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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之十 ...

  •   即使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海伦·格兰特小姐和安德鲁斯·达尼先生的婚礼仍是圣弗兰西斯科最热门的话题,即使年轻的达尼夫人每天忙于照顾丈夫的身体,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或者说,就是这个原因,这对新婚夫妇才是人们关注的热点,在那场盛大的婚礼之后,几乎每个自以为有资格的小伙子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等着那场注定来临的盛大葬礼。

      “可怜的安德鲁斯,现在药还有什么用呢?每天圣弗兰西斯科教堂里都有几百个小伙子虔诚的为他祷告:让达尼先生回到你的怀抱吧,我主啊!”当科尔把关于威廉的病人的笑话讲给他听的时候,医生只是耸了耸肩,咬牙切齿的在那张处方纸上奋笔疾书:“我已经不在乎了,科尔。我们可怜的表弟已经因为婚礼去掉了大半条命,他的妈妈还不停的想让他们两个圆房!他现在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多!我得天天在医嘱上注明‘戒绝房事’,不然老约翰就会偷偷摸摸的跑来问我,‘老夫人说今天安德鲁斯少爷的气色不错,今天晚上她想让海伦小姐和他一起——您看成不成?’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更悲惨的事了!”

      “悲惨的是我们的表妹!”科尔反驳,“伊丽莎白姨妈的想法也不能算错啊。说真的难道就让他们这样下去,威廉?海伦怎么办?她现在只要一睁开眼睛就呆在安德鲁斯身边,以后呢?她得有个孩子!”

      “安德鲁斯不行,他太虚弱了,除非准备第二天给他办葬礼。”威廉烦躁的停住笔,“我不明白,科尔!她本来不喜欢安德鲁斯的,我是说,至少到我去圣约瑟夫接她的时候,她还在因为失恋而号啕大哭呢,我以为她准会和安德鲁斯解除婚约,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可是一回到圣弗兰西斯科,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女人的心思谁说得准?”科尔叹了口气,“我没想到弗兰克舅舅会答应这场婚事,可能他也不想伤海伦的心,觉得这个可以给她一个安慰?但是,但是,你看海伦的样子,那么憔悴,我真担心葬礼上她会一起跳进棺材里去——我一直以为她很有主意,可再怎么也是个女人啊——”

      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垂下了肩膀。

      艾琳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那天里德无意中的一句话,“海伦小姐,卡特安娜小姐没时间参加您的婚宴,真遗憾。”让她大吃一惊,第二天就给圣约瑟夫发了电报,得到的居然是卡莱尔代理警长已经辞职离开的消息。

      回想起那时卡莱尔冷淡的神色,艾琳开始心虚了。之后每隔两天她就给卡特安娜发电报探听柯林镇的情况,卡特安娜回得很勤快,可是对卡莱尔一字不提,这让艾琳更加坐立难安。

      海伦·格兰特,她沮丧的想,你怎么能妄想把她瞒住呢?就算是她没来圣弗兰西斯科,肯定也会看到圣弗兰西斯科日报呀,她肯定误会了,肯定已经远走天涯,再也不肯和你见面了。

      可是她心里立刻有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做得没错啊,海伦·格兰特!你根本没时间,她也没给你时间和她沟通呀,想想那天的情景!她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似的,就算你父亲不是史密斯!

      说不定她根本没喜欢过你,想要躲你躲得远远的!

      可她对你那么,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那是因为你是她唯一的女伴,清醒点吧,海伦·格兰特!

      那又怎么样,有大把时间可以找到她,让她爱上我!

      算了吧!你忘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彻底的,正统的,基督徒——

      基督徒!!!

      那天晚上当这个词儿在她脑海里浮现的时候,艾琳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意识到一个她明白却从来没重视过的事实——她现在是海伦·达尼夫人了。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她想。虽然现在很多人都已经可以毫不在乎的结婚,离婚,再结婚,但是报纸上总会有些正统的从一而终的爱好者。她不确定卡莱尔是不是。

      她肯定认为她现在是有夫之妇,艾琳想,就算她很快会是寡妇,她说不定也觉得她这辈子只能和安德鲁斯·达尼栓在一起,因为那是上帝作证的神圣盟约。

      “艾琳,”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人的说辞,就像那些牧师的布道,“婚姻是神圣的,不可改变的——”

      去他的神圣!艾琳咬着牙捏起拳头,一个摩-门-教-徒可以娶十几个老婆呢,他们也说那是神圣的!

      可是,可是,那个声音在她心底悲伤的低低回荡,你不能保证简·卡莱尔和你想得一样,和你一样宁愿违逆上帝对抗世俗呀,就算她爱你——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些忧虑在艾琳心头压得越来越重,卡莱尔却依旧渺无音信。每次想到这件事,艾琳不是沮丧的想要大哭一场,就是暴躁的想要发泄一顿。

      当她每次看着安德鲁斯那张苍白消瘦的脸,或者摸着手上的婚戒的时候,总有一种想要把眼前一切抛开的冲动——如果卡莱尔不爱她了,这场婚事还有什么意义呢?当然,她也总会很快的回过神来,心里一阵内疚——安德鲁斯一直对她很好,伊丽莎白姨妈也不算坏。他们没有任何错,海伦·格兰特,她小声的告诉自己,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得自己担下来——

      忧虑,焦急,懊恼,沮丧,悲伤,内疚,劳累,这些东西一起压在她身上,艾琳很快就憔悴了下去。每次伊莉莎白望着自己的儿媳,都会偷偷的抹眼泪:“可怜的孩子!她那么爱安德鲁斯——”

      终于,那个晚上,她下定了决心,在深夜敲开了艾琳的房门。

      “跟我来,孩子。”她一只手抓着艾琳的手,一只手提着马灯,把她领到安德鲁斯的卧室门口,神色严肃,“你是个好孩子,海伦。我看得出来,你爱安德鲁斯,就像我爱托马斯一样。安德鲁斯很幸运,他遇到了你。可是你怎么办呢,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很能干,可是矿山和家不一样!我想了很久,虽然威廉总说不行,对安德鲁斯不好,可我知道女人没了丈夫,总得有点寄托——如果你愿意,就从这扇门进去,如果上帝垂怜的话,他会给你送来一个小宝贝,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只是我不想让你后悔。”

      艾琳僵住了,她的脸涨得通红。那个和蔼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让她更加无地自容也更加无从拒绝。她咬了咬嘴唇,伸手接过马灯。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老妇人吻了吻艾琳的额头,离开了。

      艾琳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门。安德鲁斯·达尼和白天时一样躺在床上,朝着光亮抬起手:“海伦?”

      “你,你没睡,安德鲁斯?”艾琳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几乎走音了。

      “没有,我白天睡得够多了。”安德鲁斯望着自己紧张的小妻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听到了,海伦。你和妈妈的话。到床上来,地上很凉。”

      艾琳的身体蓦地僵硬,心底涌出一股逃跑的冲动。安德鲁斯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臂。“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海伦。”

      “安德,我,我——”

      “我明白,海伦。告诉我,你爱她吗?那个简?”

      艾琳觉得自己突然喘不过气来,她震惊的盯着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张了张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最近太累了,海伦,”安德鲁斯笑了笑,“在我床前打盹的时候有时候会说梦话。我听了很多,很有意思。”

      “我——”

      “我没告诉别人,”青年拉着艾琳的手,示意她放下马灯,坐到床边,“告诉我,海伦,那个人能给你幸福吗?”

      “她——她值得我这么做,”艾琳直视那双安静的灰眼睛,声音清晰而坚定,“她会让我幸福,安德鲁斯!”

      “你一定很爱她。”青年轻声说,“别这么僵着,海伦。我们没必要像我妈妈说得那样,你和我都不想。但是我想今天晚上你睡在我旁边,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你还记不记得?”他吃力的笑了笑,“你把弗兰克舅舅的烟斗偷偷塞到我的枕头底下,表妹?”

      “那是因为你把贝尔小姐的教案塞进我的玩具盒了呀,表哥。”艾琳犹豫了一会儿,没有熄掉马灯,在大床一角远远躺了下来,双手紧紧捏着睡衣襟口。过了很久,直到她已经睡意朦胧的时候,安德鲁斯才低声开口:“上帝不会给我们小宝贝,但我会给你你想要的那个东西,海伦。我给你自由。”

      第二天海伦醒来的时候,桌上的马灯已经灭了。她注视了枕畔那张安静的睡脸一会儿,低头吻了吻那个已经冰冷的额头。

      愿上帝赐予你安宁,她低声祈祷,我最好的哥哥——

      卡特安娜在圣弗兰西斯科日报上看到那个引人注目的讣告的时候,差点把手里的酒瓶摔破。她抓着那张报纸看了半分钟,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立刻套上马车去拜访卡莱尔农场的主人。

      “她现在是寡妇啦,卡莱尔小姐!”她盛气凌人的把那张报纸丢在卡莱尔面前。

      卡莱尔的农场发展势头很好,正打算在莫森湖畔建一栋小木屋,以备自己闲暇时打猎钓鱼。她扬了扬手里的图纸,把盖在上面的报纸抖掉:“我知道。我也订了报纸,卡特安娜。”

      “还记得你以前的话吧,卡莱尔小姐?‘她结婚了,是有夫之妇。’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每天都有有夫之妇变成寡妇,卡特安娜。”

      “可是,可是,”卡特安娜气冲冲的把报纸捡起来,再次抵到卡莱尔面前,“她不一样,卡莱尔小姐!这么快就成了寡妇,我敢说她肯定是有预谋的,说不定就是想和哪个人远走高飞才——”

      “卡特安娜!”卡莱尔蓦地站了起来。卡特安娜毫不畏惧的挺了挺胸膛:“行啦,我的小姐!你是怎么啦?格林小姐向我发电报问你的事儿,每两天一封,一直没断过!你呢?‘卡特安娜,别提我的事儿,要不然我和你绝交。’别告诉我说你突然想学那些花花公子,想要吊吊女人的胃口!”

      卡莱尔的目光心虚的移开了:“卡特安娜,你不知道我父亲和格兰特先生的事!我答应了格兰特先生,永远不见他!”

      “第一,那不是你做的;第二,格林小姐又不知道。”卡特安娜干脆的说,“那个格兰特先生既然不怎么想再见到你,你大可以当他不存在,和格林小姐在这里逍遥快活。”

      听到最后一个词,卡莱尔开始脸红了。她叹了口气:“可是,艾琳肯定不好办。”

      “卡莱尔小姐!”卡特安娜颐指气使的说,暗地腹诽面前这个情场新手可笑的固执,“我看格林小姐应付这种事的手腕肯定挺多的,你就别再找借口啦!好吧,我来这儿就一件事:老实说,你今天得拿个主意。她给我发了这么多电报,看在朋友的份上,我怎么也得给她个交代呀。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再犹豫什么?你不爱她了?因为她现在是姓达尼的寡妇?”

      “我知道她是为什么结婚的,”卡莱尔抬起头,“灰眼杰克把达尼先生的情况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那为什么——”

      “我害怕,卡特安娜。”卡莱尔站了起来,目光透过窗户落在远处碧绿的田地里,“这种事是上帝不允许的。就算是上帝允许结合的,也有那么多夫妇不相配,不是丈夫可怜巴巴,就是妻子遭受毒打,更别提我们这种——我连一个像样的正式的婚礼都没法给她!我想要她,比任何东西都想要——可是之后呢?我爸爸后悔了,格兰特先生也后悔了!他们一个差点把对方打死,一个把它视为永世的耻辱,想把它彻底埋葬!我无数次的对自己发誓,我要她,如果她肯回到我身边——我知道,她肯回来,只要,只要我伸手!她发第一封电报过来的时候我高兴坏了,打算第二天就回复她,我改了又改,打了很多次草稿,可是,可是,我那天晚上梦见了我爸爸,和格兰特先生,一连好几个晚上。”她的手攥紧了窗帘,“我怎么能保证,这辈子她和我都不会后悔,都不会离开对方?我每个晚上都做噩梦,不是她用格兰特先生的那种眼神盯着我,就是我拿着枪对着她,威胁她别离开我,”卡莱尔抬起手掩住了脸,“基督啊,上帝不会保佑我们,我怎么能保证我们最后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害怕,我之前从来没喜欢过人,也不怎么和人交往,不知道怎么,怎么讨女人高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预防这种事儿,我承认,我是个懦夫,卡特安娜,你尽可以骂我,笑我,因为我是个和伊克斯没两样的混蛋!”

      卡特安娜注视着那个浑身颤抖着靠在窗边的少女。清晨的阳光给她的黑发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个背影显得那么柔弱年轻,就像田地里那片嫩嫩的新绿。她是柯林镇的代理警长,可她也还只是个孩子,她们都还是孩子,尽管在别人眼里看起来老成干练出类拔萃。

      卡特安娜叹了口气。她以前也曾经无数次的诅咒自己,现在也依然抱着那个念头——如果不是自己,琳娜根本不会死——她闭了闭眼睛,语气尽量柔和的开口:“我明白了,卡莱尔小姐。我不会告诉格林小姐,一个字都不会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我,”卡莱尔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我辞职巴鲁克挺高兴对吧?他一直不想我干这活儿,一直说我不适合干。我自己也明白,我能干好,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踩在泥潭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而且越陷越深——以前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但是,我遇到了艾琳。每次我见到她,就像,就像,”卡莱尔转过脸,那张年轻的,还带着泪痕的脸望着卡特安娜,绽开一个羞怯欣喜的微笑,“就像看见了对岸。”

      之后卡特安娜没再和卡莱尔提艾琳的电报。这种事儿总得两厢情愿,她想,不管怎么说,卡莱尔小姐还只是个传统的规规矩矩的好姑娘,可格兰特大小姐就不一样了,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佬,又有纽约亲戚!那些人结婚离婚都那么随便,谁知道是不是这位大小姐一时头脑发热呢?而且在其他事情上还算精明的警长在恋爱问题上完全是白纸一张,对分手费补偿金之类的东西一点儿概念都没有,更别提那些平时欲擒故纵的要钱的把戏了。但那位格兰特大小姐显然很有经验,卡特安娜想,她越仔细考虑越承认卡莱尔的顾虑很有道理,之后对艾琳的电报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但奇妙的是,当她不再主动做传声筒之后,卡莱尔反而主动来拜访她了。每次卡特安娜看着警长坐在她面前,装作完全不在意,却又竖着耳朵不肯放过“那个可怜的达尼夫人”的一丁点消息的时候,她就有种拿酒瓶敲昏对方,或者敲昏自己的冲动。

      “我知道恋爱里的人的话全都不可靠,”卡特安娜忍了整整四个星期,终于忍无可忍,“但我不知道您也会这样,卡莱尔小姐!”她咬牙切齿的说,压低声音,“要么去给那位电报小姐回信,要么滚回你的农场去,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坐在这里!这一点儿也不像你,小姐!”

      “我没,我没干别的,”警长固执的坚守自己的位置,“我只是来喝酒而已,卡特安娜。”

      卡特安娜为之气结。

      “你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把客人赶出去,”卡莱尔邻桌的巴鲁克呵呵笑着,朝卡莱尔举了举酒杯,“你有心上人了,简?哪个小伙子?”

      “没有的事,巴鲁克!”卡莱尔的脸有点红了,“卡特安娜就喜欢乱开玩笑,你知道的,我现在还是除了丧服其他裙子都不能穿——而且,我干嘛要结婚,为了几个月之后离婚?”

      “这倒是。”巴鲁克若有所思,“现在人结婚离婚太随便了,特别是纽约佬!昨天伯顿向议会提议,要把居住期要求缩短为两个月,这样那些家伙只要来度个长假就可以顺便离婚了!”

      “你可千万别反对,巴鲁克!”卡特安娜激动的说,眼睛闪闪发亮,“比其他地方的居住期少一个月!东边那些人肯定会把这里的酒馆,饭店和法庭挤爆的!多美好的前景,多好的提议啊!”

      “所有人都赞成,反正大家都这么干。”老人呵呵的笑了起来。

      “坦白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纽约的法官不改改那些苛刻的法律,反而把生意往外推?可能他们还是觉得一生一世的婚姻应该神圣一些,”卡特安娜耸了耸肩,故意看了卡莱尔一眼,“可两个人不合适就该分开,干吗还要被拴在一块儿?他们应该规定结婚不超过一年就离婚,免得爱情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厌倦。”

      “话说得过头了,卡特安娜。”巴鲁克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两个未嫁姑娘上一课,免得这两个人抱着偏激的想法孤身终老,“也有很多白头终老的例子,可能不是那种所谓的爱情,但是其他东西也足以让两个人过一辈子——我从没像个发狂的小伙子似的追求杰西卡,可是我们过了一辈子,生了三个孩子,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宁愿和她结婚,再一起过一辈子。”

      “巴鲁克夫人听到这些话会哭的,巴鲁克。”卡特安娜说。

      “所以别告诉那个老太婆,”巴鲁克眨了眨眼睛,“她会得寸进尺的。”

      “真的有其他东西,足以让两个人过一辈子吗,巴鲁克?”

      老人点了点头,有些惊讶卡莱尔紧张的语气。“想想看,简,上帝赐予两个人神圣的结合,肯定是用什么东西把两个人牢牢的粘在一起,它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可我相信它一定存在。只要你肯去找到它。”

      “卡特安娜,”卡莱尔突然转向酒馆的老板娘,目光坦率而急切,“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但我确实需要知道,琳娜的事,你后悔过吗?”

      她没有指明是哪一个琳娜,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呢,”卡特安娜的笑容充满怀念,“我一直在后悔,但如果重来一遍我还得干同样的傻事。不管是爱情,还是什么其他东西,反正被栓在一起你就没办法松开了,不是吗,卡莱尔小姐?”

      “你们的话我可有点听不明白啊,简。是我开始耳背了?”

      “没什么,巴鲁克。”卡莱尔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的帽子,“我得去一趟圣约瑟夫。”她匆匆离开了。

      还没等巴鲁克从惊讶中回神,卡特安娜已经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你真是办了一件好事,巴鲁克!我真是爱死你了!”

      “我可是越来越糊涂了。”老人笑眯眯的说,“可能是你们之间的小秘密,但能不能满足一个刚刚帮了你的忙的老人的好奇心?”

      “不能。”卡特安娜同样笑眯眯的,“但是你今天的酒免费,巴鲁克。”

      “我可以带两瓶十年的威士忌回家?”

      “成交。”卡特安娜爽快的说。她转过身,偷偷拉过正要去酒窖拿酒的科拉,“记得把巴鲁克的酒钱统统记到卡莱尔小姐的账上,反正就算她不付,艾琳回来也会付的!”

      “真的?格林小姐要回来了?”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卡莱尔小姐原谅她了?”

      卡特安娜几乎惊讶的叫出声来,她用力捏紧了科拉的手臂,声色俱厉:“你们都知道了?谁说出去的?”

      “电报局的德尔先生呀。”女孩不解的眨了眨眼睛,“他说卡莱尔小姐总不肯回格林小姐的电报,肯定是格林小姐走的时候把她得罪了,其他人也很伤心,特别是肯尼先生,但他们也都觉得如果格林小姐真的得罪了卡莱尔小姐,还是不要冒着性命危险回来的好——卡特安娜,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有点头晕。”卡特安娜松开了手。“放心,格林小姐和卡莱尔小姐已经和好了。她们之间什么大事都没有。”她咬着牙说,气得浑身颤抖——恋爱中的人都是一群蠢蛋,他们的话就像是神父布道一样不可信,他们的脑袋就像是浆糊一样,再精明的人都会像个白痴一样忽悲忽喜,忽左忽右,就算是简·卡莱尔也不例外。而且这里的其他人平时就和她这时一样傻,一样笨,一样自以为是——只有她一个人对这件事这么认真,紧张,简直像个和他们一样的白痴!

      和卡特安娜预料的不同,第二天早上,她就见到了那位“可怜的格林小姐”。这位小姐在她的酒馆里发表了一个唯美的爱情故事:她在圣弗兰西斯科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年青英俊的绅士,他们一见钟情,闪电般的结婚了。但好景不长,年轻的劳伦斯夫人很快发现自己的丈夫花天酒地,赌博酗酒,在一个月后不得不忍痛分手。这件事给格林小姐带来了极大的心理伤害,她决定再也不拿下手上的戒指——为了时刻提醒自己那惨痛的教训,也永远不会再接受别人的追求。

      所有听了这个故事的小伙子都深表同情,而且暗地里诅咒那位劳伦斯活该被火车轧死,因为他给他们追求爱情的道路增添了一道难度系数极大的障碍。

      卡特安娜撇了撇嘴,偷偷问那位掩面悲伤的小姐:“那是你丈夫给你的婚戒?”

      “怎么可能。”艾琳低声回答,“这是我自己选的,还有一只在我口袋里——她到底在哪儿?”

      看样子她没收到那封电报。卡特安娜耸了耸肩:“卡莱尔小姐最近一直呆在农场里,还总说些不想和有夫之妇见面的傻话。”

      艾琳暗地里咬牙:“我去找她!”

      “她可是固执的要命,”卡特安娜笑眯眯的说,好心的替艾琳出主意,“你得一次解决掉,格林小姐,就这么见面估计不行,要不要加点别的佐料?”

      直到黄昏降临,卡特安娜才套上马车送艾琳去卡莱尔农场。农场里的人刚刚收工,把农具查点后收入仓库,三三两两的向大餐厅走。

      卡莱尔的管家正站在主宅台阶上向卡莱尔做例行报告,突然一辆马车闯了进来,速度快得惊人,等它停下来,管家才认出这个不速之客:“卡特安娜小姐?”

      “你的英语更好了,周。”卡特安娜笑眯眯的说,指了指身边,“让你妻子过来,帮我把格林小姐扶下去,这一路可真要命。”

      显然周太太的力气不足以压制那个摇摇晃晃的挣扎的人,卡莱尔上前扶住艾琳另一边胳膊,酒气扑面而来,让她不由得咬牙切齿,“你让她喝那么多,卡特安娜!”

      “有人想要借酒浇愁,我总不能把生意往外推。”

      “别说你不能阻止她!”

      “那是我的自由,”卡特安娜理直气壮,“就像我那么多次劝说你你都不理,巴鲁克一句话就让你改变主意一样,卡莱尔小姐。而且,”她耸了耸肩,用最暧昧的眼神打量着卡莱尔和此刻基本缠在她身上的艾琳,“多好的机会啊,小姐?我要是你就绝不放过。”

      “带她回去,卡特安娜!”艾琳在她身上越缠越紧,卡莱尔几乎是怒吼了。

      “回去?”卡特安娜跳上马车,大笑起来,“您怎么能把酒醉的客人赶出门呢?太不礼貌啦,卡莱尔小姐!”她狠狠一鞭下去,几乎是之前一样神速的离开了。

      卡莱尔几乎是一边诅咒着她,一边把艰难的把艾琳扶进了自己的卧室。客房之前一直没有人住,壁炉也没生过火,她不能让艾琳住那么阴冷潮湿的地方。

      大概是由于路上颠簸的缘故,艾琳除了一直缠着她傻笑以外没做出其他举动,之后也安静的躺在床上看着她,抓着她的袖子。

      她瘦了。这一点让卡莱尔心中的愧疚越来越重,她把右手贴上艾琳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你会说话?”艾琳看着她。

      “当然。我又没突然变成哑巴。”卡莱尔啼笑皆非。

      “我之前见到的都不说话。”艾琳想了想,“你总是站得离我远远的,看着我和安德鲁斯,眼睛里都是厌恶——告诉我,”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你是不是想要离开我,因为我嫁人了?”

      卡莱尔沉默了一会儿:“在你成为寡妇之前。”

      “那之后呢?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电报!如果我被别人碰过,你就不要我了?”

      “跟那个没关系!”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对方猛然爆发了,“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举行葬礼,招待亲戚,处理遗产,然后又花了五天的时间赶到柯林镇!而你,明明呆在这里,却一个字都不回复我!”

      “艾琳,我——”

      “人们死得太容易了,”艾琳整个人都颤抖着,“肺病,子弹!我有一天晚上梦见你像安德鲁斯表哥一样躺在棺材里,脸色苍白,浑身是血——我每天都在祈祷,不要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很好,艾琳。”卡莱尔握住她的右手,努力克制自己想要拥紧她的冲动。“我喜欢你,真的,但是我们需要时间——”

      艾琳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简。”

      手掌下柔软温暖的触感让卡莱尔的脑袋瞬间混乱灼热,眼前人泪眼朦胧的神情让她突然觉得口干。

      太近了,她想,太近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身体绷得像上紧了的发条。不要冲动,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你不能这样,你得先确保一些事情,然后再——

      但那个人却依然纠缠不休。“我想你,简,everyday。”

      “我也想你,艾琳,everything。”

      “所以——”

      “所以?”卡莱尔极力克制着自己贴上柔嫩的脸颊的冲动,但那张脸却反而越来越近,唇上突然传来了一个轻柔的触感,“你有想这个吗,简?”

      弦断了。卡莱尔无声的笑了起来,她低下头,轻轻抵住艾琳的额头。那对湛蓝的眼睛正望着她,带着欣喜和羞怯,这使她不由得收紧了双臂。“当然,我很想念,艾琳,”她轻吻艾琳的额头,那触感好得让她惊喜万分,一种陌生灼热的东西涌上了她的胸口。“而且我想要更多。”卡莱尔喃喃着,依次吻过艾琳的眼睛,脸颊,在唇上轻轻一点,然后又转移到耳朵,下巴,脖子——心底的冲动让她的吻越来越重,但回应却渐渐弱了起来。

      “简,”那个风尘仆仆又满身酒气的人嘟囔着,垂死挣扎似的尽力拥紧她,力气却越来越小,“我有点没力气了,有点,有点睁不开眼睛了——”

      卡莱尔哑然失笑,她微微喘息着松开手,帮艾琳把身体姿势调整了一下,让那个软绵绵的身体躺得更加舒服,然后爬起来替她脱靴子。

      艾琳翻了个身,突然仿佛想要确定什么似的伸出手:“简?”那声音怯怯的,带着一点惊慌。

      卡莱尔握住了那只手,从指尖开始,一直吻到掌心:“我在。”

      少女依然睁不开眼睛,但脸上却露出了安心的微笑,梦呓似的嘟囔:“不是梦,不会离开?”

      “不会。”

      “你发誓?”

      “我发誓,艾琳。我在这里,在你身边,”卡莱尔坐在床沿,她的一只手拉着艾琳的,另一只手轻抚那头红发,“永远。”

      艾琳很快就睡着了。卡莱尔在床边轻轻的跪了下来,用那只和艾琳交握的手轻抵额头,闭上了眼睛。

      我在天上的父啊,请您眷顾我,宽恕我的罪——就算我们的爱情终将消逝,我们多年之后终将后悔,我们如此软弱无法抵御那诱惑,但现在,即使您重新考验我一次,两次,无论经历多少次,我也不愿放开这只手。

      阿门。

      在卡特安娜和艾琳原本的计划中,格兰特大小姐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应该第一时间理直气壮的要求对方负责,给俯首帖耳的卡莱尔带上那枚戒指,以免夜长梦多——但她眼下既没和卡莱尔裸裎相对,对方也没有卡特安娜说的那么冷若冰霜拒人于三米之外。

      卡莱尔的态度很自然,自然就像两个人从来没分开似的。她在艾琳起床时帮艾琳整理了裙子,吃早饭的时候同样替艾琳的咖啡加了一颗糖,看报纸的时候也那样偶尔朝她笑一笑,唇角掀起的角度没变,频率也没变。

      艾琳因为宿醉而疼的脑袋现在更疼了,她不太记得自己在前一天晚上干了什么,这让她更是心浮气躁。

      好吧,我总得把这件事弄明白,艾琳想,哪怕她立刻变脸把我赶出去也好,至少我得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咬了咬唇,放下咖啡杯:“简。”

      “艾琳。”卡莱尔放下报纸,声音居然和她一样紧张,“我知道你可能不太舒服,但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一定要今天出门?”

      “嗯。”卡莱尔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大概等不及明天了。”

      艾琳一路上都忐忑不安,直到卡莱尔领着她进了圣约瑟夫公墓,来到一排崭新的墓碑前。她放下手里的花束,依次亲吻墓碑——詹姆斯·卡莱尔,安娜·卡莱尔,卡琳娜·德斯纳,然后转过身:“艾琳,你离开之前问了我一个问题。”

      艾琳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到了喉咙。

      “在我之前,我得告诉你一些事,艾琳。”卡莱尔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父亲其实是死在我母亲手上,因为他背叛了她。我可能,可能也会干出类似的事情来。”

      “我保证绝不背叛你,简!”艾琳信心十足。

      “不后悔,即使没有婚礼,没有孩子,需要隐瞒?”

      “那些东西都无关紧要,”艾琳紧紧盯着卡莱尔的脸,“我有过一场婚礼,简。就是那个才让我确定,如果不是和你的婚礼,对我来说就是灾难!孩子也一样。可能你没见过,但圣弗兰西斯科也有一些女人会住在一块儿,只要小心就没人会怀疑。”

      “我们没有婚礼,也就不会离婚,艾琳。即使你以后不爱我了,我也不可能给你自由。”

      “谁要你给我自由?”艾琳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戴在卡莱尔手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简。”她握住卡莱尔的手,让她不能把戒指脱下,“到死为止,你都得留在我身边,即使死了也得葬在格兰特家的墓地里——在圣弗兰西斯科我想了很久,考虑过很多问题,包括你刚刚问我的那些——这是我的决定。现在,爽快的告诉我,那天我问你的那个问题,答案是什么?”

      卡莱尔笑了,她微微颤抖着,尽力用平稳的声音开口。“我想告诉那个小姑娘,当着我的家人的面——从今天起,我们会一起生活,睡在同一张床上,葬在同一块墓地里面,一起穿过那道门,手拉着手站在上帝面前——”

      艾琳蓦地吻住了她。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两个狂喜的人都稍微冷静了一些,恋恋不舍的分开,卡莱尔喘着气,在艾琳耳边说出了剩下的那句话:“这是真正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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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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