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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问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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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说:“抓下去,送掖庭狱!”时,一向冷峻的双眼闪动着温柔不舍的光。我淡淡的眼眸,穿过高高的五彩的雕梁画柱,望向窗外翘起的凤尾檐,此时那里正停着一只吱吱喳喳的小麻雀。我忍不住皱了皱眉,霍然明白了——春又来了。
怪不得前几日我去未央宫的路上,会闻到一股子的清香,那时以为是宫女们搽的香油的暖香,还声色俱厉地责骂她们一顿,谁曾想是因为桃花开了呢;也怨不得我的凤辇的杏花柄上沾了些许污物,想必是梁间燕子太过昵喃,以假乱真了,却让抬凤辇的太监挨了我一顿狠打。
原来春又回来了!到底隔了几载后?这却数不清了!
兴许我哀悲的眼神,触动了他心底的轻柔的一根弦,高高在上冷然端坐的他,似乎一下子矮了几分。
“去吧,你是活不成的!”他叹了口气。
外面那只麻雀真的好吵,吵得他的话听起来像口齿不清似的,他当然不会口齿不清。他从来都是吐字清晰,说一不二的,每一个由他口中吐出来的字,都是坚硬如实,落地有声。一如他当初金马玉堂似地站在我眼前,一双青筋交错却有力的双手扣住我的手腕,坚定地盯着我,说:“张!”,而我自出生后,便紧握的双拳应声而开。
那时也正逢春天,我趴在一株桃花树下看蚂蚁搬花。我家后山就是一片桃花园,种着桃花有粉白色的,轻红色的,嫩黄色的,那园里最大的一树桃花能开出千朵,含苞待放时就有盏杯那么大,开了花朵朵便如小黄云,远远望去,犹如刚织成的金缕玉衣披在坡上,低下晴翠辅满了一地,难怪此时姐妹们都踩着萝径上去了。若隐若现的翘袖折腰,忽尔从弯如明月山坳里拐出,忽尔又隐入在一丛红烟中,对我羡慕的神色不管不顾了。
低头,我还是很爱惜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敢打赌谁见了谁都会说:“肤若凝脂,纤手香凝。”连血管都蓝的那么晶莹。父亲从小到大看到这双手,都是又悲又喜只是叹息;哥哥们一听说邻人叫我“拳女”,便会大为光火,打小不知因此事跟人打过几次架了。独独我自己不甚在意,或者因为我一出生,双手就只能紧握成拳,不能伸展的缘故吧,或者因为我隐隐感觉,摊不开的双手心里握有异物,迟早有一天那东西会帮我伸开双拳憧憬吧;总之,只有此时,我望树兴叹,不能随大家上山摘那最大朵的桃花外,我真没有多少遗憾。
不过,我也有自己的乐事,每年她们相约上山摘花的时候,便是我蹲在园畔边最小的桃花树下,看蚂蚁搬花的时候。首先,我先踮起脚跟,合拢双腕夹住一朵已盛开的桃花瓣,一般要红的像涂抹了胭脂似的,微微一扯,便盈盈落下几片来。然后我轻轻蹲下,悄悄地挪放在根树眼处,之后,我耐心地等着。不消一会儿,树眼处便陆陆续续一些小蚂蚁,趁我眨几下眼的功夫,就排成好几队,从四面八方绕上了鲜红的花瓣,便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旅途。在我就一个手指的距离,于它们却要搬上老半天,中间就算有许多的险阻——小小石头,些许的沙泥,还有去年没扫尽的枯树枝,它们似乎都能克服下来,最终总能让他们如愿以偿地搬到老家去。那时我正看着兴致盎然,幻想自己也化为其中的一只蚂蚁……
有一只脚伸了过来,穿着黄色双尖翘头方履,系着二只张牙舞爪的金龙,踏在那艳艳的花瓣上,一下子就踩死了许多蚂蚁。我骤吃了一惊,恼怒地站了起来,冲着对面直嚷:“谁叫你踩死我的花,我的蚂蚁的,我……。”
接着我就无法出声了,爹爹的手死死捂住我的嘴。
“放手!”他轻斥!爹爹哆嗦了一下,赶紧松开。
他上前一步,冲着我微微笑,眼角,嘴角的皱纹都深了,“给我看看你的手。”,说的不凶,却有一股天仪,我就这样任他托起我的手腕。
他端祥了半晌,倏然双手一掰,轻喝道:“张!”,我只觉一阵耳鸣,自我出生后就紧握的双手,摊开了。手心中躺着一只小玉钩。
那日后,我才知道我们辛辛苦苦种植的桃园是他的,生我养我的父母也是他的,所有我能看见的土地,村落,百姓都是他的,当然我也只能是他的。他是主宰我们所有人命运的皇帝!
而我不甘!
那年后,春天就再也没来过了!直到此时,我才又看到那个春天。可我再也回不到那个春天里了,一条长长的白凌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再没有机会看到,被蚂蚁抬起的火红的桃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