从他怀里泻下。
他猛地站起来,抱着她冲出门口仰天长啸接上她的话:“生生世世无绝期!!!!!!”
那长啸声裂地贯日,悠悠不绝地在天地间激荡碰撞,无处可去,于是啸声愈来愈烈,激起了满地的枯枝落叶,蔽天盖日。
门口正中他们脚下的那块碑,在激荡天地的厉啸声中应声轰然倒下,扬起身下千百年积下的红尘。
啸声渐渐地平息了下去。
他张开了眼,一只猫爪在抚弄他的脸,他看见猫的前爪被峨眉刺摧去了一大片长毛,还有着一道血口,在被削去了长毛的地方露出一颗鲜红的小痣。
人要转九世才可以变成猫,我是人,她的前世比我长。那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如果说前世她为他挡了一剑,而前世的因是今世的果,所以今日他才为护她与这个世界分离,可哪里又是始因,哪里又是终果呢,他在想。
其实哪里都一样,只要有,只要可以在一起,他又想到。
很多很多年以后。
两骑骏马从关外飚驰南下,骑上一对青年男女,男的背负长刀,女的窄袖轻萝。迎面吹来的风激荡掀起那女的窄袖,露出腕上的一颗朱砂痣。
南方那片茂密的榕树林前,这一男一女相依前行。
参天的密林深处,有着一座很古旧的样式很奇特象塔一样,似乎是祭祀用的建筑,门口是长长的台阶,台阶上布满青苔和藤蔓,那门口正中有块倒着的碑,向着天被藤蔓覆盖的碑背上,隐约可见一行大篆刻字:九天十地大慈大悲咒。
后记
原作于2001年3月17日,后于2002年、2005年末修订。
自小开始以来,脑子里总是有着不少毫无道理的念头,以及很多想到却无法想清楚,也许是不想去想清楚的东西。
于是写了个故事来表达。
练刀、离乡、猎杀、苦战、恶战到死战,全由自一个梦。
只是,这真是梦么?我想,我不知道。
何以拼却一死也要护那只猫,难道他知道那猫是她?或者他不知道,或者知道,或者只仅仅世事无常的巧合,而这世上本无因果轮回?
我依然不知道。
如果说有前世,那么前世里她替他挡了致命的一击,今世他便要还了与她,可这起头又是自那里起的?又是否因此便要生生世世循环不绝永无尽头?
我还是不知道。
又或者是那部传说可以勘破生死、颠倒轮回、参透天人合一之玄机的《九天十地大慈大悲咒》被死生相许的誓言震倒,就此启了封印,使他和她得以勘破生死、颠倒轮回,生生世世的彼此爱恋不绝、生死相许。
可是这代价便是只有那相拥的一瞬间而永不得一起平安度过一生?
我一样不知道。
其实仔细想起来,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又何必一定要知道。
真能生有可恋,死亦无憾者,已然足够。那时,即使有无限的留恋,也可以无悔的决绝了,只因生有可恋,故而死亦无憾。
只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