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绯琉侧

5、第 5 章

　　范无救慢慢站起身来，他真的很为小晋开心，可是明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又鱼鲠在喉，于是只好投以祝福的目光。
　　每个人都显得如此喜气盈怀，唯独范无救，像个完全独立的存在一般，与此刻的气氛格格不入。
　　想到自己，也还真是个碍眼的存在，无论身处何地，都只是形单影只，注定只能孤老一生。
　　他实在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才不至于煞了眼前风景。可是，又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他呢？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地方了，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
　　范无救垂下眼睑，趁着众人还沉浸在美满的气氛之中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令他心颤的地方。
　　谢必安猝不及防看着范无救突然离开的身影，便也跟了出来。
　　还是赶上了范无救匆促的步履。夜深了，被月色笼罩之下的街市显得格外的冰冷凛冽，凉到了人的骨子里。
　　“你这样做，还有意义么？”范无救也不明白，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对他的语调竟能冷淡得这般拒人于千里。从前不是这样，那时候的范无救很想对着这个人，落落大方地说起那些只能让他知道的心事。
　　谢必安上前两步，却还是滞在了一旁。他也不是不会害怕，他所顾虑的，是自己的步步紧逼只会让范无救越逃越远。
　　“不久就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和我这样的潦倒之人站在一起只会沾了晦气。”
　　“什么晦气！金子闪光需洁其表面琢其内造，人亦如此。你的内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他人那里和你比得了！”
　　范无救只是一昧垂着头不做言语，心却像是被什么左右撕扯着，疼的难受。
　　可是，如今什么样的话语听在范无救的耳里，都只能让他感到一股五脏俱焚的痛和透彻心骨的寒。
　　什么都是枉然。他曾经捧在怀里的一颗真心早已守望到了心灰意冷。还不够，还要被一个人狠狠地揉碎，散在风中，一点痕迹都不肯给他留下。
　　范无救一身黑衣消融在夜色之中，连表情都开始渐渐模糊。
　　谢必安突然笑得有些生硬。那样的情绪，是失落，是惆怅，又不完全是。明明知道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实在有些艰难，可他还是忍不住，他不愿意看到范无救面无生色的脸，和他渐渐憔悴得消瘦的身子。
　　可是，大概已经，真的回不去了吧。
　　“你总这样，就算再喜欢一样东西，也还是愿意放手。”
　　范无救的心里霎时涌起了一股苦涩之感。
　　“同窗不闻三月天，一纸书来定百年。。。。。。这一世的一百年我们之间只能尽君子之谊，下一世，倘若上天垂怜，但愿我们彼此都能真正的放下。去追逐，去漂泊，去隐逸山水，从此不问世事。”
　　谢必安的瞳孔骤然一缩，一番话听在耳里竟是百感交集。
　　同窗不闻三月天，一纸书来定百年。。。。。。
　　他没有忘，只是他不敢提。
　　可原来，那个人也还完全记得，不曾有半点忘记。
　　这个人世本已经够艰难了，上天却还要在他们之间横摆一道深壑让彼此痛不欲生，当真可恨。谢必安一咬牙，恨意，怨意，爱意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让他直把双手的关节捏得咯吱作响。
　　谢必安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在此时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空气中参杂着十分微弱的血腥味，吹得人心里发怵。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风中蔓延开来，仿佛是来自地狱里的绝望呻吟，笼罩了整个夜空。
　　“不好！”范无救脸色一沉，脚步飞快地直向声源处奔去。谢必安暗忖不妙，生怕范无救一个人孤身前往会出什么岔子，毫不犹豫地跟着范无救的步伐仓促地追了过去。
　　“可恶！”还是来晚了一步，躺在血泊之中的遇害者早已没有了鼻息，一双仿佛快要眦裂的眼球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一般，往眼眶外突兀地扩张，眼耳口鼻之内皆是流淌着一股股粘稠的血液，恶臭扑鼻。
　　向来洁癖的谢必安不由得捂住了口鼻，只觉得胃酸翻涌。范无救勾下身来，一只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仔细翻查着死者身上的重要物件。
　　“果然如此，这也是我们小时候同学堂的学生。”范无救怆然站定，颦蹙着眉：“这个凶手当真可恨，只怕是有意栽到我头上来的。”
　　谢必安频频点头，也知道其中的利害：“无救，看样子我们得赶紧通知官府，省得到时候别人看见我们在这儿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范无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风不大，却因为夜深人静的缘故，把本不算漫长的小路显得深远寂寥。谢必安有意识地贴近范无救并肩走着，意外的，范无救并没有刻意的推拒。范无救依旧自然稳健地走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在想。。。。。。”
　　“什么？”范无救并没有因为谢必安的发话而看着他，依然径直向前走着。
　　“如果我们都死了，是不是就不用再像现在这个样子了。”谢必安苦笑着垂下了眼睑。
　　。。。。。。
　　好一阵的沉默，让谢必安的心里感到无端的压抑。
　　“不用。我死就好，你应该好好活着。”
　　谢必安瞳孔骤然一缩，全身竟有些微微颤抖。自己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么唐突却又不切实际的问题来呢？
　　“都怨我，好好的提这些有的没的真晦气，无救。。。。。。你别上心。”
　　谢必安本来还有些担心，照着范无救的性子也不知会又联想到什么，却不料范无救真没放在心上似的，转而说道：“照我们刚刚追过去的速度来算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而案发地点却是个死胡同，照理来说常人根本无法再这么短的时间之内逃走。难道说那个胡同巷子里早就埋伏好了机关？”
　　听范无救这么一说，谢必安也颇觉纳闷：“我看不象啊，在这地方常住的人都对这胡同熟悉得很，这巷子里是绝对安置不下什么逃身机关的。”
　　谢必安越发觉得匪夷所思起来：“这般行事诡异，身手矫捷不像是常人能够做得到。倘若说是杀手，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可是这一来二去的时间十分短暂，恐怕不是人类的能力能够及得上的。。。。。。难道！。。。。。。”
　　二人皆不敢再往下联想下去，只是默默的都觉得背脊发凉。
　　“现在作何言论都还为时尚早，还是交给官府定夺吧。”谢必安佯作镇定地宽慰着范无救。
　　“嗯。”
　　县衙内。
　　“你说什么！又死人了！等本府逮到这个作奸犯科的猴崽子先打断他的狗腿再说！”知府暴跳如雷地拍着桌案，脸色十分难看。倒不是他体恤民情，而是自从这命案接二连三地发生以来，上头也施加给了他不小的压力，要是再破不了案，他的乌纱帽也估计难保。
　　这时候，一个在旁做着记录的师爷蹑手蹑脚地窜到了知府面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着什么。只见知府面色一转，欣喜若狂地狠拍了一下桌案。
　　“大胆刁民，你以为你前来报案就可以掩人耳目了吗！别以为本府不知道你背后那点事儿！”
　　范无救霎时脸色一沉，紧捏的拳头被嵌进去的指甲掐出了星星血迹。
　　这个世界，果真没有天理可言了么？
　　。。。。。。
　　“老东西，你说什么？”谢必安杀气腾腾地瞪着知府，虽然脸上还挂着狐狸似的笑容，但毕竟他身子高挑，浑身邪戾，竟把知县吓得有些哆嗦，扶着椅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要干什么？告。。。告诉你！本府可是朝廷命官！”知府哭丧着脸，指向谢必安的手指颤抖得十分可怜。
　　谢必安根本不理会堂上那个歪瓜裂枣的县令，顺势拉着范无救的胳膊便推门而出，无人敢拦。
　　岑寂的月色下，不远处的烟湖蒸腾起了缭缭烟雾，几声疏落的鸟鸣并不清晰却十分醉人，游鱼怕人似的，见到他们投入湖面的上的阴影便灵巧地躲开了。
　　还是谢必安先开了口。他知道，如今的范无救只怕是肯对他多说一个字，都是极难得的。
　　“这样吹吹风倒好，可以聊聊以前的事。”
　　看着范无救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谢必安星眼微漾。良久，他才缓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也没关系。你若是不想说听听我的就是。我就是贪嘴，想要告诉你我的想法。如果你实在不愿听，倒头睡了也罢，我的肩膀一直在这里。。。。。。一直在你身边。”
　　范无救微微动了下身子，眉梢之间情绪的变化一闪即逝。
　　“我以前也勉强算得一位富足人家的子弟，少学诗赋，管弦颇通。可是在我五岁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个人，他是我们家族世交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模样秀挺，气韵翩然。那时候他也看着那个盯着他就移不开眼的我。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是命。”
　　谢必安侧了侧身子，却见范无救似乎还在听着，又一门心思的说了下去。
　　“那孩子和我不同，一样是大户人家出身，却从不摆那套所谓的架子。他不惧慑于强人恶势，更不同他人一样淡漠势力。他用一种最笨又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占据了我的心。可是后来，他们家道没落了，种种物事将我们分隔得越来越远。。。。。。告诉我，我该如何让他知道，我愿倾其所有换回一个从前的他？”
　　。。。。。。
　　“如你所说，这是命，人力无可挽回。”
　　其实，他现在真的不怪他，也不怨他。世道本就艰难如此，他只想要谢必安好好活下去。现在这样，已经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像自己现在这样的处境，身份如此的悬殊，他实在不该再和自己这样一个，被世人所摒弃的潦倒之人再有任何的牵扯。自己身前无人，若是死了倒也干净，可要是连累到他，更是自己万分不愿意看到的。
　　莫□□狐，莫黑其乌。
　　范无救何尝不想回到从前，他做梦都想。只是已经，回不去了。
　　“你带我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番套语滥调吗？”
　　套语滥调。。。。。。
　　事到如今，在范无救的眼里，自己的话只能是这样，不入他的耳目了。。。。。。
　　有时候，人是该对自己绝情一些。原来，有些事情毕竟经不起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