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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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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种豆
又是三月,阴郁的天色一如去年困锁京师,柳色花光迟迟染不进这百年古都,路上众人的行色,也还是带着淡漠忍耐,一日日向暖日挨去。不过在这种沉沉的气氛,也有偶有打破的时候,人头攒动时个个都引颈向一行自刑部至长安街的方向望去,大家都知道,历时两年的南闱科场案,终于走到了要盖棺定论的时候:犯了事的举子今天要在这里受刑,然后不日就向各处边关遣配。
人群中处处流散着一种隐晦的闹意,几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可以袖手壁上的安稳与满足来看这场当今时局安排下的戏目。一号又一号的人从平日几乎不闻声息的街衢里出来,添进已先到的如堵观者中,那种焦灼的兴奋里,一个骑驴的灰袍长衫人脸上显出凄楚痛惜的神色。如果有人愿意驻足细察,此人在一片麻木粗糙的兴奋中,带着不属于这里的细腻情愫,这样的愁意当是江南文士才有的气质,敏感地体察天地四时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如果有人能一登高楼,也许能隐约地理会道这人极目挂念的目光,与囚人来路上的苦楚可以情牵意会。比残酷更寒冷的眼光莫过于全然的不关情,可以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漠然。路人的眼光便是如此,像刀子一样上下凌迟着吴兆骞此刻一点微薄的尊严。队伍缓缓过处,人墙外灰袍人看到吴兆骞垂首而过,憔悴支离,打心底里叹了一声,就瞬息被淹没在喧嚣中。
吴兆骞此刻神色如槁木死灰,心中却纷乱如麻,堵在胸臆间,压上那阵阵熟悉而陌生的寒风,只觉的呼吸都困难。被人牵着押着逼着一步步随众而去,心里全是徒劳的恐惧。他知道年年秋后,西市杀人,也有这样浩浩荡荡的囚伍和如山如海的观者,刽子手起刀落,干脆的一声“好”!就是生命的一个中结。他不知道凌迟一个犯人要多长时间,也许会比打一个人四十板的时间要长得多得多,不过对他这样不曾遭逢厄运的人来说,也许没有什么差别,都是示众的羞辱与恐吓。他本是士人,可杀不可辱的。不过走在北京宽阔的街道上,他心里有种不确定的疑惑。明以来,一批一批读书人被推倒在地上袒肉受辱,如今天这样几十号人一齐用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人,到底是畏死还是畏生,真是说不明白。他尝试着想抬头看看辽远的天空,好安抚下自己,还没有直起脊背就有围观人脸上似怜非怜,似笑非笑,似厌非厌的神色吓得他又低了头,古来杖责刺字后就把犯人发配,未尝不是一种慈悲吧?到一个彼此都没有记忆的地方去,于潦倒的余生而言,也许还算是新的一个开始。
曾几何时,他已经习惯听别人叫跪,听别人叫叩首,一点也不再思量该不该,值不值?今日,他和众人三木加身,当街跪地听判,身为南冠,已是定局。黑漆漆的刑杖,还如当日他在刑部大堂上看到的那样,沉稳地透出体面的光华,巍巍树在风中。想起还在读书的时候,老师因为他的狷狂用手杖打过自己,那时候有没有痛过?早已忘了。那顿手杖打得无耐,打不死的傲气有了这一线生机,反而让自己更是疏狂。今天,莫不是要重来偿当年的债?
他被人推倒在地上,口鼻中有泥土干燥的气息,他哭过山河家国,但是从来没有这样结结实实去抱过他吟唱的土地。
有人过来执着自己的手,按住自己的脚,刀俎上的鱼肉,不就是这般么?
在自己浑身不得动弹的时候,又有一双手伸过来,“哧”地一声,就将腰带扯去然后顺势褫去中衣。整个过程过于流畅,以至于吴兆骞都没有时间去思量反抗,就只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案板上的鱼肉不也是如此么,开膛破肚前,剥下皮毛,只剩下血淋淋的内核。
身后的板子高高举起,扫下一片寒风然后“砰”的一声打了下来。刹那间,吴兆骞感到的已不是什么疼痛,而是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样的击打下要翻了出来,伴着一声痛呼,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犹为回过神来,又是一记从左边夹风而下,血自身后,直冲胸臆,而前一记在臀上啮噬肌肤的痛已也随之散开。吴兆骞如人在海中只由一波一波浊浪不分东西打来,又是一声痛呼。
此刻四围只听得板子声,唱数声,呼痛声此起彼伏,争看的人或引颈,或掩目,或摇头也是纷如乱麻,更又百姓携幼带子来看又惊起啼哭之声,沸反盈天之内却是各人顾不得彼此,只在自己这一片方圆里体味这刻骨铭心的疼痛。
连续的杖击和一片嘈杂中,吴兆骞却能听到臀上的肌肤撕裂的声音,看到鲜红的血肉从中翻出。以前常常说什么切肤之痛,到今天,他这痛才真正切入肌里,木杖的棱子像钝了的刀子,一下下,笨拙而执拗地向肉里割去。每次身后传来一次报数,在钝痛中他就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里已经盈满泪水,把日头懒懒撒下的光和扬起的浊尘模糊成一片。
骑驴的长衫客此刻被挤在人群外延,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只能从人群中的缝隙里瞥到中灰黄的沙尘,把杀戮的血腥气,一并带起,乱纷纷中,也不知是真是假,长衫客觉得沙尘里带着殷然的红色,迷蒙开来。诗句里有说红尘紫陌,极力描摹着帝王都城的华彩壮丽,可是如果每一分浮土之下都湮着点点血滴呢?北京三月的风能让一面面绣着各类象征权威与繁华的锦旗招展翻飞,去提醒人们一段段或惊心动魄,或盛极难继的兴亡盛衰,可是这些轻薄的浮土呢?就算有风没落地吹过,谁会真心去记取那些琐碎无闻的苦难呢?泪水悄然地潮湿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地上一具具半袒的□□在地上痛苦辗转,那些本来高昂着疏狂的头颅此刻在吁吁难继的喘息里埋下,又在极度的痛苦里抬起来无助的向前乞求着怜悯。
杖到方过二十,似乎行刑的差人也累了,吴兆骞在片刻的间息里似乎得意喘息片刻,从一到二十也不过须臾罢了,但是于他却如永年,任人把羞辱刻在身体里,把痛苦打入皮肉,好教他一生不忘。他不明白为什么世人唱呼痛快,杖起杖落间,对他,都是延长的痛苦。
行刑的差人站在吴兆骞身后,稍微松乏了下手腕,满是糙茧的手抓住漆黑的杖柄,虽然他只是个小小兵勇,此刻也忍不住在嘴角牵起一丝权力在握的满足笑意,轻蔑地看着吴兆骞纤弱的身体,在地上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臃肿的初春衣裳下,脊尾处稍下凹处隐隐是长久煎熬后不堪重荷的一身瘦骨,再向下,弧线勾起的臀峰直到大腿,都四处斑驳着红紫的血色,新鲜的皮肉破处,还能看到有细细的血蜿蜒流出,仿佛怯生生地向下淌去,似乎要向自己的脚边爬去,像一只没有力气的小蛇,等爬到自己脚边就会抬起哀求的眼神蜷曲起来。他听到脚下的犯人在这短暂的间歇里浊重的喘气和泪流时难以自禁的哽咽。他是个粗人,虽然也不过是那个庞大权力中心延伸出来的,最末端最细小的一个触手,但是也有自己对于高低贵贱的判断,他知道无数的人在落得三木加身时都有过无限风光,多半此刻都一一向肉身的痛楚和侮辱屈服了,但也有那么些人,手起刀落时还是一样的傲气不减,那样的人让他这样的市井之人也生出那分原始的敬意,可是此刻这个瘦弱的文人怯懦的啜泣断然没有激起他的怜意或者敬意,就在吴兆骞几乎要放声一哭的时候,他向吴兆骞头边的地上啐了一口,“唰”地一声杖起,又是“唰”地一声,重重向皮肉绽开处的臀峰上重重一拍。
吴兆骞此刻,因为极度地疲惫,以前令他心生畏惧的杖风喝数声,此刻都被巨痛隔远,到是那轻蔑的一唾,就那样清脆地吐在自己的耳边,连这样一个走卒都如此瞧自己不起,什么士子文人的节气操守,不过都是笑谈而已。多日以来,他渐渐明白这一系列的劫难不仅仅是冤案牵连,也不仅仅是权力倾轧下的牺牲,还带着无数外族夺权后最残忍地打压,时不时,他常常不解,为什么纵然有不少守城将帅,不屈智士和元元子民,最后还是让异族得以称王称帝,为什么不再多一点牺牲?他现在才觉得自己以前是多么可笑,一时片刻的痛楚自己尚且难以自持,积年累月地牺牲,又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支撑才能完成?
又一记杖带着寒风打下来,他已经不再像第一次那样,能被肌肤与冰冷木杖间瞬间的接触激得一哆嗦,他能感到自己从臀以下,受刑处的每一存肌肤都在巨痛和反复的捶楚中灼烧。还好胸膛下有厚地支撑,多年以来,他的心气都高高扬起,近一年来,又飘摇不定,而此刻,他不齐的心率砰砰撞击在如此坚实的支撑上,突然感另一种安稳,恨不得抱起这块土地来,他把手指探试地向浮土下插去,慢慢把眼闭上。一杖打下来,疼痛随着血四溅开来,就这样打也好,把自己的过去都打个灰飞烟灭,若人生另有机缘,就在别处再生罢。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手指触到微湿的泥时慢慢定了下来,心也跳得不那么乱了,杖起杖落间,他定稳了的心竟然可以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去辗转挣扎,也不再不由自主地痛呼哭泣。行杖的人看他本来乱抖地身躯,此刻居然渐渐静了下来,血流肉翻之间,似乎隐隐能辨出肌肉被控制起来的线条,几如匀净的呼吸间透出一种力量,他也说不清是什么。人在疼痛加身时,本能地都要竭力甩出那种疼痛,不过有时候,有人有那种力量,能把痛苦都消融到□□里,好像波涛把暴雨卷入湖海深处,松稍把狂风揽到山林静地。那种力量有时候是能消融戾气的,最后几杖,行杖人也不如先前那样暴戾,只一记记敲下。
好容易,渐渐杖肉声,报数声都平息了,抓住自己四肢的手也都松了,吴兆骞此刻松弛下来,只觉一身无处不是大汗淋漓,身子虚脱处似乎躯壳已推至在外,皮下的□□,似乎是被血汗洗过一般,奇异地生出一种轻松的洁净。周围还有什么样的人声,自己已不复能辨听,眼前泪泥蒙蒙,就在一黑之间,似乎有人架起了自己,就再也不知道了。
远处的人群看着当差的官吏各各收拾着,带着人犯回去,也都四方散去,人屡,马蹄,车辙个子带着一随烟尘。驴背上的长衫客在一片混乱中已经看不到吴兆骞苍白低垂的脸颊向经风的一枝白菊,就这被挟去。直到眼前挨挨挤挤的人头都不见,视野已是开阔才回过味来。他翻身跳下牲口,跌跌撞撞追到一个落后的差役,将随身所有的钱物都拿了出来,嘱托那人将东西一定带到吴兆骞,又答定有重谢。
那人看他衣襟上尘泪交杂,双目血红,形容憔悴,竟如他也是受了大刑一般,说的话虽然全无伦次,切切关心之情,具在脸上,也不由叹了一声,袖了他财务道:“这位爷,若问起时,我答是谁的相赠呢?”
长衫客此刻垂头,看着遥遥而去的车辙足迹间那点点血迹,如红豆抛泪,心中无明一痛,似乎有什么打在最柔软处,然后悄然种下,半晌方道:“无锡顾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