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风小餮

19、二十

　　魏晋墓耳室外的墓道里，陈阿四与徒弟张松过招时，失手从墙上跌落在地上，跟自家徒弟一起被蛇群淹没。
　　陈阿四感觉群蛇滑腻腻凉冰冰的躯体在自己的皮肤上扭动，本能的恐惧让他的头皮发炸，手脚发软，疯狂地试图将蛇从自己的身体上拍落。同时他心中隐隐明白，这一劫，也许他是熬不过去了。
　　奇怪的是，在这一刻，他虽然在近乎绝望地自救，却头脑清醒，思维甚至有些发散，让他在这种情况下还有空体会自己的心情——即使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
　　懊悔、愤怒、恐惧，以及铺天盖地的不甘心。
　　陈阿四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像其他年轻人一样，有着美好的轻狂岁月。更何况他的确是二月红手下，最聪明最刻苦的徒弟。作为一个男人，他也有自己的欲望，以及自己的人生目标——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张启山逐渐在长沙地头上出头，还甘心情愿地跟在二月红身后做个小伙计，实在是太苛刻了。
　　很多个夜里，阿四都会从梦中惊醒，从那些饥荒困苦受辱的经历中挣扎出来，偷偷跑到院子里练功。他不想再过回那种地狱般的日子，所以他迫切地想要变强。
　　每一次张启山登门，他弯腰，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张掌柜”，都觉得是在扇自己的脸。他一遍又一遍质问自己，凭什么他张启山行，我却不可以！他张启山比我强的，不过是一个身家！
　　所以他要赢这场比试，要拼杀出自己的地位，即使坑了如兄如父的二爷，也在所不惜！
　　可结果，竟然是如此狼狈的葬身蛇口……
　　胳膊一痛，陈阿四知道自己怕是被毒蛇咬了。所有的大志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所有的不甘心在一刹那没了踪影，他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二爷……对不起……阿四错了，阿四以后，不能伺候您了。

　　张启山刚走到半截李面前，就见两个人从半空中掉进了蛇群里。他先是一怔，随即二月红刚才叮嘱他的话，立刻上前一步，就想救陈阿四。
　　半截李一把拉住他，双手紧得像铁钳：“张老弟，蛇有剧毒，不可冒进。”他嘴角挂着一抹讥讽残忍的笑，双眼微眯，其中是漆黑的光，“我们不要浪费陈小子的牺牲，趁他拖住蛇群，快走吧！”
　　张启山瞟了半截李一眼，一言不发地挣脱他，还没来得及做下一个动作，墓道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土块和泥沙扑簌簌地从墓道顶落了下来，刮在人的身上脸上，生疼。
　　众人大惊，刘二刘三架起半截李就往主墓道的方向跑，顺子看张启山，张启山高声道：“别慌！应该是二爷打开了通往唐墓的机关！小黑！”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铲头，指指自己的头顶：“速度快！打上去！”
　　刀客吐吐刚刚吸进嘴里的傻子，不声不响开始干活。
　　张启山又一拍顺子：“看好李爷！”话毕，扭头看陈阿四，见群蛇被墓道的震动吓得四下逃窜，便顺势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扔在一边，又去看地上的另一个少年，才发现后者已经死了。
　　石沙还在不断地落下，半截李神色紧张，刘二刘四和刘五，都帮着刀客网上打盗洞。顺子敛眉站在半截李身侧，一脸平静，甚至还笑着安慰他：“李爷，莫着慌，我们掌柜的保着您呢。”
　　半截李尴尬地抽抽嘴角。
　　那边，张启山蹲下身，探探陈阿四的鼻息，发现他还在呼吸，又大略打量了一下，也没见伤口，又见他眼角还挂着泪痕，禁不住嘴角微挑，伸手轻拍陈阿四的脸，语气调侃：“陈爷，陈爷，醒醒了。”
　　半晌，陈阿四才睁开眼，很迷惘地看向张启山：“……嗯？”
　　“嗯什么？”
　　陈阿四一下子从地上弹坐起来，借着周围昏暗的火光查看自己的胳膊……干净着呢，连划伤都没有，脸上立刻浮现出狂喜，替代了他原本忏悔委屈的表情。
　　张启山脸色一寒，眼中笑意尽褪。他站起身，不再理会阿四，抬头去看刀客。
　　可陈阿四别扭地开口了：“张掌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张启山看都不看他：“不必，我没救你。蛇群散开是因为机关开启，开机关的是二爷……至于拉你这一把，看的也还是二爷的面子。”
　　陈阿四脸上一僵，话都被哽回肚子里，半天冒了句：“二爷一直待我不薄的……教了我这一身的手艺……”
　　张启山地低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微微偏头，用下巴指指旁边张松的尸体——那小孩子满脸青黑，死不瞑目，眼中尽是怨毒——轻轻说了一句：“嗯，可惜了，二爷没教会你，怎么做个师父。”
　　陈阿四浑身一颤，与此同时，一声裂石脆响，小黑的话依然言简意赅：“爷，通了。”

　　张启山和半截李的人，从魏晋墓的耳室墓道里挖通了唐墓。而二月红带着吴老狗和霍小五，已经在唐墓里走出了不断地一段路。
　　先前，他们就在地图上标有记号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通向上面的垂直通道。
　　吴老狗看了一眼便道：“我们就是从这种洞里摔下来的。”
　　二月红眉头微蹙，有些为难。让他走个墓壁多个机关，跟人动手耍狠他不愁，但是研究机关嘛……
　　“二爷！”一个怯生生的，稚嫩的生意在这时响起，二月红低头，就见五仁眨巴着眼睛，举着手说：“我上去看看。”
　　吴老狗的心善，立刻道：“使不得，顶端应该有机关！”话刚出口，就看霍小五拼命跟他使眼色，便呐呐地闭上嘴。
　　二月红笑了，拍了拍吴老狗的肩，对五仁说：“听见了？”
　　“不怕的！”五仁说着，从腰间拿出了一双玄黑色的手套，手套在火把的光照下，奇异地微微闪光，朝二月红龇牙笑，“您找个伙计托我一把！”
　　二月红对身后的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边道：“爷还看走眼了，以为你是个胆小的呢。”
　　五仁坐在伙计肩上，双手已经扒住了垂直通道的两壁，狡黠一笑：“跟我们家掌柜跟前，我自然是胆小的。”随说着，他就双臂使劲，把自己撑进着通道。
　　“小子！”就在他要隐进通道的那一刻，二月红用手里的竹竿顶了顶五仁的脚心：“势头不对就下来，别让我没法跟你们家掌柜交差！”
　　“哎！”五仁脆生生答道。
　　二月红轻轻摇头，眉眼带笑，心中略有些感慨：老虎的手下虽然不多，但各个都是能说能练的真把式……
　　想到这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看向自己身后的伙计——那伙计一愣，扭开了头，没敢看二月红的眼睛。
　　二月红一怔，心中，微微一凛。
　　五仁很快从上面跳了下来：“是唐墓的一个陷地机关，被做成了两面开的双开门，估计是当年的工匠留着给自己逃命的通道。上面有个石拉杆机关，我估计打开会有落石，你们都多多小心。”他看向二月红：“二爷，我想回去找我们掌柜的。”
　　二月红伸手，托住他的腰，发力把他送进通道：“信不过你们掌柜的？路上你要是出事，我上哪找个四喜配给他？”
　　五仁咬咬嘴唇，迅速地向上钻去。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墓道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二月红吩咐伙计们：“你们先上。”随即，笑吟吟地站到了霍小五身边——这一条垂直的通道，把住上面，就相当于将下面的人置于死地。
　　吴老狗看了霍小五一眼，跟着二月红的伙计们爬了上去。霍小五敛着眼眸，看起来即为温顺，甚至还有几分年轻女孩子的羞赧神色。
　　二月红将霍家姑娘们送进通道，自己深吸一口气，撑着干把自己送进通道里。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他最看不起的那种——在这种情境下，用命，赌自己伙计们的忠诚。
　　能赢吗？二月红双臂发力，向上爬去，脸上露出意义复杂的笑容：……输了又怎样呢？

　　二月红赌赢了。
　　他平安地进到了唐墓里，没动声色，对吴老狗笑了笑。
　　吴老狗老实地跟霍小五一块去前面带路了。
　　这个老实男人，总觉得自己刚才没有帮衬霍小五，对她有所亏欠，所以走在路上，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她。
　　倒是霍小五先开口了，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有所图谋的戾气，此时美得更像天仙。她声音柔和，轻轻慢慢地说：“吴哥，先前，对不住了。”
　　“啊？”吴老狗一愣，差点才上连着机关的石块，连忙收脚，冷汗都下来了。
　　二月红的伙计们都听到了霍小五的话，他们拿着霍小五的那份唐墓地图，自然能避开地上无法拆卸的机关。他们交换眼神，笑得有些龌龊揶揄：啧，这穷小子，艳福不浅啊？啧，仙女儿也思【避免和谐】春啊？
　　二月红嘴角也挂了一个淡淡的笑，心底通透：霍家这位姑娘，这是表态呢。
　　霍小五的脸羞得通红，她拉拉自己的衣摆，轻声说：“我也是迷了心窍，跟自己三姨……我知道，大姐……”她羞答答地看了吴老狗一眼，“是杭州人。我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无论长沙还是杭州，我，我都乐意去的。”
　　吴老狗脸红得像是刚烧好的烙铁，半官话半湘音的话都说不清了：“你到底想要哦是？再莫港哒……（你到底想怎么样，别说了啊）”
　　二月红的伙计们哄笑，学他的强调调侃他：“你搞不懂哒？妹咜想嫁给你咯！（你不明白啊，姑娘要嫁给你啊！）”
　　吴老狗半张着嘴，无助地看看似笑非笑的二月红，看看欲语还休的霍小五，又看看眼里带着些恶意的众伙计，脑子里惊雷落下——
　　完了，被我家母老虎知道，我又得跪仨月地板！
　　恰在这时。
　　一声女人尖利绝望的尖叫从墓道身处传来：“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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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w=
我不会说长沙话，那两句是临时问的。
如果错了，拜托长沙同学帮忙纠正……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