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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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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为有时候真的会想,那天站在积雪中时,那种瞬间白头,天荒地老的感觉是什么。
尤其是看着火取里的香烟徐徐飘出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但是无论多么清雅的梅香,都带有烟火的温燥气息,不像是真正的梅花花蕊吐出的沁人心脾的薄香,悠悠的渗进皮肤里,清凉清凉的。佐为曾经把单衣架在伏笼上薰了一夜,再穿上时衣服里那股温热的气味让他皱了眉头,立刻把单衣脱了换了一件,而且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碰过那件单衣。
所以他只剩下那把扇子,那把曾经一直放在敦康的衣囊里,并且沾染了他的鲜血的扇子。只有那把扇子上的味道是没有偏差的。佐为把扇子摊开,盖在鼻子上,一丝不漏的吸着扇子上的香气。
明明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却偏偏要在一把扇子上寻觅梅花的味道。
晴明沉着脸,背对着把脸埋进扇子里的佐为这样说道。
可是你也看见了,今年,这里的梅树依然连半朵花都没有开。佐为望着晴明的,晴明望着芜乱的院子。
等吧,再等等,再等等。晴明像上次那样踱来踱去,说,等过了今年等明年,等过了明年等后年,等个十年,二十年......
他还是笑着,那样戏谑地,满不在乎的又仿佛洞察一切的笑着,只是噙着笑的姣美眼角,却比去年多了几道不浅的细纹。当然,这是坐在几丈外的佐为所看不见的,他看见的,就只有那个熟悉的仿佛可以万古长存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叫他不由自主地想把心里所有的事情都将给晴明听,有很多次,都是这样,但是每当他要张口倾说时,却又忽然不知该说什么了。于是他每次都尴尬地对晴明说,晴明,我想跟你说说心事,但是我现在好像又没有心事可说。
晴明总是会开心得哈哈大笑,说,这不就是你的心事么?都写在脸上了,往常你的心事也都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呢。
佐为心想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事,有没有像晴明说得那样写在脸上。不过这次,晴明没有拿佐为开心。
晴明只是说,佐为,慢慢等吧。
等吧。
等。
远远地望着敦康在殿上与众人周旋的时候佐为的脑海中闪过的也是这个字。
他看见敦康仪容优雅,应答从容,他坐在群臣之中,敦康的眼睛匆匆一扫,捉住了他的眼神,会意一笑,笑着时,眼眸子却转了向今上去了,今上身边坐着当朝的皇太子,先冷泉院的居贞亲王。
然后听说,今上身体不适。
所以佐为一点都不惊讶,一点儿都不惊讶,在敦康跟他说那件事情的时候。
那时是自从御匣殿的那位往生之后佐为第二次来到御匣殿。第一次的时候是敦康自愿闷闷地下了一天棋,最后在佐为临走时说佐为,明天要有新的老师来教我......佐为明白地点点头,说你要听话,有空了就差人叫我来,我随时可以,等你。
于是这一等,就等到了梅花落尽,樱花盛开的季节。
在檐廊下了一局棋,敦康惨败。佐为说我长久不来敦康你退步了,要想达到曾经许诺下的地步,恐怕要更多时日了。
敦康不回答,低着头边收拾棋子边说,佐为,我今年七月初七要行冠礼,是阴阳寮卜定的良辰吉日,那个姓安倍的卜的。
佐为毫不惊讶,他笑着说,真是个特别的日子啊,不过既然是阴阳寮卜定的也就......只是可惜了,敦康,你的垂发跟刘海要削掉了呢,不晓得我会不会还看得习惯。
等他说完了,敦康接着慢慢说道,父亲说,要将具平亲王的女公子给我作添卧,我没有反对。
佐为展开了扇子,笑道,敦康要成大人了呢。
说罢哈哈笑了,只是一个人的笑声,在空空的廊子下面没有附和,显得有些单薄寂寥。
敦康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他的笑脸,说,他们都说,具平亲王的女公子是位美人,说我有福了。
一阵暖风,卷来了许多宣耀殿门口种着的樱花的花瓣,含着朝露落在棋盘上,柔嫩娇妍如美人粉颊,只可惜无嗅无香。
佐为的笑意在脸上融融地化作一滩浅色的阳光,收拢了扇子低下头,阳光如水滑到唇边,唇角微挑,一泓浅笑得体地蓄在唇边,他轻声说,恭喜了。
阳光洒进敦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粼粼闪闪。
阳光照在御匣殿清凉殿紫宸殿覆顶的瓦片上,同样粼粼闪闪。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等待,因为除了等待之外,无事可做。
等待夏天的荷花绽放,等待秋天的虫鸟唧啾,等待冬天的白雪深积,等待春天的寒梅吐蕊,对,就像晴明所说的,等待院子里的梅花有一天会突然开放,满院飘香,如临仙境。与此同时,等待敦康亲王的冠礼仪式,等待他与具平亲王的美满联姻。
佐为想告诉晴明敦康的事情,可是又想到,晴明是占卜日子的阴阳师,所以别的事情他肯定也是知道的,于是刚刚踏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他望着廊子下的棋盘和满院的子郁郁葱葱笑笑,他想下次不管梅树开不开花都要叫晴明过来一起好好喝一盅,下一局。
只是佐为没有想到,上一次在梅树前的见面,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晴明。
佐为没有去找晴明,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七月初七这样一个奇怪的日子,如果他见到了晴明就会忍不住要问,但是问了,想必晴明也会是像往常那样意味深长而又促狭地笑着,掩口不答吧。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非常不想看见晴明那样的笑容,不是出于厌恶或者任何别的什么不快的情绪,而是单纯的不想,不管是怎样的笑容,都不想。或者说,不敢。
所以佐为没有去找晴明,而晴明也没有来找佐为,直到一个月后,传来晴明过世的消息。
那是樱花残败的时节,残粉涂地,落瑛如泥。
从四位下天文博士安倍晴明殁于土御门自宅,年龄,不详。
这是个笑话。佐为想。
明明在三个月前还明艳鲜活的,三个月前还挺拔俊逸的,三个月前还好好地站在这个院子的中央神气风发的踱着步子,步伐有力,声音清亮的,三个月前还说要等,要慢慢等,要等十年二十年的。
年龄不详?笑话。凭模样谁看不出来他的年纪未满四十?
不是暗杀不是谋害不是抱病而是寿终正寝?笑话。
笑话。
你要是不相信,为什么自己不去土御门看看?
倚坐在廊柱上,冷冷看着站在院子中神情恍惚走来走去的佐为。敦康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去,你不敢。
佐为木木地转过脸,看着板着脸僵坐着的敦康,一个脸上挂着陌生神情的高挑少年。我知道你不喜欢晴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你就不喜欢,你甚至不愿意提他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毫无理由的这样讨厌他?
我没有讨厌他,只是不像你那么喜欢他,而已。敦康阴着脸站起来。我只是不想我好不容易有空来你家看你,却看见你一付终日失魂落魄的样子,因为那个人的死。
说完,没有等佐为回过神来,就走下檐廊忿忿地走出门去,在身后愣站着的佐为面前大声地甩上木门。
在他眼前留下一抹像是一只黄莺一掠而过般的山吹色,山吹色。
佐为以为敦康再也不会来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空荡荡的,但是并不比空寥更加令人痛苦。他会温一盅酒,拿一卷棋谱,卧在檐下自己与自己对弈,偶尔会想起御匣殿,想那个棋盘是不是还放在廊下,是不是已经被人遗忘。
也许现在还没有,但是等敦康正式行了冠礼,担任了正式的职务,并且有了美貌的妻子之后,就会真的遗忘掉它吧。待有一天女房们看见这个破破烂烂的棋盘觉得碍眼时,它就会被收拾掉,连同陈腐的回忆一起被扫出那座风雅华美的御匣殿去。
三年的相处就像一场短短的梦,但是那种情绪是不可能为一首五言或六言的和歌所能吟咏出的。佐为一向不喜欢作和歌,对于他来说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已经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了,更何况还要委婉暧昧拐弯抹角的表达,着太需要技巧,而他佐为除了通晓下棋的技巧之外,对别的技巧都一窍不通。他只知道诚实地生活,和诚实的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看那个在一年前还偎依在自己胸口思念着母亲的孩子,仿佛在一夜间长成了翩翩少年,青稚的眉宇间透着陌生的坚忍和成熟,和,野望。那抹山吹色也许不是嫩柳间黄莺的颜色,而是属于羽毛未丰的雏鹰。而他佐为,剩下所能做的,就是看着羽翼渐满的鹰儿渐飞渐远。
那时候御匣殿说,佐为,你要好好管着敦康。她温柔地看看佐为,又看看敦康,眼神是依依不舍的眷恋与疼惜。
但是事实上他佐为又能做什么呢?管着敦康么?御匣殿啊......
他佐为什么也不是。
也许曾经是,但是现在肯定不是了,以后也不会是。只剩下一把扇子。
藤原佐为,将在这简陋的院子里终老一生,抱着他的棋盘棋谱他唯一的骄傲,和满院子不知何时才会开花的梅树一起,怀揣着一把扇子,一支笛子。
没有什么好值得悲伤的,就像晴明一样,安安静静地在熟悉的庭院中永远睡去,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可爱的骗局,但是谁都知道这是真的,虽然不愿意相信。
佐为是在敦康甩上门的一声闷响中清醒过来的,晴明死了。他却没有伤心,好像晴明走过来,带着顽皮的笑容,说佐为,我死了啊,不是开玩笑的哦。然后就转身走了,甩一甩雪白的狩衣袖子。
门内门外尽是葱绿,没有山吹色,也没有雪白。佐为那时候就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但是仍然不比空虚更加难以忍受。
空虚得很熟悉。那是自从除夕之夜就不时地登门造访的空虚,在青灯独燃之夜悄悄推门而入,又在黎明雾落之前无声无息离去的熟客。只是现在,它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胆地破门而入,长袖子一甩从佐为脸上拂过。
可是佐为好脾气,无论这位客人怎样放肆,他都能泰然处之。
空虚之余,佐为想也许他将来会落发出家,等到他厌倦了京城的生活,并且京城里也再没有对弈对手的时候。
但是那个时候不是现在。当佐为在宫里陪着一条院下棋的时候他这样想到。一条院瘦削的脸颊显出病态的苍白,夹着棋子的手指并不枯瘦但是却仍然让人联想到枯竹,因为是那样的缺乏生命力。
这位一条院是敦康的父亲,一位心像薰足了温暖的香气的柳絮一样柔软和随和的人。对于普通人这或许是优点,对于帝王,这是致命的缺点。虽然多年前他在挺身出来保护心爱的女子,敦康的母亲的时候曾显出了令所有人诧异的勇气,但是,柳絮终究是柳絮,在来自四面八方劲风肆虐的季节,终于无力淹留。
中宫过世后,尽管他一直想要出家,但是最后还是被迫继续留在了紫宸殿,疲惫而严肃地,在能俯瞰天下的至高点上闭上了双眼。坐在世界上最最豪华的刑具上,体味人世间最最漫长的刑罚。但是他仍然能始终保持微笑,高贵亲切而又冷淡的微笑。一条院望着佐为的眼神总是温柔得让佐为想流泪,他总是轻抬起黄栌染的直衣袖子,优雅的摊开手掌,语气温和地说,少纳言,该你了。
所以不忍心离开。
看着日益憔悴的一条院,佐为这样觉得。
这对父子外貌和性格上几乎没有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恐怕就是他们都有一种叫佐为心痛和牵念的能力。
当佐为想到这一点时,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赤脚走下台阶,踩着春季微凉的夜露仰望四月弯弯的下弦眉月,佐为握着叶二,胸前衣襟内飘出残梅香馥。月亮渐残的弧边光滑完美,像软玉泛透清柔光泽。佐为想就这样其实也挺好。
世人都道圆月好,但是月终有阴晴圆缺,一年之中对着残月的时候不知比满月要多多少,又何必总是对满月喜笑颜开见残月垂泪伤神,自寻苦恼呢。况且,这残月之美也不逊满月。
晴明曾经这样说道。
将叶二贴紧嘴唇,夜凉如水。
他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敦康了,敦康,而不是敦康亲王。
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敦康亲王,但是远远地看见亲王,他会跟那些下级官员一起,恭卑地低下头弯腰行礼,而等他抬起头时,亲王已经走远。
他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将永远如此,并将越来越远。也许他们之后会像他现在跟一条院的那样,一个赐予合乎身份的冷淡笑脸,一个回应以合乎礼仪的谦恭笑容。也许吧,那样也不坏,也许不算很好,但是挺好。
所以当他看见那个穿着山吹色褂子的少年笑吟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禁揉了揉眼睛。敦康把他的手扳下来,闪进门里,又牵着他的袖子拽着走说,好久没有下棋了,跟我下一局吧。
佐为又用空着的那只手揉了揉耳朵。
敦康转身看了一眼,笑了,把他的另一只袖子连同手也拽了起来。
敦康就这样突兀地再次出现了,没有任何解释,仿佛理所当然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一直这样自然的来这里似的。
五月的天空是无边无际的浅葱色,美丽但是不清透,云朵是层层波浪形的,变幻莫测。
坐在面前棋盘那边的少年将垂发绾了起来,露出洁白圆润的耳垂和柔美的脸蛋的轮廓,脸上的笑容甜美而似幻,举止风雅已经不输京城中任何一位高贵的公卿,只是眼中流露的狡黠神气还分明是当年那个孩童的模样。
佐为收拾着棋子,笑道敦康,你还未及冠,模样就已经比最风流的公卿还公卿了,只是你吟作和歌的本事啊......这以后宫里的年轻女房们该苦恼了啊。
敦康笑着也不分辨,直跪起身来伸手探向佐为脸颊。佐为顿时愣住,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却看见敦康的手指玩笑般地轻轻滑过自己颊上,探到鬓角发丛,拈下一枚花瓣。
敦康将花瓣捏着凑近佐为给佐为看,原来是一枚白色的槐花花瓣。佐为红了脸推开敦康快贴上他鼻尖的手说,槐花?大概是刚才给你开门时沾上的。
敦康挑了挑眉毛,笑嘻嘻地将槐花插回进佐为的鬓发里,缓缓吟道,青丝贯落花,愿系落花久。一片惜花心,青丝穿得否?
佐为吃惊地转头看敦康,却不小心跌进敦康注视着他的眼睛里,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心脏漏跳一拍。
他仓皇收回眼睛,连发丛里的槐花都忘记取下,慌张地乱收拾着棋子,嘴里支吾着说嗯,和歌果然有长进,不过你的棋艺还是一样糟糕……
佐为。敦康打断他,带着一抹浅笑。你把黑子放进白子的罐子里了。
啊?佐为一慌神,将手中棋罐中的棋子哗啦都到了出来,散落在廊子上,台阶上,滚得黑白棋子满地都是。佐为赶紧弯腰去拣,却听见敦康吸了一口气,语气郑重地问了一句话。
佐为,若是我跟那个安倍晴明同时死了,你会比较思念谁?
刚拾起的莹白棋子从手中掉落在地板上,弹了几下,掉进草丛里,惊飞一双粉蝶。
佐为故作镇静地低着头继续拾棋子,装作轻松地说,什么死不死的,小小年纪的......
一把棋子尽数撒进蔓草里,暖风从云际袭来,一丛草叶纷纷扰动,蜂蝶乱舞,梅香肆虐。
你的答案都写在脸上了,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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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来,又能怎么样?
从初夏开始多雨,清晨与傍晚都是舒爽的寒,来往牛车笨重的车轱辘在泥泞的道路上轧出纵横的印子,牛蹄子踏进泥水里唧得啪啪轻响。佐为靠在车窗边上闭着眼睛,五指来回摩挲着笛孔,牛车颠簸的声音混浊而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单调但是有规律,他不用看就能晓得现在车子行到了京里的哪条道,哪片域。因为已经走了好多次。
牛车慢慢停了下来,到家了。佐为睁开眼睛,掀起帘子,映入眼睛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家的杉木大门,湿漉漉的,门楣上刻着破落的家徽,埋在夕阳浓重的阴影里。
佐为牵牵嘴角,深吸一口气,跳下了牛车。
用力推开大门,快步穿过庭院,踏上檐廊,绕过坐在廊上棋盘前的人,拎着沾了泥水的白色下袭径直走进屋里,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衣服,一边翻一边不高兴地嘟哝,埋怨这个讨厌的天气。
天气不好就不要出门啊,你自己要跑出去在外面乱晃了那么多天,弄脏了衣服还怪天气。
佐为不理他,拿了新狩衣转到屏风后面去换。
这次还是去了西山?
嗯。
这几天你都住在那里?
嗯。
怎么又回来了?
回来换衣服。
换过衣服还要去吗?
嗯,过两天。
在那里住得开心吗?
当然。
当然什么?当然开心你还要回来做什么?衣服你可以差人回来取,何必自己跑一趟呢?敦康笑了,没笑出声。
佐为想了一会儿,说,我在宫里还是有职务的,而且,在那里除了几个老和尚之外就没有人陪我下棋了。
敦康望着描墨梅的屏风,佐为在屏风后面折腾了半天还没出来。他笑笑说,宫里少一个少纳言又不会怎么样,你只要每个月出现一两次即可,下次你去西山我跟你一起去吧,我陪你下棋。
佐为在屏风后面停顿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不用了,你忙。
敦康哈哈笑了,拿棋子在棋盘上敲得啪啪响,多谢你体谅我啊佐为,你晓得我忙,你晓得我忙里偷闲天天来这里等你,所以特意离开你的桃源回来一下以满足我这个凡夫俗子的愿望,你真是太体谅我了啊佐为!
佐为默不作声。
敦康瞟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屏风,屏风后面静悄悄地,他轻轻叹了口气,冷冷说,佐为,我还有事,先走了。说罢起身离去。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佐为从屏风后面探出身子来看了看,暮色浓重,院中空无一人。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干净的狩衣仍然搭在手臂上,沾满半干泥污的下袭拖在干净的地板上,佐为缓缓走到方才敦康坐的地方,倚着柱子,慢慢滑坐下去。
眼泪落在怀里的洁白的狩衣上,洇湿的一个个圆斑化成一片。
青丝贯落花,愿系落花久。一片惜花心,青丝穿得否?
敦康表达得委婉,他可以假装不懂,但是如果直白,他就只有躲了。他不知道除了躲避之外,还能怎么样。
这个茧的外壁,薄如蝉翼,然而捅破了,飞出的不是翩迁的舞蝶,而是扑火的飞蛾。
他不晓得除了用密密的纱把灯罩上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也搞不清这究竟是为了保护敦康,还是仅仅是自己懦弱的借口,他只是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他觉得自己不体谅敦康,非常不。如果他真的体谅敦康,他就应该永远都不回来,永远隐居起来,不是在西山,而是一个更远的地方,一个敦康不知道也找不到的地方,让时间,和忙碌的工作与家庭,以及对自己的绝望来解救他。而不是像这样,让他等,让他焦躁,又给他希望,一次次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最后让他知道了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永远也离开不了。
于是敦康继续等,每当他来到佐为的家而主人不在的时候,他就在那个熟悉的位置上坐下,看看始终没有变化的庭院,打谱消遣,直到日落西山,佐为终会回来,虽然他回来之后,总会用一些笨拙的方法来掩饰,避免直视也避免对话,但是正是这种弄巧成拙的掩饰,使心意昭然若揭。
敦康一点儿都不怀疑佐为不可能离开,但是并不是说就不担心他会离开。最担心的就是这次,佐为三日未归。他检查了佐为的衣服物品,并没有少,看来主人没有长期离家的打算。于是这三日他就向宫里托病休息,长住在了佐为家,害怕佐为会突然回来,取了衣物,又突然离开,永远离开。
然后佐为真的回来了,还是那个样子,笨手笨脚,一脸憔悴,叫他放心,也让他生气。
他放心的是佐为的心意,生气的也是佐为的心意。所以他故意曲解佐为,说出那一番话叫他难过。也许佐为难过之后,会有一些不一样的举动或者语言。但是没有。他叹气,跟这个人相处三年,他一点儿都没有变,也就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但是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他确定了佐为不会突然消失,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还有点儿生气。
佐为知道敦康是生气着的,虽然这三年里他的改变叫人惊讶不已,但是他依旧是敦康,他熟悉的敦康,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但是他知道敦康心里在想什么,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像那天,他没想到敦康真的那么直率地说了出来,轻而易举地在绷紧的茧壁上面捅了一个口子。
相比安倍晴明,你会选择我。敦康说,相比具平亲王的女儿,我更加希望娶的是你。
敦康紧紧擒住佐为的手腕,眼睛烁烁地望着他。
不期然地,蛾子从茧里扇着翅膀飞了出来,透明翅膀上的交错纹路像蛛网纠结缠绵,粘得脱身不了,又迷的不知所措,又密得叫人难以承受。
佐为惶惶别过头,使劲缩回手,慌忙跳下廊去捡拾刚才被惊脱了手的棋盒棋子。
佐为!敦康沉沉地叫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佐为打了个颤,回过头来失声叫了一声——敦康亲王!
敦康怔住,看着佐为透红的脸,眼眶里还有水光莹莹闪动。敦康放开他的袖子,苦笑着说,你很久没有这样称呼我了。
我每天都这样称呼你,只是你听不见,所以不晓得而已。佐为几乎是哽咽着慢慢说道。
是吗。敦康垂下眼睛,稍后又抬起来,坚定地看着佐为说,总之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你不要这样称呼就是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他走出门后佐为抬头看天,苍穹全被浮云遮避,佐为兀地坐在草丛中,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他很想找到晴明,把这一切都说给他听,让他告诉自己这是个笑话,或者是个梦,然后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平衡地,轻松地,没有煎熬地,在一种没有希望便也无所谓绝望的甜美中庸里终了一生。
但是没有晴明了,晴明已经死了。
佐为从来没有想过晴明在他的生命中是怎样一个存在,直到现在,在巨大的无助感中,他终于承认了敦康讨厌晴明的理由。
他想用吹奏叶二来平定自己的心情,但是却发现叶二的音色因他而乱,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果真如晴明所说,笛子发出的声音,不是笛子本身的,笛子其实是吹奏者□□和灵魂的衍生。而他佐为此刻的灵魂也好□□也好,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二天,敦康真的来了。不仅如此,第二天的第二天,第三天的第二天,第四天的第二天……
于是佐为开始逃。
而他选择的逃避的地点是西山。这不是他选择的,而是他注定的,他只是在出逃中木然的来到这这里,身体的引领比思维来的更直接。他发现在他眼中京城的近畿除了西山没有别的地方是美的,值得停留的。这里美,美得像桃源。
但是这里却不是桃源。
在这里,敦康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人窒息。过去与现在混淆纠缠的痛苦欲罢不能,上苍赋予人类这样良好的记忆力本身就是一种惩罚。空气中弥漫青竹与荷叶的清香,空虚而又沉重。
所以佐为一次一次地逃开,又一次一次地回来,像被两根线拴住的木偶,一根连着西山,一根连着京城;一根连着逃避,一根连着渴望。
他知道敦康在等他。他想见敦康,但是又不想让敦康知道。他希望某天回来的时候,敦康终于没有在等他,他却又同时希望这样的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果然,敦康还是来了。
佐为推开门的时候敦康正坐在廊下发呆,他望了佐为一眼,笑了,说,你今天没有出去呢。
今天被今上召去下棋了,有些累,不想出去。说着又想径直走进屋里。
敦康喊住他,认真地说,佐为,再过半个月就是我及冠的日子了,以后我会越来越忙,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每天来这里,所以,不要浪费,好吗?至少,至少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下子就消失了三天,叫我一连三天都看不到你。
佐为怔住,回头来定定着看着敦康,敦康形容疲惫,但眼神仍然灼灼有力。佐为把视线移向棋盘,说,下棋吧,好就没有跟你下棋了。
只有沉浸在黑白的世界里时,心情才能温润沉静如石。佐为发现原来这纵横十九路的小小棋盘才是他真正的桃源。拈着棋子的时候,只需要考虑如何攻守怎样权衡,生活中所有纷纷绕绕都在这一时间中荡然无存。还记得初见敦康时他说围棋很复杂,其实相比生活而言,围棋不知道要简单几百倍。棋盘再大,不过经纬各十九,而生活中情感中的纵横,却是一张绵密的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四面八方把人裹得密密实实无处可逃。
否则一条院也不会喜欢下棋甚过国事。
一条院很喜欢佐为,以至于很多人不喜欢佐为,包括中宫彰子。但是彰子不喜欢佐为的原因不仅仅是由于今上喜欢佐为,而且更因为敦康喜欢佐为。她不喜欢敦康,但是今上喜欢敦康,她就更加的讨厌敦康。她讨厌敦康喜欢而且喜欢敦康的佐为,讨厌今上喜欢而且喜欢今上的佐为,她讨厌喜欢今上喜欢佐为又同时能获得他们的喜爱的敦康。他们之间的感情头尾相接结成一个圈,一个排斥他人的圈,她永远只能在外观望,永远不能被接受。尽管她是当朝的中宫,也正因为她是当朝的中宫。
但是中宫的敌意,佐为并没有察觉到。因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存在。他只是谦恭的来,尽心地下棋,然后再谦恭的去。
中宫在御帘后面指甲抠住扇子骨咯咯地响,她想她迟早有一天要把这个圈打破一环,叫这个圆满溃不成形,叫这张张优雅幸福的笑脸最终只能像她一样,笑得凄冷。
她不知道其实他们转身下殿之后,都已经只能笑得凄冷了。
敦康终于对佐为说,明天我不来了,棋技刚刚提高了一些,又要荒废了呢。他望着屋檐下的雨帘子笑得像雨雾一样迷蒙。
佐为收拾着棋子,低头不语。六月快要结束的时候就开始阴雨连绵,断断续续下了近十天,浸泡得这夏天好像秋天一般肃杀。
我见过具平亲王的女儿了,果然名不虚传。敦康转脸看着佐为,眨眨眼睛笑。
恭喜你啊。佐为低着头笑着盖上棋盒的盖子。
不过,还是不如你。敦康低低的嘟哝了一句,没让佐为听清楚,就立刻抬高声音,高兴地说,佐为,你觉得这个样子好看么?他用手撩起额前的刘海,栀子色的单衣袖子衬在脸颊边,洁白的额头明眸皓齿笑得灿烂之极,简直可以照亮整个灰暗的雨季。
嗯,好看。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敦康纯净的笑脸,心里却被揪紧了一般的疼痛。
是吗,我以为会很奇怪呢,垂发也要全削掉,戴上这样高的帽子。敦康在自己头上比划着,你会认不出我来吧。
怎么会……佐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及冠的仪式,你一定要参加啊,不许生病——要不以后见到了,你真的可能认不出我呢。
敦康的笑容仿佛被这不断从天而降的雨水洗刷过一般,清纯的透明,透明的一眼望穿,空无一物。像被雨水冲刷了很久的泥土道路一样,脚印,车迹都被抹平和匀,剩下的除了泥泞,还是泥泞,还有泥泞中间的水滩子,积着清浅的水,錚亮亮地映着青灰的天。
雨小了,我要回去了。敦康轻快地说。
但是可能会在你回去的路上又变大的。
那也没有办法,一定要尽快回去的——啊,早知道今天不来看你了。敦康笑着瞟了佐为一眼,轻飘飘地开玩笑。
早知道今天不来看你了……佐为心头一震,发愣时敦康已经冲进了雨幕,边跑边捂着头,头也不回地奔向停在门外的牛车。佐为不禁站了起来,失声叫道,敦康——
敦康在门口回过头来向他摆摆手,笑吟吟地钻进车里。
雨突然又下大了,大颗大颗的雨珠随着风落在廊上,凉飕飕地水溅在佐为脚上,残梅的香气随凉意的一点点升起而一丝丝散去。门口没有人,只有半掩的门,在雨里被风带得来回扇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但是掩埋在喧哗的风声雨声里,没有人听得见。
佐为又慢慢坐下,笑了。
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呢。
他把脸埋进袖子里,越笑越大声,笑得浑身发抖。
雨水灭了火,蛾子没有扑火,而又结成了茧,最后在时间的网上挂着化成了灰。不过与烧成的灰不一样,这灰,是冷的灰。
然后七月初七敦康冠礼那天,佐为真的生病了。
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七月初八,佐为觉得清醒一些了,觉得应该去见一见敦康,表示祝贺。但是又想到昨天是敦康新婚之夜,今天他一定还在具平亲王家里,而他又不能冒昧地去素未谋面的具平亲王家拜访,于是作罢。
七月初九,上午烈日炎炎,佐为又开始头晕。下午浓云蔽日,开始有些凉爽。宫里差人来叫佐为,说是有棋局,今上想看少纳言与右少弁对弈。
说是棋局,不如说是骗局。
当佐为看见那个尖嘴猴腮的右少弁一脸谄媚地跪坐在中宫的帘子旁边时就觉得背后发凉,之后的事情更证实了他的预感。
当他刚要喝指右少弁移动了一枚棋子的时候,右少弁却先站了起来,指着佐为的鼻子向今上大声说——藤原少纳言,竟敢在今上面前舞弊!
佐为气血涌上脑门,也忽地站了起来,转向今上说,今上,我——然而此刻他看见的今上的脸,却叫他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跪坐在软塌上的一条院活像一片纸剪的人偶,脸色惨白,眼珠子木在眼眶里一转也不转。佐为转向中宫,刚想向她说请为今上召御医来,却被帘子里飞出来的一个东西擦过了脸颊。
是一把桧扇。坚硬的扇子骨的尖角划过佐为脸颊,割出一丝血痕,然后啪地一声重重落在地上。
大胆藤原佐为,竟敢欺君!中宫严厉的呵斥道。为了赢棋就耍出这样的手段,真是无耻!
佐为愣住,脸上冒出细细的血珠。面前是微微震动的御帘,身后是奄奄一息的一条院,旁边是义正词严一脸正气的右少弁,周围是中宫身边的若干女官和殿上人。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惊诧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
佐为忽然感到头晕目眩,张开口,翕动了几下嘴唇,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殿上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起来。
忽然有个女房尖叫一声,今上——
惊叫声次第迭起,佐为看不清,恍惚中似乎是今上倒了下去,中宫也惊叫起来,不顾仪容掀开帘子就跑了出来,慌乱地扑在今上身上。
今上——眼前恍然清醒,佐为也急忙过来扶,指尖还未触到半毫就被中宫愤恨推开,中宫咬着牙怒斥道——来人,把藤原佐为赶出去,把他赶出去,永远都不准再出现!都是他,把今上害成这样,不准他在今上的眼前出现,永远!
——永远!
当佐为被两个武官架出殿外时还能听到中宫的声音,疯狂的,绝望的,不是那种陷害的计划中有分寸的拿捏到位的愤怒,而是真正的,嫉妒和悲痛。
只见过那一次,但是佐为永远都忘不了中宫的脸,那付跟敦康何其相似的容颜。御匣殿与敦康有着更加相近的血缘,却不如中宫与敦康相像的十分之一。佐为想中宫和敦康一定是见过面的,不隔着帘子的直接清楚的会面,不知道他们那时都有些怎样的感想。
然而这些,都不得而知了。
佐为只是有些惋惜,那时候中宫的脸是由于各种激烈的情绪而扭曲着的,不知道她平静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会更像敦康吗?
这是当佐为在宫墙外昏迷过去时,他的脑海里出现的最后一句话。
他醒来的时候是黄昏,天上开始下雨,雨线落在他脸上,溅起一些细碎的凉意。
他坐起来,然后想起来他被赶出宫了,理由是,在对弈中舞弊。
真实莫大的耻辱,他最大的骄傲成了他最后的骂名,还有一个据说是被他气晕的皇帝。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头疼欲裂,这嵌入脑髓里的疼痛提醒着他这一切不是梦,是真实。
很冷,非常冷,而且没有力气,雪白的狩衣被泥水浸得肮脏不堪,他也顾不了了。
他想找一个人,一个能够相信他的人,一个承认他的诚实并且能包容他无害的骄傲的人,一个一旦让他看见就能够感觉到温暖的人,一个让他觉得存在的难堪同时又不能割舍的人,一个在这样混乱的雨夜满脑子想到的都是他的名字的人——敦康。
不管为什么不管怎么样,他想见敦康。
他非常非常想见敦康,想得要死。
雨开始增大,夜幕降临,他扶着墙壁踉跄走到具平亲王的府邸,敲门,敲了很久,没有人应。雨声很大,他敲门的声音也很大,敲得很重,手指关节磨出血来,还是没有人应。
渐渐的双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敲门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佐为伏在门上,把脸贴在冰凉的木头上,笑了起来,笑得耸动双肩。
真蠢,就算敲开了门,他们会让你进去吗?你现在像什么?一个肮脏的乞丐,一个落魄的废物,一个不知廉耻不顾颜面的懦夫。难道你是妄想得到敦康亲王的庇护吗?你只会丢尽了敦康的脸。也许你可以躲在这里,等第二天敦康出门离开这里的时候再悄悄唤他,可是——你确定你能认得出他来吗?
他把手放在额头上仰着脸看天空笑,脸上满是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密实的雨线毫不留情地扎在脸上,疼得一直钻进心脏里。
浑身都在疼痛,他像那个雨天敦康最后一次从他家离开之后那样笑个不停。
一直想要逃避直面自己与敦康的感情的人是他,一直渴望着这种感情永不褪歇的人也是他,为敦康执迷的眼神感到惶惑无措的是他,对敦康清浅洒脱的笑容感到空虚心痛的也是他。他曾经躲避世界,现在世界躲避他。没有晴明,没有敦康,没有任何人,甚至没有了围棋。
被黑暗塞满的的夜色看似充实,伸手一抓,两手空空。
雨水顺着手指缝流下来。
他不想回家,那个被他称之为家的空院子,有的只是几株不会开花的梅树,和一个正在饱受风吹雨打的棋盘。现在,这些都失去了意义。
他本能地往西走,但是他又不想去西山,因为,那里也失去了意义。
出了京城第一眼看见的是桂川,湍急的水,打着旋滚滚地流淌。佐为想桂川的水到底是流向什么地方的,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想,干脆亲眼去看一看吧,桂川流向的地方。
鼻腔里充满了雨水和河水混合的味道,是粗砾的泥浆和灰尘的气味,他非常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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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在熟悉的梅香中醒来时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梦。
然后他知道那不是一个梦,而是一场真实的毁灭的灾难和错误,而现在他遇上一个重生的巧合,一个莫大的恩赐。他又哭又笑,看得虎次郎目瞪口呆。
他在虎次郎家的书籍里翻找有关那个时候的记载。他知道了之后的事情,一条院的出家和逝世,彰子所生的两位亲王在居贞亲王之后依次继承皇位,以及,敦康,在自己死后五年后就死去了,二十岁,一条院的子嗣中最出色的,也是唯一没能登上皇位的一品亲王。
关于他的记载很粗略,粗略的让人心痛。寥寥的两行字轻描淡写掠过了他二十年血肉饱满的人生。佐为却看得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虎次郎没有注意佐为的表情,他感慨地说,真是好可惜的人啊,佐为,你来自那时候吧,你认识他么?
佐为玩着扇子,抬起眼看虎次郎,抿抿嘴说,不认识,年代有错节。
你问我认不认识你,我却回答说不认识,因为我非常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给你讲你的事,用怎样的语调,怎样的措辞,怎样的表情。
所以随它去吧。
到最后他也没能看到桂川的尽头是什么。大概是大海吧,他这样想到。他也曾经问过虎次郎,但是虎次郎瞪大了眼睛说,啊,不晓得,大约是大海吧。
但是大海的尽头又是什么呢?虎次郎说他不晓得。虎次郎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江户,佐为也没有。佐为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自己会从京都来到了江户,而且似乎江户并不是桂川流经的城市。
桂川莫名的消失了,京都也莫名的消失了。
在月光灿烂的宁静夜晚闭上眼睛,却往往能听见水流的声音,被舒适的寒意灼烧的血液在心脏中无声地翻着泡泡,不可名状的落寞和惬意逸满整个屋子。但是一切都只是幻觉。没有水流没有心脏也没有蒸腾的血液。他已经死了。
佐为有些儿不知道该如何评述自己虽死犹生的事实,还好没有人逼迫他去清楚表述,所以他只是偶尔想想。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将那次投河看作是一件意外,一次失足,有些儿懊悔,却又有些儿无所谓。他有时会想如果他没有跌进桂川结果会怎么样。
结果是他依然会死,只是时间上的差别。至于在死之前他会怎么样,别人会怎么样,他不愿意去想。他告诉自己说这样的收场是最合适的,或者说,没有更加合适的了。
他承认这还是在逃避。但是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样的逃避有任何的可耻。
落叶的随波逐流是落叶的幸福,它不需要像水中屹立的岩石一样承受水流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的冲击。这不是一个有关意志与反省的故事,他只是想活得,或者说存在得,好一些。对于他来说,当一切世俗评判的标准都失去价值的时候,唯一剩下的标准就只是自己的心了。
心,不是脑。
虎次郎死的那天晚上佐为吹起了叶二,在长明灯前面席地而坐。月光像阳光一样明媚干燥,白梅的香气像油灯的火苗一样渐渐淡去。虎次郎的家人都睡着了,就算醒着,也没有人能听到佐为的笛声。笛声悠扬凄清,那样悲伤,又那样愉悦。
佐为为自己吃了一惊,然后想不起来,叶二究竟是何时开始又能吹奏出优美的音色的。
他展开扇子,遮住脸。脸上一双眼睛闭着,但是没有眼泪。他想这就是结局吗?也许。
然而结局之后还有续集。
当佐为看见光和亮紧紧挨着靠在门上时,他愣住了。当光闭上眼睛凑上亮的嘴唇时,他转身走开了。
在窗户底下就着月光玩弄扇子。雨后阴冷的湿气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和扇子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像是早春化雪时候的残香,一丝一丝往鼻孔里扎,扎得鼻子酸酸。他仿佛自虐一样,一边痛着,一边更加起劲地嗅着。
终于承认了一切。
佐为想到飞天乾达婆。逐香而飞已经是种本能,只有熟悉的那种香气才是赖以生存的食粮。追寻着,生存下去,生存下去,继续追寻。这是一根有头无尾的链子,一环与一环相似而不相同,向后看是迷惑,向前看依旧是迷惑。永恒是痛苦的,永恒又是幸福的。永恒是咬破的唇角渗出的鲜红血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佐为想自己现在是不是很像那个乾达婆,是不是更像了。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虎次郎死的时候没有哭,因为他没有真正的悲痛,没有那种失去的痛彻心肺。那时候他的悲伤抵不过敦康离他而去时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因为虎次郎是他的,这次敦康是他的,至死都是,这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知道虽然他此刻死了,但是他还会在出现在他眼前。只是愿望,也是预感。
然而事实的发展并不都如他所愿。他彻底地看清楚,他不是神,而只是一朵魂。只是一朵执迷于尘世纷念不能自拔的魂。一朵无人拯救也不同的自救的孤魂。
然后是绝望。
从脑中挖掘出晴明的那些话,突然明白了,关于咒的那些。
当你不在叫佐为的时候,你就不是佐为了,那么当敦康不在叫做敦康的时候,敦康就不再是敦康了。
虎次郎是虎次郎。光是光。敦康是敦康。
你我之间的咒,原来早就解了。
执迷到了结尾,永恒也就到了尽头。只是乾达婆,仍然不生不灭。佐为忽然很想回京都南禅寺看看,不过也许那些壁画,早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