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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九 ...

  •   九

      公安局狄局长家里的牌局,是判断长沙城里的贵太太们是否有身份的标杆。

      长沙城里,只有真正能说得上话、足够有地位、足够阔绰的女人,才能在每个星期的星期三、星期五、星期日下午,被恭恭敬敬地请到狄局长的家里,跟局长太太一起打牌。

      二月红的夫人丫头,从嫁给二月红的那一日起,就从没有错过任何一次牌局。她清楚地知道,这个脸面,是二月红二爷给自己的。

      她已经在这个牌局默默地打了很多年牌。最开始的时候,她来,木木地坐在一边,捧着自己听都没听过的茶,听着其他太太们冷嘲热讽、含沙映射,露出羞怯地、懵懂的笑容;后来,她上了牌桌,仍然是话少的那个,最擅长的就是给下家喂牌,慢慢给自己攒了一副好人缘;直到现在,她只有高兴地时候才在牌桌边坐一坐,一脸淡然地碰着牌,听其他女人小心翼翼地恭维:“二夫人手气真好~”,也不过淡定地扯扯嘴角。

      她已经从“丫头妹子”,变成了真正的“二太太”。

      今天牌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打牌的人一边丢着南风,一边偷眼打量丫头的脸色。丫头很少黑着脸出现,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哪怕是二月红出门前多跟她说一句话,她都可以开心好半天。

      狄夫人作为东道主,有心缓解一下气氛。这二月红夫人的面子再大,也不能坏了她牌局的热闹。于是她清清嗓子,挑着女人们如今最满意的话题开口了:“前日,张大掌柜府上挂了白,说是他太太去了。啧啧,我记得那个妹妹可年轻的很,才20吧?”

      果不其然,游戏室里的女人都来了精神,纷纷附和:“是呢,才20,好像是师大的学生。”

      “对啊,据说,是那个女的主动追求的张掌柜。啧啧,这些女学生,开放得连廉耻都不要了。”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市长家的三姨太玩着蔻红色的指甲,“这男追女呢,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也就现在这些舔着脸皮不要的小姑娘,才能拿下那些有头有点的大人物。”

      丫头的手轻轻一抖,手上的一万跟其他牌轻轻撞击,发出微弱的“叮”地一声。

      一个女人是比较厚道的,她叹了口气:“哎……其实张夫人人很不错的。很有书卷气,人也相当活泼,一点都没有已经嫁人了的样子。懂得东西也很多……要说这大学生啊,就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可不是不一样么。”狄夫人开口了,透着一股尖酸,“人家可从来不稀罕来我这拿不出手的牌局:‘我还要去学校给教授当助教呢’~”她掐着嗓子做出粉嫩的样子,“啧啧。”

      游戏室里的其他女人很给面子地发出嗤笑声。

      狄夫人洋洋得意,也更乐意爆出更大的猛料:“你们知不知道~张掌柜为什么会娶张夫人?”

      “这我到听说过,据说也是一出英雄救美?”一个女人八卦兮兮地凑上来,说到英雄救美,眼睛还貌似不经意地从丫头脸上扫过去。丫头晓得这些富太太私下里,经常拿自己差点被卖到花楼里说事,虽有些气闷,却不失分在意,反而凑趣地接了句:“怎么个英雄救美法?”

      狄夫人赞赏地看了丫头一眼,压低声音:“张夫人啊,闹革命呢!”

      游戏室一下子陷入了沉默,狄夫人继续说道:“当时,她跟几个男学生一起被我们家那口子抓住了,好像是给共……”她轻咳了一声,“送消息呢。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据说她身上还带着一份名单,事关重大,我家那位亲自去审,正好张掌柜跟他在一起,”她得意于自家跟张家的交好,微微昂头,“不知怎么就看中了那个女孩子。两句话逃出了名单的事,就带着那学生,也就是张夫人回家去了。”

      市长的三姨太哼笑:“所以说,即使是张掌柜这般人品,也逃不过是个臭男人。男人嘛,谁不喜欢年轻漂亮会来事?还闹革命,估计是只带爪的猫,可算把张掌柜撩拨了。”

      丫头的手一片冰冷。她脑子里好像有很多东西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让她的心慢慢被恐惧填满。她想到了那天晚上在书房门口,无意中听到的张启山和二月红的对话;想起了霍三姐每次上门口中的“红色要事”;想起了年轻貌美无比娇俏地霍三姐,倚在她最爱的丈夫怀里的风骚样……

      “闹革命……会杀头?”她忍不住开口了。

      狄夫人嗤笑,拍拍丫头的肩:“妹妹,这种事情,你怎么都该懂的。说什么闹革命,那就是反,是叛军,懂么?你还太年轻,看不通透,只记住姐姐们一句话:反,就是把头放上断头台!”

      丫头浑身又是一抖,她把手从牌桌上缓慢地一下来,用力地,攥住了自己的旗袍下摆。

      二月红带着梨花白酒登门探望张启山。

      张启山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怔怔地在这灵堂一角,不言不语地见礼、谢客。

      二月红站到他面前,举起酒坛子在张启山面前来回晃了晃,然后迈步往后面走,一回头,见张启山不声不响地跟来了,就舒展了眉眼。

      两个人就坐在后院的一棵桂花树下喝酒。

      指望闷油瓶一样的张启山先开口是不可能的,二月红只能以一声轻咳开头,试图开导张启山:“知道弟妹没了,我吓了一大跳。我试着想了一下,要是丫头没了,我该怎么办……真恨不得自己也跟着去了。所以,你的感觉我能懂,你要节哀。”

      张启山仰头灌了一口酒,放松身体靠在桂花树上,露出一个跟他24岁年龄比较相符的迷茫表情:“……我没有。”

      “啊?”二月红不明白,“你没有什么?”

      谁知张启山没有回答二月红,反而问到:“二爷……你当时,救下嫂夫人,是个什么想法?你是从那个时候,就对她动心了吗?”

      二月红也喝了口酒,回忆了一下:“嗯……那时候,怎么可能,那时候的丫头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丫头,该凸不凸、该翘不翘的,咳。你也晓得,她当时马上就要被卖进去了,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地盯着我……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小时候拖着鼻涕跟在我后面叫哥地场景,心一下子就软了。我真的觉得,我不出手,她会死的。”

      张启山眼睛没什么焦点,茫茫然地盯着天空:“那……你爱她么?”

      “我也说不清。”二月红抬头望着已经落了叶子的桂花树:“爱什么的……我也说不清。只是这么些年住在一起,习惯了她对我怯生生地笑,夜深了给我送参茶,习惯了被她惦记着,听她叫我哥……嗤,情啊爱啊的,都是那些文人墨客编出来,糊弄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小年轻的,咱们不说这一套。娶妻,不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窝么?”

      “……你也说不清啊。”张启山似乎有点不满,带着鼻音小声嘟囔,竟有些杀伐果敢之外的小可爱。

      二月红被气笑了:“你甭管我是不是爱你嫂子,总之,哥哥理解你的感受!今天就陪你醉一回!”

      “你不懂……”张启山反而笑起来,他凑近二月红的耳边,小声说:“二爷,我一点都不疼。医生说丹丹没救的时候,我真的,偷偷地,松了口气。”

      二月红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张启山的眼睛被一层水雾罩着,自言自语:“我当时在监狱里看到丹丹……我就觉得,这就是我应该珍爱一辈子的女人了。聪明、漂亮、跟我……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和念头。我当时也是想,我得救她,一定得救,不然她会死。事后想想,我真怕在狄局长面前暴露了……可当时,当时什么都顾不上。”

      二月红灌了一口酒,轻轻拍拍张启山的肩。

      张启山还在继续:“你说得对,娶妻嘛,不就是,不就是给自己找个能让自己安心的窝么。我娶了丹丹以后,每天回家见到她……心情就,就很好。很多想法,我也可以说给她听,她也能懂……我就想啊,这就是……爱了吧……”

      他呵呵笑起来,盯着二月红的眼:“可一直到她死我才意识到,根本就……不是。我,一点都不疼,我也没想过要跟她一起死,我没有悲痛欲绝,没有食不下咽!”他抓着二月红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嗓子都哑了:“二爷,我这里是空的,是冷的!我根本就没有心,我老婆死了,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老虎……”二月红心中一边苦涩,他张开嘴想安慰些什么,却不知怎么说出口。

      “从我娶了丹丹!我就一直在等她没的那一天!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我爹、英子、齐叔、狗子……跟我掺和上都没有好结果!都会死的!你知道么,你刚才说……恨不得跟着去了的时候……我竟然在想,我不能跟着去……我还有一笔款子,没有送到延安……”

      二月红一把把张启山揽进怀里,他像哄小孩一样在张启山耳边说:“我懂,兄弟,没事了,兄弟……”

      “革命算个P……打仗算个P……我老婆死了……死了……丹丹……”张启山紧紧攥着二月红的衣服,他哭不出来,只能把满心的苦涩用语言宣泄出来——

      连宣泄都不敢高声叫喊。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他不是不痛,只是这种痛比不得他身上已有的那些伤口。只是他,不敢痛。

      “我是不是……做错了……”

      “启山。”二月红温柔地拍打张启山的后背,“你没错。你是对的。”

      “……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值得。”二月红把张启山抱紧在怀里,替他掉了眼泪:“值得的。”

      这个年轻人,带着一身稚嫩的仇恨,踏上了一条前途一片黑暗的道路。

      没有经验,没有援兵,四面楚歌,天下为敌。他四处游走,给自己带上虚伪的冷面具,他拿着从祖宗坟里刨出的钱财,试图砸出这个民族未来的命运。

      他做着这一切,仅仅是凭借着意志。

      他没有信仰,不懂那些从俄国法国美国舶来的大道理。他只是从中国东北走出来的小老虎,遍体鳞伤地想为自己讨回个公道。

      他有着中国人民最朴素最强烈地愿望,他想捍卫家园。他想报仇雪恨——“滚出去!从我的家园滚出去!以命偿命!以命偿命!”

      从他爹死在敌人的机关枪下,张启山就已经不相信自己可能圆满,不相信自己可能幸福了。

      所以长沙城里的富贵撼动不了他,年轻貌美纯洁的娇妻撼动不了他,身居南方的安逸舒坦撼动不了他。无论他在哪,他都身在战场。无论他在哪,他都身处绝望。

      张启山的确没有心,他的心早就寒透了。早在集中营,他亲手掐死那个向往自由、勇敢反抗的年轻人时,就死了。

      二月红把一切都看的通透。

      报仇,是张启山跟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牵扯。二月红可以不管国运,半截李反正没有家仇,他们都可施施然抽身而出,继续做为富不仁的长沙一霸。

      但张启山不行。他停下报仇,放下反抗的武器的那一刻,就是死期。

      所以二月红替这个只能往前闯的年轻人掉下了眼泪,所以他在张启山耳边一遍一遍地说:

      “小老虎,你没有做错,一定、一定、一定要走下去,直到终点你就会看到,值得,一切都值得。别怕,二哥哥拉着你。”

      这句话,在1949年10月的第一天,北京天安门城楼下,二月红曾笑着对张启山重复过。他笑着指着身后欢呼的同胞说:“你看,一切都值得。”

      那时候的张启山露出了罕见的明朗笑脸,回答道:“嗯。”

      当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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