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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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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瀛台
十四日一早,吴兆骞看着禁所缓缓开启的大门,觉得拂晓风来,神清气爽。其实这连日来都是阴云密布,寒不可当,其他应命复试的举人都是默然垂首。等待点查完毕,又经人交待许多规矩,才鱼贯而去。
与寻常殿试在太和殿主持不同,这次天子钦定在□□瀛台复试。吴兆骞知道那是皇家御苑所在,想来自然风物不同,他一直抱着祸福相倚的念头,总觉得这番天子择地在这样的所在考察众人,未始不是示人宽和仁慈的意思,他这样思量着,心下着实放宽了不少。往□□去时,别人都闭幕养神凝思,唯他还好整以暇地观看京华风物,等到了长安街一带,看这街道开阔,气象宏大,果然威严整肃,心下暗赞。等待了新华门口,内有人过来传谕静等,大家便逼手静立在一旁。
吴兆骞素来体弱,自去年岁末望北而来,身体多有不适,此刻在门口立着,渐渐觉得十指僵冻,门内一阵阵寒气直往外朔。慢慢,天上阴着竟然漾漾飘下雪花来。一众人都从南方气候滋和之处来,此刻不免抬头惊咋,前面早有人一声断喝道:“东瞻西顾,成何体统!”大家少不得复又屏息垂首,正觉得打熬不住,内中方有人出来,交割一翻,才一个一个往内而去。
进得园来,就觉得眼前又是一阵开阔,原来临门就是一处平湖,便是南海,遥遥隔着寒水烟,觉得中心有红阁高起,就是瀛台。众人被引导着慢慢向前,因为方才门外被人严斥,此刻谁也不敢抬头顾盼去欣赏这帝苑景致。沿湖走去,漫漫惊觉方才的融融雪花,此刻着地沾衣的都是细雪纷纷。好容易近到丹墀之下,吴兆骞已觉不胜,默默侧目偷觑,两旁同伴都是两唇发青,发辫覆霜,只盼速速召入。
移时,就有黄门官高唱圣驾降临,此刻也顾不得地上薄薄浮着一层雪,都跪地叩首,口乎万岁。半响也不见答应。
顺治此刻拥着一件轻薄裘衣,漠漠扫视着地下众人,有抬首看看天生一层紧似一层的雪,正思量间,看间中间一人忽然抬头直看着自己,身子微微有些发抖,看自己的目光却甚是大胆,颇觉得有几分怨气,侧立一旁的刘正宗以喝道:“放肆。”那人才忙着有侧脸低下头去。
顺治微觉惊诧,侧头示问,这刘正宗文墨素来受自己赏识,现任吏部尚书,这次南闱事发,便是他陈以要服南方士子跋扈之气,故而传押了中举涉嫌之人北上入京,今日复试,也想着捡拔出来的人才,也要入仕为官,也特地令他来。刘正宗见顺治示意,忙躬身回道:“万岁爷,这就是吴兆骞。”
此刻众人立在殿外,虽然风雪做声,却是静得可怕。吴兆骞自入京以来,进了礼部就进刑部大牢,并未与别个谋面,此刻听到有人向当今提到自己的名字,心里突然一紧。正不知道如何答话,顺治却不在理会这事。扫过众人道:“丁酉年科场屡屡出现弊情,有悖朕的教诲,内中固有朕本来信任的臣子怀了鬼魅魍魉的心思,不过,依朕看,也要有那起不守本分的斯文败类,妄图取巧。今日朕亲自复试,尔等要好自为之。”
众人听他声色俱厉训吧,也不消司礼的说,纷纷又磕头应了声“是”。顺治点点头,又道:“此处是瀛台,尔等便在此,以《瀛台赋》为题,各展才思就是,高下朕自会判断。若再有弊情者,休怪王法无情!”说罢,也不管那举人们再三磕头应是,甩手已向殿内而去。
吴兆骞见命题为一赋,倒比八股之类更投自己的脾气,顺治所谓“此处”,他也只觉得是“此处”的殿内。正想舒发下筋骨,却鱼贯有人捧过笔砚纸张一类,一一分布,即令在廊下作文。
那只握在手中的砚石,有如寒冰,他僵直地随众移动着。其实此刻的雪,并不是什么鹅毛大雪,轻柔的弥漫着细细如飞絮,一点点轻落在自己的眉头上,他却觉得千斤压下,一阵风来,经不住簌簌发抖起来。他正欲席地坐下,却听背后又是一阵响动,还没省过味儿来,已有护军持刀排开众人,大步而来。
吴兆骞还在疑惑间,两名护军已将他执住,两双铁钳手擒住自己,较之那日被缚的绳索,更紧十倍。随后就听得锒铛一声,一副镣铐如冰蛇一般,将自己双手双足皆锁了,凉气直透入肌里,方才还握在手中的砚台,却于乱中落地,硼得一声,早碎损了一角。
此刻周围的举人见如此待遇,虽然多日默然忍辱,此刻却都强项挣扎,口内呼冤,风雪之中,却看为首的护军“噌”的一声,刀鞘中寒光灼目一闪,久惯杀伐的双目在两竖浓眉下将众人脸上一扫,立时皆如寒蝉般了无声息,各人垂首之际,似乎于风过雪往的缝隙间听到了一丝无声的冷笑。
为首的护军见一亮凶器,众人立刻缄口顺眉,嘴角边的肌肉微微一牵,挥手间早有人把黄铜夹棍,腰市之刀,一一陈列,个个如同盘蛇伏虎一般,似乎稍有异动就要刀刃见血。此间列的,个个都是读书人,几曾见过这样的戾气?一时衣服窸窣,人皆股栗,列在旁边的一个,稍稍侧目,看着一片雪花扬扬点在那刀刃之上,呼吸之间,就化做一点泪渍,转就消融于乾坤之间,看着此情此景,那人只是闭目,将一声悲叹咬入腹中,认命一般,拾起笔砚,盘膝在地,慢慢将纸张拂开。其余诸人见了这般,相互对视一眼,也只能在心内叹气,个人踞坐自去思索。
此刻吴兆骞铁镣加身,他只管怔怔盯着自己的双手,那灰黑的铁箍映着雪色,甚是扎眼,咬着自己惯运龙蛇笔墨的双腕,又坠如千斤,此刻自己,不知是觉得太冷还是太重,还是羞愤惊惧,浑身簌簌抖了起来。他在外时间太长,十指关节早已青紫,吴兆骞哆嗦着蜷起指头,也不知是想抓住些虚无的暖意还是依靠。
那个为首的护军因早被人提点,知道这姓吴的素来有些愣头青的牛劲儿,此刻见众人都乖乖伏身,唯这个人瘦不伶仃地还站着,看他抖得那样,又拽着个拳头,只道他意气又犯了上来。若是当面冲撞了圣驾,搅了复试,还怕须臾不又起风波?索性自己大踏步绕到他身后,一身扳了他肩膀往下一摁,顺势一脚不轻不重踢了下他膝窝,立刻普通一声,僵跪在地。两旁众人此刻早进入寒蝉,都知道这是个惹不得的主儿,更兼知他素昔是个爱犯清高病的,谁敢多嘴,只做不知,都把头垂得死死。
左右见他虽然被踢跪在地,却也不像先时那边挣扎要强,竟然静静无言,都松了口气,内中一人见他呆答答的,就过去将丢翻的砚台复又摆正了,往内添了清水。这人看吴兆骞还是呆呆,嘴角青紫,眉上发梢,半湿不润地覆些薄雪,又是狼狈又是可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想好好一个才子,落到这般下场,有些怨气惊惶,也是人之常情,心下叹息,自将向砚台里将墨磨了个大概,把笔往砚台里舔了几下,硬往吴兆骞手里一塞,只盼他立刻回过神来,人但凡稍微清楚点,好好写文,未始也不是一条生路。
吴兆骞此刻浑浑噩噩,有人塞把笔给往他手里塞,他就接了,有人在他鼻子底下把纸展开,他也任之,全是不觉。方才那个为首的护军,此刻看他还是这样不动手一派不识抬举,只把脚一跺,吴兆骞手一晃,才惊觉过来。
此刻笔上的墨珠凝涩地聚在毫端,如此熟悉的醇黑,映在吴兆骞眼中,刺得心中一阵酸涩。周围细细的声音,提醒着他,他的同伴都已经或紧或慢地各展才思,似乎要捞住着最后的稻草。平时,不应该是他第一个落笔,不应该是他在别人还抓耳挠腮时就笔走龙蛇,不应该是他在别人还惴惴不安浏览文章时自己就把那文不加点的好辞赋递给师长同窗吗?可是此刻,他的文思一如那凝涩在毫端的墨珠,因为太严酷了,总是不能痛快滴落,任意挥洒,而他此刻心中的思绪,也是一样的不畅快淋漓:往日,他可是要笑就仰天大笑,要哭就淋漓沾襟,要怒就拍案而起的呀!
原来读书人腹内的文章,就好像富豪的珠玉,女子的姿容,一旦有些宝光颜色,就忍不住要一边矜持一边自得地夸示于人前,又有几个人省得藏用之机。就好比自己的父辈,亡国破家之后心灰意懒不肯出仕新朝,看着儿息个个饱读书史,到底也默许了那分难不羁留的才气去纵横挥洒一翻,总想着凭这样的学识才气,有谁舍得不用,有谁舍得伤害?一朝换一朝,天子总是要用人的吧?如果当日自己就满足于小康之家,消磨风月,衣食租税一生呢?如果当年父辈们在明亡清兴之际,再做一翻殊死挣扎呢?无论怎样,他还不到而立之年,怎么舍得藏而不用?忆起仿佛刚才森森然已将刀棍陈列,才觉原来天子哪有半分敬惜人才的心思,只怕不过是早早设好的全套,进退不过一死,还要搜索枯肠,又有何裨益?不如投笔赴死,倒还从容。可是几曾甘心就戮?若文章间能有一线生机拨转乾坤而自己舍之不用,难道将死之日,还要再后悔一次?但是今晨宽慰踌躇之心似乎为散,方才顺治方正严教之词更如在而,再环顾四周,已似入地狱,这天威难测下的惶惑,又让自己更是举棋不定。痛及此处,又恨若当年只是个不识斗字的白丁呢?难道还会再受如今的折磨么?
吴兆骞没想到,自己自负一生二十余年,身未升腾,居然开始质疑自己以前所有的努力抱负,一霎间,有似一梦?思量到此,也不觉得四围风雪飞扬,更早忘了自己身在瀛台复试,生死命运,富贵穷通,只怕就在今朝。一时如痴似悟,神情驰荡,变这样木然直挨到斜日昏昏,周围同试之人,虽有昏厥的,虽有僵冻的,但无人不纸上着墨,有渐入佳境者似乎浑然已不觉天寒日昏,通篇成文自觉酣畅。维度吴兆骞,手上还捏着那只墨已冻凝的笔,眼前铺着被雪映得有点发黄的纸张,还在呆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