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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一百一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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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高兰英一场哭诉,虽未撼动周军阵脚,却在众人心中埋下疑虑的种子。将士们虽胜了一阵,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胜得并不痛快。不少士兵动了恻隐之心,士气无形中也低落几分。
待到傍晚埋锅造饭,士兵们三三两两围坐一处,低声交谈。
其中一人叹道:“那高兰英也算是个忠烈女子,丈夫战死仍不投降。如今孤零零一人,实在可怜……你们说,张奎他老娘……真是杨将军动的手?”
身旁同伴立刻驳斥:“胡说甚么?杨将军行事光明磊落,岂会做出那等残害妇孺之事?”
先前那人却道:“可高兰英哭得那般真切,不似作伪……若真是杨将军所为,岂不是……”
又一人插嘴打断:“管这许多作甚!张奎既死,渑池旦夕可破,待攻下朝歌,咱们就能回家了!”
哪吒巡营时听得真切,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当即喝令全军集合。军士们面面相觑,不知何事触怒了先行将军,但见他面罩寒霜,无人敢怠慢,纷纷撂下饭食,快步向校场跑去。
哪吒足下风火轮烈焰一炽,已立于点将台上,锐利目光扫过全场。
“高兰英可怜?杨戬将军不光彩?” 他嗓音清亮,带着一股无形威压,瞬间压下场中嘈杂,“这一路生死关头,是谁屡屡挺身而出,救众兄弟于危难之间?自东征以来,尔等见过的阴毒手段还少么?金鸡岭、瘟癀阵,哪一次不是杨大哥为我们破开死局?”
他故意停顿片刻,观察众人神色,“如今孟津会师在即,倒让高兰英几句话乱了心神,猜忌自家兄弟,这仗还如何打?伐纣大业还要不要了?”
他不给众人喘息之机,即刻下令全军操练,“锋矢”变“方圆”,阵法往复三十次,直练到校场烟尘弥漫,人人汗透衣甲,这才冷着脸下令解散
“都给我回去吃饭!吃饱了饭,把脑子里的糊涂账理清楚,倒底谁才是同生共死的伙伴!”
处置完军营事务,哪吒片刻不敢耽搁,直奔中军大帐。
姜子牙正与杨戬对着舆图商议计策。哪吒先是看了杨戬一眼,才向姜子牙抱拳道:“师叔,营中流言四起,弟兄们对杨大哥颇有微词,更有人因张奎身死心生懈怠,着实窝火!”
面向杨戬,没好气道:“杨大哥,你那计谋本为乱敌,如今倒好,高兰英借题发挥,险些动摇我军军心!这般情状,明日如何攻城?”
帐内一时安静,只余哪吒略显急促的呼吸。
“高兰英那番哭诉情真意切,士卒心生怜悯也是人之常情。当务之急,并非堵住众人之口。”姜子牙似乎早有预料,目光深沉看向杨戬。
杨戬点了点头,对哪吒道:“此事是我思虑不周。高兰英此举,无论张奎生死与否,都已占得先机。若张奎真死,她便是哀兵,可激起渑池守军死志;若为诈死……便是诱我轻敌的诱饵。无论如何,须立刻探明虚实。”
姜子牙见二人已将局势剖析明白,捻须微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杨戬,你既知症结所在,便亲自去探一探罢。”
“弟子明白。”杨戬拱手一揖,朝帐外走去,经过哪吒身边,被他一把拉住:“杨大哥,张奎若是诈死,府内必有埋伏,你孤身前往岂不危险?”
杨戬笑着拍拍他的手背:“放心,纵是龙潭虎穴,我亦能来去自如。”
说罢身形一晃,化作一只小虫,绕哪吒飞了一圈,消失不见。
渑池城内万籁寂静,唯有张府灵堂灯火通明。杨戬所化小虫悄悄落在梁上,只见堂中停着一具棺椁,棺盖尚未合拢,棺内弥漫着香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张奎静卧其中,面色灰败,生机全无,确是一副死状。
高兰英一身缟素跪在棺前,肩头微微耸动。
忽然,她抬起泪眼,切齿骂道:“杨戬!你这天杀的恶贼!害我夫君,杀我婆婆,我高兰英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骂了一阵,又伏在地上低声啜泣,那哭声断断续续,在静夜中听来格外揪心。
杨戬振翅飞入棺中,在张奎尸身上细细探查一番,这才悄然离去。
杨戬离去后不久,高兰英突然止住哭声,警惕地四下一望,确认再无人窥探,立即起身来到棺椁旁,以二指点向张奎头顶百会穴,缓缓逼出一根长约三寸、细若牛毛的金针。
收了神针,高兰英不敢怠慢,十指翻飞如蝶,接连按压张奎胸前“膻中”、颈后“大椎”等几处要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张奎喉间“咯”的一声,死灰的面颊泛起血色,胸口也有了微弱起伏。他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得救,猛地吸入一大口气,旋即剧烈喘息起来。
眼皮颤动几下,张奎豁然睁眼,眸中先是掠过一丝恍惚,旋即化为急切。他翻身坐起,一把抓住妻子手腕:“夫人……情况如何?”
高兰英长舒一口气,取出绢帕为丈夫擦拭额头冷汗,低声道:“夫君放心,杨戬已亲自探过,见你气绝身亡,并未生疑,方才已经走了。”
张奎拍拍胸口道:“好险!若非夫人以太阳神针锁我生机,定然骗不过那厮耳目。只是……”抬手轻触妻子那淤青肿胀的面颊,眼中尽是痛惜与愧疚,“委屈夫人了……”
高兰英轻轻摇头,将手掌覆在丈夫的手背上:“与夫君金针锁脉,逆转生死相比,妾身这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 话锋一转,目光凌厉,“周军见我夫妻一死一伤,必以为我军心涣散,无力再战。夫君的地行术神妙无双,何不趁其人懈怠之际,连夜潜入,直取武王首级?武王一死,周军必乱,渑池之围立解,更能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张奎紧紧握住妻子的手:“母亲之仇不共戴天!就依夫人之计!”
杨戬飞回周营,现出本相,往中军大帐复命。
众将听闻张奎已死,无不欢喜。姜子牙虽觉此事过于顺利,但信重杨戬,便也点点头,开始部署明日攻城事宜。
议事结束,众将依次散去。杨戬却未回自家营帐,转而寻到值夜的杨任。
杨任曾在朝歌担任上大夫一职,因直言劝诫商王停建鹿台,被剜去双眼,弃尸荒野。他死后怨气冲天,惊动了青峰山紫阳洞的清虚道德真君。真君感其赤诚,将其尸身摄回洞府,以金丹替他重塑双目。重生之后,他眼窝中各生出一只手,手心又长一眼,模样虽然骇人,却能上看天庭,下察九幽,也算是因祸得福。
姜子牙见他文臣出身,性情温和,心思缜密,便命他负责巡逻警戒。
杨戬寻到他时,他正与营房士兵说话,询问衣食冷暖,有无伤病。
杨戬将他引至僻静处,自怀中取出一个布包,缓缓展开,露出一捧略显暗红的泥土。
“这是……”杨任掌中目向下探了探,面露不解。
“杨道兄,这是武成王殉国时抓的泥土。小弟猜测,或于张奎的地行术有关。虽说张奎已死,但……心中总觉不安。”杨戬将泥土重新包好,递与杨任,“众兄弟连日征战,人困马乏,守备难免松懈。劳烦道兄巡营时,多留意地下动静。”
杨任眨了眨掌中之眼,接过布包,郑重点头。
子时刚过,杨任巡至辕门,冷不防见一黑影提刀自脚下掠过,登时想起杨戬的叮嘱,高声喝道:“地下的张奎,我已看见你了,速速止步!”
张奎闻声抬头,被杨任的古怪模样吓了一跳。但他自恃地行神速,竟把心一横,朝武王寝帐方向冲去
杨任虽能看见,却追赶不上,心中焦急,一边猛敲手中云板,一边高声呼喊:“有刺客!各哨戒备!”
眨眼间,张奎已潜至武王帐下,破土而出,手中大刀寒光一闪,朝着榻上身影狠狠劈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铛”的一声,火尖枪精准无比架住刀锋——正是守候在侧的哪吒。
张奎一击不中,毫不停留,身形一缩,钻入地底。
“杨大夫,他去何处?”哪吒急问。
“左前方,丞相大帐!快!”杨任指道。
哪吒风火轮快如闪电,瞬息便至。他看不见地底,全凭杨任指引,张奎几次三番欲破土而出,皆被他以火尖枪逼回。
张奎蛰伏地下,恶狠狠瞪着地面上那足踏风火轮的身影,一时间竟无计可施。
此刻合营惊起,众将官弓上弦,刀出鞘,火把灯球照得大帐亮如白昼。
张奎寻不到半点机会,只得悻悻离去。杨任一路紧盯,直至那道黄气遁入渑池城墙之下。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周营总算恢复平静。哪吒在营寨边缘找到了杨戬。他背负双手,静静望着远处渑池城墙轮廓,不知在想些什么。夜风吹动他的衣袂,平添了几分孤寂。
哪吒走到杨戬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犹豫再三,哪吒终是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杨大哥,多亏你提前布置,否则……”他忽然顿住,不敢再往下说。
“是啊……若非武成王临终警示,杨任道兄的掌中目恰能观地,我们此刻早已一败涂地。”杨戬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抓住栅栏的手却在慢慢收紧,“这场祸事因我而起,是我一手促成了如此局面。”
哪吒烦躁地踢飞一枚石子:“张奎夫妇究竟用了何种手段,竟连你也瞒过了?”
杨戬摇头苦笑。他设计诛杀张奎之母,本为乱其心神,寻其破绽。他算准张奎会怒、会急,却独独未曾算到,张奎夫妇能如此迅捷压下丧亲之痛,将计就计,演出一场寡妇诉冤、诈死诱敌、暗夜行刺的连环大戏。
步步皆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将他布好的棋局,逆转为刺向周军心脏的利刃。
“若我没有猜错,高兰英用的,应是封穴闭气,逆转阴阳一类的法门。太阳金针既能封你眼周穴位,自然也可封住张奎生机。只是此法太过凶险,稍有差池,便再无醒转的可能。”杨戬轻轻吐出一口气,“是我低估了他们。低估了张奎的隐忍,更低估了高兰英的狠决。我那计策看似成功,实则……逼出了更为可怕的对手。”
“你后悔了?”哪吒问。
杨戬沉默良久,才清晰吐出一个字:“不。”
“战时用计,无非权衡利弊。在当时情形下,那仍是打破僵局的最佳选择。”他转身面向哪吒,眼底似乎蕴含着诸多情绪,似悲伤,又似无奈,“我也经历过丧亲之痛,甚至厌恶自己的选择,但若重来一次,我仍会这么做。”
哪吒怔怔看着眼前这个算无遗策、冷静自持的师兄,第一次清晰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背负的沉重枷锁。
“杨大哥……今日我对着全军将士,将高兰英比作吕岳之流,斥她行事卑鄙、手段阴毒,污蔑于你。”哪吒自嘲般笑了笑,声音低了下来,“我说得义正辞严,几乎连自己都要信了。但我心里清楚,她并非如此。”
杨戬的心似被钢针刺了一下,骤然收紧。他想守护的人,终究为了他,违背了本心。他没有去看哪吒,只看着苍茫夜色,怅然道:“我明白……”
这三字说得极轻,似一声叹息,悄然融入风中。
“所以,”哪吒忽然迈出一步。他身形较杨戬稍矮,这一步,恰好踏入杨戬投下的阴影中,“剩下的,我们一起来扛。”
杨戬看着那主动走入自己影子的少年,看着他眼中毫无阴霾的光芒,心中筑起的壁垒轰然崩塌。他一把握住哪吒伸来的手,而后用力一带,将他紧紧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