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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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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晴好的阳光穿过雕花繁复的窗格子,在蔚秀宫金碧辉煌的地砖上投下班驳的影子。
光与影的背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身边傍着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女子生得典雅端丽,少年更是骨骼清奇,眉目俊秀。那女子手中拿着一本《论语》正在同那少年讲解。少年听了几句,便只管望着窗外的一只小鸟出神,看它飞上飞下地衔枝条做窝。
女子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动着碧青的竹简,用她那敲金击玉般清脆柔和的嗓音缓缓念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以德……协儿,协儿,你有在听么?”
少年回过神来,笑道,“姊姊讲的是《论语》为政篇。‘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说的是国君若能用德行和教化来治理国家,臣民便会像天上的星星拥护北斗星一样围绕在他的身边。这些师傅都有讲过,协儿早就知道了。”
女子道,“这样么?”脸上微微显出歉意微笑,“那我们讲下篇‘八佾’吧。”
少年摇着她手道,“不,姊姊,我要听你讲先皇开国的故事。”
女子叹气道,“协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只管爱听这些故事有什么用呢?记得要多读些圣人的教诲,将来才能治理好国家。”
少年将小嘴一嘟,眼角耷拉显出委屈的样子,“可是哪里有国家来给我治理呢?我又不是皇上。就算我真的是皇上,凡事还不得听太师的。我学了这些治国之道有什么用呢?”
女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皱眉道,“可我汉家向来是重视仁义礼教的……”
少年“哼”地一声道,“就是因为我们太讲仁义了,才会搞得如今权臣当道,只要手里有权有兵马,就可以来欺负我们,眼里哪里还有什么朝廷纲纪,尊卑之分!”
女子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掩住他口道,“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以后切不可以胡说!”
正说到此处,忽然一个宫女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叫道,“公主不好了公主,董……董太师来了!”
女子闻言大惊,急忙推那少年道,“协儿,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能让董卓看到你在这里!”
少年却一把拉住女子衣袖,急急问道,“姊姊,他来这里做什么?”语气中是难掩的恐惧。
女子无暇搭理他,拉着他手转到屏风后,将他瘦小身躯退入厚厚的落地丝帘中,轻声嘱咐道,“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
少年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有些疑惑有些恐惧地望着她。
女子急道,“协儿,快答应姊姊!”
少年见她焦切,反倒镇定下来,眨了眨眼睛,握住她手道,“姊姊放心,协儿不出来便是。”
女子长舒一口气,快步走回外殿时,迎面看见董卓已走了进来,向她随意拱手笑道,“臣董卓特来向广平公主问安。”却并不真的行下礼去,只顾睁着眼睛四下打量。目光所到之处便如有一道无形寒光扫过。
广平公主刘婵给他看得心口微微一跳,强自镇静下来,从容问道,“不知太师所来何事?”
董卓一摆手道,“无事!不过来看看公主起居安泰与否。”
刘婵应道,“托太师福,我并无不适。”
董卓点头,“那就好。近来朝中大乱,人心叵测,多有奸臣贼子意图不轨。乱世深宫亦非无险之地,公主可要多加小心。”
刘婵笑笑道,“太师此言可有根据么?”
董卓“哼”地一声,恨恨地道,“本太师就碰到一个包藏祸心的腐儒,说我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奸雄,妄想诋毁我的清誉,从而毁坏朝廷建制,他可从中渔利!”
刘婵淡然道,“太师匡服社稷,功高盖世,四海之内,谁人不知?汉家天下,实赖太师而得幸存,刘婵虽在深宫之内,每每听人说起太师之功,尚且常常感激涕下。孺子无知,当真其心可诛。”
董卓猛拍手掌,大笑一声,“着啊!要不是我董卓救驾及时,江山早就不姓刘了!你们这些帝子王孙,一个也别想保住!至于那个腐儒……”嘿嘿冷笑道,“不劳公主挂心,我已将他凌迟碎剐,搓骨扬灰了。”
刘婵心中莫名一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抬头正对上董卓一双紫褐色的狼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心中更冷,却听他似在笑问,“难得公主这般年轻,却恁地懂事,也知道心存感激。却不知公主想要如何报答我的匡服社稷之功呢?”
刘婵强笑道,“如今宫中一切器物财产,太师莫不想取就取,我一个深宫弱女子,自己尚且朝不保夕,能有什么来报答太师呢?”
董卓大笑,忽然猛地抓起她手腕,咬牙道,“公主虽没有什么可以给我董卓的,难道……就不能以身相许么?!”
刘婵一阵恶寒,只觉胃酸欲吐,挣扎喊道,“董……董太师!听说你夜夜留宿宫中,先帝三千妃嫔,尽你取舍,难道还不够么?何必一定要来为难我,不给我汉家留这最后一点情面!”
董卓见她手腕乱晃做无谓挣扎,满面涨红,眼角已有点点狼狈泪花溢出,更是得意,哈哈笑道,“你老爹好没眼光,挑的尽是些庸脂俗粉,又哪里比得上你这个知书达礼的金枝玉叶?”
刘婵见他满脸狰狞,目光中欲念横流,反倒渐渐冷静下来,亦不再挣扎,冷冷喝道,“董卓,你放手!”
董卓一呆,竟果然放开了钎住她的右手。
刘婵揉了揉红肿的手腕,微微笑道,“太师,你如今权倾天下,就是当今皇上也得听你的。又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何必做出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人之态。你要刘婵,难道刘婵有能力抗挣么?”说着白了董卓一眼,回身转入帘中绣榻之上。
董卓被她一席话说得楞在当地,又见她回眸一盼似嗔似娇,其间女儿之态,远非寻常姬妾娼女可比,更是情难自禁,一时如坠云里雾里,几步跟到床边,
将床帘一把扯落,就要欺上。
刘婵一笑,一手似推拒,一手却暗暗地摸向绣被之下。
董卓情迷之中,忽觉后背心一凉,多年刀马生涯的警觉使他出于本能地往边上一避。但觉一阵冰寒彻骨,继之是锐利疼痛,伸手向背后一摸时,手上尽是鲜红的血迹,原来后背已刀刃划出一道口子。
刘婵藏在被下的刀是一口好刀。七寸来长,西域贡品。可惜董卓躲避及时,未中后心。董卓肥胖,皮粗肉厚,远过常人,是以口子拉得也不深。只够激怒董卓,却不够对他的行动造成任何伤害。董卓狂吼一声,一拳打落刘婵手中利刃。刘婵只觉一个巨大的黑影兜头罩了上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知道,她的人生还没开始,便算完了。
刘协从屏风后面小心地走出来的时候,董卓已经走了。刘婵怔怔地倒在床上,如被抽离了灵魂的躯体,脸上毫无表情。
刘协见惯了平日娴雅淡定,荣宠不惊的刘婵,今日忽然见她如此,心中恐惧,扑到她身上哭道,“姊姊!”刘婵乍一听见幼弟的哭声,像是忽然重新回到了人间,起身抱住了他,面上僵硬的表情渐渐柔和,两行泪水不觉淌过清丽的脸颊。刘协举起手替他拭泪,“姊姊莫哭。董卓欺负你。协儿会给你报仇。”
刘婵握住他手,柔声道,“姊姊知道协儿乖……”眼光瞥见地上闪着白光的匕首,便道,“来,替姊姊把那把小刀拿来。”
刘协犹疑道,“姊姊你想做什么?”
刘婵笑笑,哄他道,“姊姊什么都不想做。刀掉了。替姊姊捡起来吧。”
刘协看看小刀又看看刘婵,终于点头,将刀捡起递到她手中。刘婵接过,轻轻地摩挲着刀柄上镶嵌的宝石,忽然猛地握紧小刀,一刀深深地辞进了胸口。
刘协大叫一声,“姊姊!”伸手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鲜血从刘婵前胸大量涌出,像是在衣襟上绣了一朵耀眼的红花。
刘协哭道,“姊姊,你以前教我说,有大志的人要能忍受天地间的一切屈辱和苦难。可你自己怎么就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刘婵的眼中闪过一丝凄楚,“协儿,你还小,你不会明白,我今天所受的屈辱之深已经到了只能用鲜血来洗刷。这把刀是我一直藏在身边,以防真的到了这一天,可以用它来杀董卓。杀不了,就让他杀了我。可是……我还是没有保护好自己。祖先的英灵在天上看着,我只能用我的血来洗刷我让这高贵的宫殿蒙受的耻辱。”
刘协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可是董卓对我也很凶很不讲理,难道我也应该自杀来保住大汉皇族的尊严,用我的血来告慰祖宗在天的英灵么?”
刘婵只觉呼吸一阵难过一阵,但还是颤颤地伸出手来抚摩着刘协柔软的发丝,慈爱地摇了摇头道,“你不一样。姊姊今生不幸生做女儿身,空有满怀希望,却什么事也做不了,将来还会成为你们的拖累。而你是男儿,是我刘家最后一个大好男儿。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勇敢地活下去,要对得起你的姓氏,对得起,你身上流淌的,王者的血液。”说到此处,刘婵将那柄短刀猛地拔出体内。鲜血蜿蜒流了满床。刘协已经哭得哽咽难言。刘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短刀在被褥上蹭了两下蹭去血迹,交到刘协手中,“辩儿……不足恃。姊姊等着……等着看你重振我大汉雄风的那天……可是现在……现在,我要走了。但我会一直在天上陪着你……永远地……陪着你……”
最后一颗滚圆清透的泪珠从她美丽的眼角滑落下来,落到刘协仰起的稚嫩的脸上,碎裂开来,同他的泪水化在一起,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