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好》我是瓶子

2、（二）陟彼屺兮

　　我们在学校学习了一个星期军事理论后，就被大客车装着运到了一处叫军训基地的不毛之地。说它不毛，有点委屈它了，正中间的操场确实都是黄土一点草也没有，可两边的空地还是杂草丛生的，传说里面还有蛇和兔子。反正我没见过。中午，大客车把我们扔在操场上扬长而去，我们无奈地接受要在这里度过21天的事实。
　　进了宿舍发现床板上都写满了字，是曾经战斗在这里的学生们留下的，有名字，通讯地址，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诗和歌词。字迹模糊、年代久远甚至有90年的，让我对自己屁股下面硬硬的床板产生了敬意。
　　平平，快上来！你看我这里有什么？庄静好这回翻身了，睡在了我的上铺。
　　我翻身上床，看见静好的床板上写着：
　　朋友：如果你是军训7天，那么好好享受吧！如果你是军训14天，那么咬牙挺住吧！如果你是军训21天，那么还等什么？快跑！
　　下面还详细描绘了出逃路线，连公交车路线都写好了。
　　你准备逃吗？静好笑着问我。
　　算了吧！我决定把21天拆开，先享受前7天，后14天咬牙挺住。你看看外面的破地，想找块石头挖墙逃跑都没戏。
　　我和静好做在上铺上向外看，很后悔听老师的话，没带书和收音机来。
　　我讨厌一切体育运动和绝大部分的集体活动，对军训这件事情不报任何期望。
　　我们27个女生分成三个班和外语系组成一个连，住在最前面一排平房里。英语系的女生据说比我们漂亮、时髦，没关系，反正穿上这身迷彩服大家都一样。
　　军训第一天早上，我就认识了英语系的田爽。
　　事情是这样的，我比静好先收拾完床铺，就抱着脸盆去露天洗脸池洗脸。洗脸池边挤满了睡眼惺忪的姑娘，我等了一会儿才排到一个水龙头，刷了牙、洗完脸正看见静好在那儿四下张望，我就喊她过来。就在我把盆拿开，她要把盆放下那1秒钟的时间里，旁边一个女生就把自己的脸盆给放了下来。我没在意，想静好再等一会儿也就排上了，就回了宿舍。结果，过了20分钟，都快集合了，静好才回来，慌乱地梳她乱糟糟的长发。
　　你洗脸够细致的！洗了这么长时间！我边跟被子斗争边问她。
　　别提了！气死我了！静好回过头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原来，那女生洗完之后，没有把地方还给静好，而是又叫来她班的同学，静好也犟，非在那儿等着。一直等到那队姑娘一个接一个地洗完，她才洗上。人家在一旁唧唧喳喳，根本没人搭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庄静好。
　　算了，算了！她们学外语的就是欠缺中华礼仪！刚入学连西方文明也没接触呢！别搭理她们。我一边安慰她，一边出门排队。
　　就是她！4班最后1个。静好咬牙切齿地给我指。
　　我看见了一个皮肤很白，细眉细眼的女生，嘴唇异常地红。她就是田爽，个子很小，还梳了两条长辫子，冒充小芳。
　　你觉不觉得这女生天生妾像？静好说。
　　我觉得这话有点狠，但是朋友的敌人是敌人！我有义务帮静好出气。
　　是啊，她要是换了军装穿个桃红色的肚兜典型一个姨娘！
　　现在看起来，我们两个实在是眼光毒辣，田爽多年来一直走在二房的道路上，从没扶过正。但也有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比如田爽的迅速成名。
　　那天早上，我们其实还不知道田爽的名字，但是5天后就没有人不知道了。事情有多种版本，我讲一个我觉得比较贴近事实的。
　　田爽是舟山人，据说大海就是她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就像妈妈一样。大海妈妈每天都给田爽姑娘吃鱼，到了北京，海鱼吃不到了就凑合着吃河鱼。可是，到了军训基地，天天大家都吃那几样，连根鱼刺都见不到。于是，一天早上，田爽就赖在床上不起来出操。她们的小班长，广西人，才比我们大一岁，就赶紧跑去问原因。据说，田爽说没有鱼吃没力气！
　　够奇特的理由吧？更奇特是当晚这个小班长就违反纪律跳出围墙给她买鱼罐头去了！
　　当晚两个人约好在后墙角会面，却被刚刚上岗有着无比责任心的两个男生在巡逻时给逮着了！还在没看清面目的第一时间吹响了哨子！据说，当时田爽手里的鱼罐头还没打开，她嘴里的是小班长的舌头！
　　这些我是听李佳说的。当时擒获他们的王旬和郝英杰什么也没说过。
　　田爽就这样成了名人，军训没结束就提前被送回学校反省，还记了大过。小班长也提前回了部队，估计只会比田爽更惨。
　　这是乏味的军训生活最有意思的部分了。剩下的都是痛苦的记忆，比如21天洗一次澡、脸上晒脱了一层皮，晚上和静好聊天被连长罚跑步。我甚至有点羡慕田爽能提前回学校，当然我不爱吃鱼更不愿意吃班长的舌头，所以没机会。
　　好在，军训在北京下第一场秋雨的时候结束了。返校的那天早上，众女生眼望班长哭得花枝乱颤，静好也流下了泪珠，颗颗晶莹。这让我十分惭愧，觉得自己缺乏感情，拼命挤眼睛也没挤出来一滴眼泪，只能低头做伤心状。女生们挥手啊，哭啊，可是我相信没有人真的对军训基地留恋。不到20分钟大家就唱起歌来，1小时后汽车进入4环，有人干脆欢呼起来。

　　能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未尝不是好事。人生让我们哭笑不得的事情还多着呢。据统计，成年人每天笑的次数平均是20次，而儿童是200次。那180次是怎么消失在我们僵硬的嘴角里的？
　　21天下来，我和庄静好都晒得像鞋油广告，黑又亮。黄兰和李佳几乎没有变化，黄兰每天比我们早一个小时起床，冒着被连长发现的危险，往全身抹各种防晒护肤的东西，看来还是有效的。李佳原本就黑，是不是更黑了，不易察觉。
　　庄静好忙得似个小燕子，在各种活动中露脸之后，她发现花衣明显不够了。开始的时候，我们穿衣服都一个路数，下身永恒的牛仔裤，上身不是衬衫就是毛衣。只有黄兰不份季节地穿短裙，配高跟鞋或者小靴子。她个子小，这样穿显得高一点，而且居然有点娇俏可人。与黄兰相比，我们两个大个子显得太粗糙了。
　　有一天，我从外面进来，发现静好正躲在书背后打量黄兰化妆。我不知道她这样偷艺了几次，反正没多久她就摆起了瓶瓶罐罐，把自己一张脸收拾得姹紫嫣红。修了眉毛的静好看起来五官分外明朗，十分洁净。并穿起了长裙配平底鞋，上身一件很紧的毛衣衬托得身材异常娇好。
　　这样耀眼的静好，我是不愿意和她常在一起的。第一次介意，是在图书馆里听见两个在后面还书的女生指指点点。
　　那个穿黄衣服的就是庄静好。
　　哦，身边那个呢？
　　不知道，也是她们班的，总和她在一起。
　　我不要沾庄静好的光，不愿意做“总和庄静好在一起”的女生。我是我，平凡、不美丽，但是我叫韩平平。不知道静好有没有察觉我的疏远，我想她是不会的，她那么忙。学校附近有几家咖啡馆，常常有外系的男生请她去聊天。回来，静好会向我描绘里面的摆设和咖啡的价钱。20元一杯的咖啡，当时我是打死都不会自己去喝的。
　　虽然，不常在一起，我们仍是最好的朋友，兰州痴情汉屡屡找不到静好，有时候甚至会在电话里和我聊一会儿，问问静好的情况，为什么不写信来。为什么？因为在和其他男生约会？我说因为功课紧张，还劝他好好读书。
　　他又问，静好有没有给我看过他写的诗？这个家伙还写诗？我开他玩笑，说静好感动得流泪把诗抄在墙壁上。他居然相信！幸亏没有要我读出来，也没有问我读后感。他不会问我读后感的，他一定觉得写得好，诗人不都是这样？说不定还觉得我看不懂呢。
　　那些诗我只见过一首，题目好像是《玻璃窗》，发表在我们校刊上，作者当然是庄静好。诗中写满了思念和对爱情的渴望，我想这首诗对那些对静好有意的男生来讲简直是追求的发令枪。一开始跑在最前头的是马超群，频繁地请静好吃麦当劳，我也跟着边喝奶昔边看他吹牛。但是，我的草莓奶昔没喝几天，他就掉转矛头去追黄兰了，因为他有了个强有力的竞争者——王旬。
　　王旬一出，谁与争风？在我们班绝对是的。庄静好和王旬很快就出双入对了，这是我和静好疏远的另一个原因。但是，他们虽然常一起出现在教室、图书馆，却并不亲密，只能说是暧昧。我猜想庄静好，还想游荡在森林里，王旬只是一棵树，尽管玉树临风。
　　天冷了，我贪图宿舍暖和，一般就不出去在宿舍里学习。宿舍里通常只有我和李佳。黄兰的谢郎经常双休日坐火车来看她，两个人住在学校附近昂贵的宾馆里，看来都够有钱的。我和李佳渐渐聊起来。发现她简直是诸葛亮，不出门就知道天下事！
　　王旬和静好怎么样了？一天，我们一起玩《小强填字》的时候李佳问我。
　　不知道。看起来挺好的吧？不是我对她保密，我确实是没什么可说的。
　　王旬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李佳问我。
　　啊？他有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我瞪着她。
　　你不知道啊，大家都知道。他有个女朋友，在上海。那女孩还来看过他呢？据说很好看的。不会庄静好也不知道吧？李佳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
　　我不像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读南湖》是谁写的？我挑一个最难填的堵她的嘴。
　　知道这个秘密后，我就开始焦急地等待静好，生怕她被人面兽心的王旬骗了。等到10点多快熄灯了，她才回来，还带着酒味。
　　我把她拉到走廊，你知不知道王旬有女朋友？
　　知道啊。怎么了？她喝了点酒就脸红，眯着眼睛看着我。
　　那么，他们分手了吗？
　　没有啊，我们今天还一起吃饭了呢，他女朋友来了。静好说。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你昨天还说，你挺喜欢他的呢。我怀疑她喝多了。
　　是，我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但是，他不是我那杯茶。我们只能做朋友。一开始，他就说了他有女朋友，说只要我做他女朋友，他就和那边分手！
　　真行！够会算计的，还不见兔子不撒鹰呢！我有点鄙视王旬了。
　　可不是。我说千万别。我们做朋友正好。我有点喜欢他，但是只是有点，你明白吗？静好笑着看着我。
　　当时我是不完全明白的，我不明白他们三个何以能和平共处甚至把酒言欢。但是，我明白静好不是真的喜欢王旬，这我就放心了。
　　我和黄兰一直不怎么来往，完全没有交集。我吃大食堂，她吃不用洗饭盒的快餐。我看当时5元的《三联生活周刊》都去图书馆，她买20块一本的《时尚》眉毛也不皱一下。她去过香港、欧洲，我生活在小城市，最远到北京，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有时候宿舍只有我们两个，我就觉得尴尬，好像该说点什么，可是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我就戴上耳机，假装在听广播，其实我什么也没听。
　　那年十一，庄静好报名参加了一个去内蒙玩的团，一共十几个人，据说还包括体育系的帅哥。李佳不远万里回了老家。黄兰的郎又来了，他们双宿双飞去了。我一个人租了一套亦舒，在床上看得日月无光。
　　10月5日晚上已经熄灯了，黄兰推门进来。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就转向应急灯继续看小说。过了几分钟，我听见黄兰细细碎碎地哭着。估计是和男朋友吵架了，我就象征性地安慰她一下，和谢朗同学吵架了？别哭了，吵架只是暂时地，从长远来看还能增进感情。
　　没想到，她坐了起来，对我说，平平你陪我说说话，好吗？我想和你聊聊。
　　我能说不好吗？就爬下来坐到静好的床上，她也坐到李佳的床上。
　　两只小小的杏眼已经哭得像杏一样又红又大。
　　怎么了？我问。
　　平平，我必须找个人说说，否则会憋死的，你明白吗？她问我。
　　我明白。我说。我心里想，我还明白我就是你随便找的那个人！怎么这么倒霉呢？
　　你要答应我，别说出去。对谁也别说。她看着我。
　　好，我保证。我觉得自己像接受了一个秘密任务，很不舒服。
　　过了好长时间，她说：我妈妈姓谢，你明白吗？
　　我眨眨眼睛，跟她妈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你妈妈姓谢怎么了？
　　这么说吧，我和谢朗是近亲。她叹口气。
　　啊？你们是表兄妹？林妹妹和宝哥哥？
　　不是，但是绝对是三代以内。她从包里拿出根烟点上。烟忽明忽暗，眼前的黄兰和平时那么不同。
　　我们同班，我一直叫他表哥，你见过的，他长得很帅，除了他我看不上任何其他男生。我们总在一起，他帮我辅导功课陪我玩。后来，我们都觉得感情不对了。但是我们控制不了自己。
　　控制不了也得控制啊？近亲不允许结婚的！会生痴呆的！我着急地看着她。
　　是啊，我们也知道。没打算有将来。我们想过一天算一天。直到哪一天他爱上了别人。
　　那，你今天哭是因为他爱上别人了？眼前的黄兰在我心中换了一个人一样。
　　不是，是因为，我把第一次给了他。黄兰苦笑。
　　我没想到黄兰会把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黄兰继续说：我是愿意的，之前很多次我们都控制住了，这次是我想好的。我想好了，我注定不能嫁给他，但是我愿意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他。
　　我爬上床把自己的纸巾盒递给眼前伟大的黄兰。真想和她喝点酒，但是没有酒。我就学着陪她抽烟。我们聊了一晚上，直到天亮，直到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被她们的故事感动，我也眼泪汪汪的。黄兰说他们彼此交出了第一次，然后抱在一起哭。哭到觉得呼吸都困难、都心痛。谢朗哭着说对不起，哭着许诺来生，哭着离开说再也不来找黄兰。黄兰在我眼前痛哭着说决定重新开始生活。
　　这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最悲壮的爱情。黄兰的秘密我一直没有说出去。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形影不离，我小心地陪伴着黄兰直到庄静好和李佳回来。
　　静好的内蒙行显然收获颇丰，给我带回了无数奶制品、牛肉干，她平时出手绝没有这么大方，我相信一半以上是男生倾情奉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