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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非与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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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英国北部边陲小镇一座不起眼的医院里,有一双女婴诞生了。
她们的母亲黛安在病床上安睡着,长长的睫毛覆盖眼睛,匀称的呼吸让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睡着睡着,她苍白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似乎是梦到和丈夫一起讨论婴儿名字的场景。
“如果是男孩就叫威尔,女孩儿就叫克里斯蒂,好不好”丈夫很小心的把手掌贴在妻子的腹部,充满惊讶的感觉着里面跳跃式的蠕动。
“亲爱的,你说好就好。”比起腹中乱动的胎儿,母亲黛安显得要没有精神的多,然而她仍旧温和回应了丈夫的提议。
然而,另她们的父母措手不及的是,生出来的女婴不是一个,而是一对双胞胎。
这打乱了这对夫妇的全盘计划,所准备的育婴用品立刻需要多增加一倍,照料孩子的保姆本来已经商谈好价格,在听说多了一个婴儿之后马上翻脸要求双份儿的工资。所有的事//情迅速陷入了极端混乱的状态让他们不得不求助于远在乡下的母亲。
于是我,那个多出来的孩子,就在父母的惊愕和仓促中,拥有了雪莉这个名字,其实我并不喜欢它,甚至可以说,从我懂事以来我就憎恨自己的名字。干扁瘦弱的祖母总是不厌其烦津津乐道我是一个多么出乎家人意料的降生者,在她伟大而母性的智慧帮助下才得到了这样一个漂亮的名字,好像我,雪莉·林,必须为此而感激她一生,直到她或者我其中的一个躺在阴冷黑暗的坟墓里再不能泡一杯茶切着干巴巴的小蛋糕喋喋不休整个下午为止。
当然,我从没有想过那个人是我。
生命是来自母亲的恩赐,然而,得到额外生命的我,却总是像突然拾到了支票的乞丐,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拥有它,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用它,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将会收走它。事实上,我该拿它做什么好呢?没有任何需要我去完成的事情,也没有谁期待我能做什么。他们总是说,克里斯蒂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她做到了别人所有的期望。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手足无措的站在他们闪亮舞台的边缘,看着剧里的人物一板一眼地表演。
只有我,一个人,什么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退场。
于是慢慢的我开始恐惧,母亲待我是那样的漫不经心,让我不由自主的猜测她是否明天就会想起要没收我不该获得的生命,我越来越害怕,一边质疑着自己生存的意义一边恐惧着死亡的降临。每一次从梦里醒来,看着身边和我同样的,安睡的脸孔,我就全身发冷,似乎要被无边无际黑暗吞噬。
我也许祈祷过,有谁来,哪怕,只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目的也好。
可是终于,谁也没有来。
有时候我会盯着姐姐克里斯蒂充满怨恨地想,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脸,她就可以比我拥有好一百万倍的好运气得到了父母的期待并被赐予了一个无比好听的名字,而我就不得不穿她穿过的衣服,用她不喜欢了的文具,玩她不喜欢了的布娃娃——即使我总是用剪刀把他们剪成一块一块支离破碎。父母总是称呼我为,个性古怪的孩子,因为我沉默寡言,从不主动和他们说话,不像姐姐那样对每个人都可以露出那种恶心的微笑,她可以毫不费力的讨好任何一个人,用那张天使一般的脸孔,而这张脸长在我身上则平平淡淡毫无魅力,我甚至怀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复制品,所有的人都对我的生存漠不关心,即使我死了,他们还拥有相同的一张脸可以疼爱,而且远比我要讨人喜欢的多。
我讨厌姐姐克里斯蒂称呼我为调皮可爱的妹妹。
每当她向其他同龄的孩子介绍我的时候,总是用一种非常特殊的,充满感情的绵软声音说,看,这个是我的妹妹,雪莉。似乎是特地一字一顿的把我的名字说给那些人听,让他们死死记住我不过是个不被期待出生了的孩子,她甚至喜欢一遍一遍重复它,以至于我忍不住想吐而粗暴打断了他们的愉快谈话。
曾经我狠狠地把手边能抓到东西丢了出去。姐姐和她的朋友惊愕的看着我默默走过去,蹲下来捡起从墙上滑落的玻璃碎片。我强迫自己扯动唇角朝她们抱歉微笑,微微鞠了一躬快步离开。
逃走了。
逃走了。
完全不能呼吸,仿佛就连这个世界的空气都不为了我而存在,我坐在堆满杂物的阁楼上,把身体紧紧地蜷缩起来剧烈发抖。指尖很疼,我张大眼睛盯着举起的右手,锋利碎片在上面划出细碎伤口,红色液体顺着透明的边缘慢慢滑下,干涸出暗色的痕迹,掉落地板发出水珠落地特有的“嗒”的一声。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听到了,某个角落里的血花盛开。
我一点也不想哭。
我做了梦。
那天早上,我朦朦胧胧的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苍白的自己,房间里面很暗,柔软的双人床上,姐姐平稳的呼吸仍在起伏。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棕褐色的头发蓬松的垂下来,恍惚中她开始微笑,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意义。或者只是一种条件反射或者神经性抽搐。
我止不了的笑。身边的空气如同正在冷却的溶液缓缓凝滞。随着时空的停止我慢慢松开上扬的唇角,而就在笑消失的瞬间,我坠入了某个名为阴暗潮湿的梦。心慌,额头部位的骨头在拼命压抑着神经不断的疯狂跳跃,明明没有束缚,我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看着镜子里我背后那一片黑暗,蠕动,旋转,混杂着无数肮脏的小东西,它们在漩涡里飞舞着,扬起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冷笑。
然后,我看到了我自己惨白冷酷狰狞着的脸,她是如此丑恶,仿佛要把我整个吞下去。这情景蓦然闯入我的视线,让恐惧以最快速度贯穿了我的身体,我本能惊恐的想要往后退去,颈子上却被突如其来的冰冷贴住。
我僵硬地看向镜子——一只象牙般洁白的手握着纯黑色剪刀,撕咬我的喉咙。
“克里斯蒂……”
在我的左边,是姐姐克里斯蒂的脸,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镜子里,她的脸扭曲,张开了嘴狞笑,恍如露出了獠牙的吸血鬼,而我……原来,我竟也是一样的狰狞,混合着惧怕,只如那落入地狱的魂魄,带着挣不脱的面具。
刀刃划破了我颈部的肌肤,鲜红的血流下来。
她的唇贴在我的耳边,微笑。
“疼吗?”
我完全没有感觉到疼,只觉得伤口很冷,寒意顺着血管神经一点点冻结了我的意志,我红色的血顺着颈部洇湿了纯白色睡衣。
不敢点头,我僵硬的挺直了背脊,呼吸颤抖,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竟是如此的惧怕死亡,我害怕我死了以后,这世界照常运转,人们照旧生活,植物依旧生长,或者,连母亲都不愿意多凝注我一眼。曾无数次的想到过的场景又纷然出现,她没有温度的视线掠过我青黑色的尸体,比厌恶更糟糕的是,她冷冷淡淡,全然地视而不见。这想法时时逼得我发疯,如同陷入泥沼,越是挣扎,越是沉溺,我被它死死地束缚着,无法解脱,如果根本不值得受到关注,到底又为什么要我出生!?
“雪莉,你知道吗?”
姐姐的声音带着女巫的邪恶笑意。
她的眼睛在镜子里看我,正如我通过同样的途径看她。
“你全部的生命只能用来等待。”
“等待……什么?”我艰涩地问。
她放声大笑,从镜子里丢出无比干脆无比残忍的词汇。
“等待死亡。”
我没有血色的唇哆嗦着,眼神完全地臣服。
直到她离开了很久很久,我才仿佛突然从那僵硬中解脱出来,全身的力气被抽空,我只能环着身体不停的战栗。
我毫无意义地不停告诉自己,原来,这世上每个人都不是无辜。
只是当我伸手去触摸颈部伤口的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天,我和姐姐,一起度过了我们共同的十三岁生日。
我对着两个人的生日蛋糕许了三个愿望。
杀了她。
杀了姐姐。
杀了克里斯蒂。
我虔诚祈祷着愿望的实现。
母亲相信有神的存在。
神说不许杀戮所以她从未杀戮。
神说不许憎恨所以她从未憎恨。
神说要爱世人所以她爱每个人。
除了我。
也许我曾经以为过我是她的亲生女儿——而我也的确是的——毕竟记忆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更早的婴儿时代。
那个时候我和克里斯蒂有着同样明亮的眼睛,常常在家里走动的邻居和姨妈们称赞我们是一对纯洁可爱的小天使。家里的家具是亮棕色的,我趴在蓝色的婴儿床上,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天真的看,母亲坐在双人床上抱着姐姐,来回来去的逗弄她,光滑如镜的大衣柜照着她们的影子,我什么也不懂,好奇地吮着手指望望她们又望望她们的影子。克里斯蒂被很多人围着,咯咯地笑,模样天真可爱。那些人便争着伸手去抱她。结果她害怕起来,扁了扁嘴做了一个要放声大哭的表情,于是母亲就慌了手脚,急忙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慰,轻轻摇着她唱一首温柔到让人想哭的摇篮曲。
姐姐静静的睡着了,在母亲的臂弯里,过了很久很久,母亲朝我走过来,我高兴得仰起头,以为她能够抱抱我,像抱着姐姐一样。结果她只是用力把我吮吸着的手指头拽了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力道大得让我啪地跌回了婴儿床,眼睁睁看着克里斯蒂被我所渴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盖好被子,并在无知睡梦中得到了一个羽毛般的吻。
那一天,我哭得泪痕斑驳,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母亲说,不要吵醒姐姐。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让我错觉了被拥抱。
虽然现在已经不再使用,那张婴儿床仍旧放在原来的角落,堆满了母亲常用的各种杂物。我偶尔会偷偷爬上它,双手扶住床面把下巴搁在栏杆上看对面的大衣柜,里面仿佛还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母亲,另一个是姐姐,母亲抱着姐姐哼着那首很温柔很温柔的歌谣,而我就这样从婴儿长成了少女,在旁边一直看,一直地看,寂然无声……
朦胧中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头发,我蓦然惊醒过来。
姐姐在身边,瞳色温柔,温柔的好像一个不会醒的梦。
“在想小时候的事情吗?”
靠在婴儿床的旁边,姐姐露出了回忆的神色。
“小时候你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啊,大家都以为我们不可能有记忆了,不过,我好像现在都能看到你沿着这么高的床栏拼命往上爬的样子呢……”
她忽然微笑起来,显出又调皮又狡猾的神色。
“那个时候我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看着你不断想用连栏杆都握不住的手攀住几乎和你一样高的横栏上……”
“……不断地失败,跌在床上一次又一次……”
“……偏偏倔强地不肯放弃,身体颤抖,却执着不发出哭的声音,……”
“不要再说了!”我慌乱地站起来,想要从婴儿床上下去,却不小心绊在了再也不能阻挡我的高高围栏。大脑一片空白,伸出手挣扎着想要抓住救赎,然后,我跌入了谁的怀抱。
我愣愣地闭着眼睛,哪里传来了奇怪的温度,熟悉得自然而然,仿佛本来就应该如此。
姐姐在耳边轻声说,雪莉,不要哭,不要哭啊。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眼泪开始不受控制的涌上来,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推开她,我垂下眼睫想要逃离。她的话让我想起那首歌谣,我总是挣扎着拼命追逐那根本触不到也摸不着的曲调,追到双脚麻木,头疼得看不清周围景色,白晃晃的天空下我狠狠地摔倒,爬起来仰起脸要哭的时候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剩一地破碎的玫瑰。
“雪莉,你得到的是很重要的东西啊……”
瞳孔倏地收缩,我瞪大眼睛抬头盯着姐姐的脸。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的改变,仿佛什么也没有做过,我甚至不能肯定刚才的话到底是我的幻觉,或者是真正发生过事情。
但她只是看着我。
靠近到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姐姐,你知道吗,不要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一个魔咒,鼓噪着冰冷的血液,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惧怕着离别和遗忘,无论是你或者别人也好,也许有一天终于允许我看那黑暗尽头,呼吸爬过我耳边的曲线,粘稠地痛着,一点一点钻进心底,留下长长一道烧灼的痕迹。我常常用指尖触碰着伤口,疼得不能自已,如果没有你,是不是就可以解脱,我不想要再坚持下去,即使能够被拯救的话,是不是已经没有力气等待。
听见了吗,我所挚爱的,十三岁生日的愿望。
你不需要这样漂亮的眼睛,因为有我来代替你。
那一天,我坐在阁楼上,右手抚摸锐利的刀锋。
切出伤痕,滴滴答答地疼。
“为什么,你要和我长着同一张脸。”
没有表情,我只对来找寻自己的姐姐这样说着,让雪亮的刃没入她的胸口,用很大的力气再抽出来,红色液体汹涌着喷薄而出。
我发疯般的让刀子割开她的肌肉,绞碎她的内脏,劈裂她的骨头,仿佛屠杀了自己肮脏的灵魂,我本来是需要一个生存的理由,姐姐,你给我,好吗?
她喘息着,靠在我的身上,五指紧紧嵌入了我的肩头。
我有一个愿望,想要谁能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用我全部的灵魂来交换。
没有谁给我的话,就自己拿到它吧。
你愿意给我的,你愿意给我的,是吗?
我用刀子划碎了她的身体,衣服被多到不可思议的血浸透,鲜艳的红色,好像曾经看到过的,满地凋谢的玫瑰,
姐姐沾血的灰色瞳孔一点一点的放大,喉咙里发出了血沫翻滚的声音,慢慢的这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在一次剧烈的喘息后嘎然而止。
脸上很痒,溅上的鲜血顺着眼角缓缓滚下。
你刚才说话了,你说,代替我,活下去。
是不是……
是不是?
我一点也不想哭,伸出手,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温柔的抱了克里斯蒂。
你的眼睛我不想再看到了,如果可以,就让我忘掉我所见证过的,另一个自己的死亡。
母亲走上来,温柔地叫我的名字
她轻声叫我。
——克里斯蒂,雪莉在哪里?
我笑得灿烂,望着她和她一样的灰色的瞳。
我说,妈妈,雪莉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独自一人,好冷好冷,冷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是想着你能抱抱她啊,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母亲哭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泣。
然而她只说,克里斯蒂,还好有你,只要有你妈妈什么都不怕。
在母亲泪水落地的声音响起时,我获得了存在的意义。
无辜了表情,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拖着母亲,背弃了她的神。
于是她便抱我,说,现在我是她唯一的,最重要的人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比父亲还重要吗?
比父亲还重要。
那么比妹妹呢?
比妹妹更重要。
因此我心满意足的,好像姐姐克里斯蒂那样微笑。
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结束。
我的身体贴在灰色的天空上俯瞰大地,河流和山峦。
周围空空荡荡的,我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哪个更令人恐慌,飞过离我很近很近又很远很远的村落,我只看到了荒芜人烟,空寂世界如同废墟,让我不由自主地战栗,仿佛受惊的小鹿般害怕着周围的一切,却连逃走都没有勇气。
然后我就在那里一直漂浮着,独自积累着对这废墟的惊粟,瑟瑟发抖,直到越来越不能呼吸,甚至能够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在那个时候,我就会刷地一下惊醒过来,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
扯了扯唇角想微笑,想对自己说,是梦啊,可是偏偏做不到。
到底我是害怕未知事物的出现,还是什么也不出现呢。
我觉得我丢失了谁的拥抱。
痛彻心扉,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住自己,尽我所能缩成小小的一团,力道打的连指甲都嵌进肌肤,印出一个个半月形的血痕。
如果我能不发出哭泣的声音,却无论怎样也压抑不住汹涌而来的抽噎。
紧紧咬着牙直到肌肉不能松弛。
我把头埋在膝盖里,一遍一遍的对自己催眠,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起她的声音,她的笑,她幼时跟我十指交缠的温度。
空气来来回回的摩擦着我的唇,我喘息着用疼痛逼迫自己遗忘。
一天一天,天晴下雨刮风起雾。
某天开始我终于再也想不起她的名字。
是谁说,睡梦中记忆不会欺骗呢?
夜里我紧紧地抓住被子,冷得没有温度,整夜整夜清醒着头疼。只跪在床上留恋小时候那只玩具熊的体温。
它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坐在我的枕头边,黑亮的眼睛熠熠生辉。
你的眼睛被我挖掉了……
它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坐在我的枕头边,绵软的身躯柔滑冰凉。
你的身体被我剪碎了……
她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经睡在我的枕头边,轻浅的呼吸细微可闻。
你的喉咙被我割裂了。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在梦里看到那个和我一样的女孩。
我没看到她蛇一样的微笑,我没看到她染着血的灰眸。
然后我就这样轻易简单地相信了。
从那之后我很快乐,对每个人说我的名字是克里斯蒂,对他们说我最爱我的母亲,对他们说我喜欢红茶和蛋糕,对他们说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
他们对于夜里的我一无所知,可我不能说我是忘记了,究竟该如何闭上眼睛。
之后过了很久,直到附近教堂里举行祖母葬礼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的死我竟是如此的充满快感,看着她橘子皮一样长满皱纹的脸被棺木遮盖的时候,我甚至恶意的想,她再也不能一边抽搐着脸上的皱纹一边得意而炫耀地对我说,雪莉,你的名字是我给你取得呢,多好听。
可是我的名字是克里斯蒂啊……
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笑出声音来,眼睛里却盈满泪水,温热的液体从脸颊上滑过,我仰起脸眼泪轻柔擦过耳垂,些微凉意带着酥痒,仿佛曾经也有谁这样,给了我一个冷冰冰的吻。
从葬礼回来后,我一个人坐在阁楼上。
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样一个人,缩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发呆注视着从窄小天窗上照下来的阳光。
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挣扎翻滚,幻出眩晕的蓝色光影。
我痴痴盯着眼前静悄悄浮动的微尘,没有理由的着迷,恍惚觉得右手被烙过一般疼痛,听到血滴在地板上的声音。
我张开五指,摊在阳光下,掌心被阳光印出亮白色椭圆,没有伤口,只是暴露了上面几不可见的疤痕。
眼眶里有东西流出来,我望出去是一片被模糊的阳光灿烂。
她说,雪莉,不要哭,不要哭。
我没哭啊,你看,明明是干燥的。
我发疯了一样擦拭着自己的脸,直到脸颊的肌肤被一遍遍的摩挲擦得生疼。
对面货架上有双黑色的眼睛亮得怕人,刺目的视线恶狠狠地扎着我的心脏,我喘息着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杂物堆。
突然爆出的巨大声响绞扭了我的神经,我怔然望了半晌,匆匆的逃下楼去。
迎面撞见母亲的时候,她血色的双眼充满挑剔地看我的脸。
她一字一顿的说,雪莉,你的脸,为什么受伤了?
不自觉地抚上面颊,于是满手鲜红。
母亲,你叫……我的名字……?
面对着脸色铁青的母亲,我充满恐惧的想要转身,却发现自己一步也动不了。
她钳住我的手腕,尖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要弄伤克里斯蒂的脸。
我颤抖着没有血色的唇,想说,母亲,那是我的脸啊,不是克里斯蒂,不是她!
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你施舍给我生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注定了无法违背。
她发狂一样举起了手中的十字架,我低头,看着银色的亮光没入我的胸口,切裂了我的世界。
母亲,很疼啊。
可是也不像我对姐姐那样,浑身战栗得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是因为你赐予了我本来不该存在的生命吗?
玫瑰开满一地。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了母亲,她跌坐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着魔一般抚摸雕刻着心爱神祗的项链坠。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喉咙里充斥铁锈的味道,一个人歇斯底里的哭。
用只让自己一个人听到的声音。
另一个我,被我自己用剪刀,好像破坏她送给我的娃娃那样,剪得一块块支离破碎。
你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漫出血来,浸湿了我漂亮的浅棕色长发,我的手掐着你的喉咙,我的刀插在你的胸口,我的眼睛期盼着你想要说出口的话。
克里斯蒂,对不起,我知道你说不出来,因为你的颈部血肉模糊,早已经混淆了气管和声带,你的脸上染满了鲜血,灰色的瞳子映出我一模一样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很疼吧?
我抱着你残缺的身躯,你冰冷的唇亲吻我的耳垂,雪花悄然飘落,血花绽放。
当巫婆给出咒语和魔法的时候,公主爱上了王子的玻璃鞋。
王子爱上并得到了公主,公主爱上并得到了玻璃鞋。
而玻璃鞋呢?
玻璃鞋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慢慢爬出了蛛网状的裂纹。
你们都爱了,那我呢?
我的左脚杀死了我的右脚。
眼角在哭,眉梢在笑。
拥抱初始,亲吻结束。
任由血流在伤口处汹涌,我明明没有闭上眼睛,却仍是只看到满眼黑暗。
姐姐,你要我等待吗,我一直在等着啊,哪怕其实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厌倦。
没有听到谁的哭声。
我尽力让视线凝聚在虚空的某一点。
不规则黑暗拼出的散乱图形……
或者,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她的微笑吧……
很累了。
克里斯蒂。
你,愿意抱抱我吗?
尾声:
在我失去生命之前,长久以来总是在等待着。
神说,我会给你一切,只要你虔诚信仰。
如果我所拥有的是“非的执念”呢?
神说,放弃吧,你可以获得永生的救赎。
如果我一直忘记了伸出双手呢?
神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他说,孩子,你堕落了。虽然遗憾,可是你已经不再被需要。
于是天堂的门关了。
门内是母亲枯瘦如柴的手和染满血色的眼。
门外是姐姐拍打着黑色翅膀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