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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一百二十九) ...

  •   那天下至毒的千夜螟蛉还是无法避免的在沃涯的身上留下了后遗症,或者应该这么说,在沃涯身上留下后遗症的,并不是千夜螟蛉或是情煞,而是他自己的心魔。索骥曾千方百计想要避免用遗忘的方式来救命,但到了最后,还是对命运的安排无能为力。沃涯,失去了记忆。他记得封离湮,记得封从潇,甚至也记得柳晏笛。却不记得展佩兰,不记得莫凝语,也不记得封鹤鸣和苏映桥。或者应该这么说,他独独忘掉了遇上索骥之后的事情,不再记得索骥,也许,是怕会从其他人身上勾起关于这个人的回忆,他也一并忘掉了所有跟索骥相关的人与事,包括莫舒颜,包括可能让他想起莫舒颜的人。只是,他却忘了,这世上,与索骥最密不可分的,却恰恰是他自己,因为,他身体里流的血,却是与他记忆中,也许再寻不到半分印象的人,全然相同。这世间,记忆或许很容易被淡忘,可是,血缘,却是生与死也无法斩断的,难以割舍的,缘分。

      骑着大毛,封离湮纵马奔驰在渐明的天色中,天空,从淡墨色,到天青色,再到亮橘色,然后,霞光大盛,冉冉升起的红日映红了整片天地,也让一人一马,沐浴在绚丽的橘红中。封离湮放任马儿朝前撒蹄而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这样策马驰骋,她觉得能在风的吹拂下,让心上的凉,更快地散去…….

      只是,在她再有意识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上了盈雪山。扯住缰绳,险险地勒马停在悬崖边儿上,马蹄踢落的石块跌落脚下深渊,许久之后也没听见哪怕一声,细微的回响。

      怔立在马背上,封离湮望着悬崖对面,那焦黑的山壁,和面目全非的天煞宫旧址,所有的疼痛如潮水般向她涌来,让她几欲窒息。那天的火似乎还在疯烧着,那火焰就在眼前燃得炽热而旺盛,几乎灼疼了她的眼。

      闭了闭眼,封离湮别过头,觉得有些坐不住了,索性下了马,脚步却忍不住有些趔趄。站在崖边上,崖风猎猎,吹得她罗裙短衫瑟瑟作响,衣带和发丝在风中胡乱飞舞。封离湮突然又窒息地响起那日莫舒颜纵身飞夺冰魄雪莲,然后身中夺魄跗骨针的情形,想起索骥推开他们时,那句诚挚的对不起,和近乎恳求的话语,照顾他,照顾他!还有,索骥执剑临风立在断崖那头,青衫猎猎,广袖鼓风,挥剑斩断索桥,斩断于沃涯而言,无谓但却绝难轻松的牵绊的那一刹决绝。那虚幻的火焰似乎又在顷刻间逼近,她忍不住闭眼,眼里烧灼而干涩,却让她痛得不愿再睁眼,倘若莫姐姐和索骥地下有知,知晓沃大哥竟忘了这一切,会怎么想?会遗憾么?还是会不甘,甚至是埋怨?她不敢去想,可是,她怎么对得起索骥的步步为营,费尽心机?怎么对得起莫姐姐拼上性命为沃大哥换来的冰魄雪莲?怎么对得起索骥临去前的嘱托和那句,对不住?

      身后,有鞋子踩碎林间积厚的落叶枝桠的声响,封离湮猝然睁眼,回过头,眼前红衫飞掠,那一瞬间,她有那么一眼的错觉,几乎以为那是莫舒颜,同样热爱红装的莫舒颜。可是,同样的红装,穿在莫舒颜身上,那是洒落的英姿,穿在花絮蝶身上,那却带着风情万种的魅和绝艳。只是,在瞧清来人不是她以为魂归来兮的莫舒颜,而是花絮蝶时,封离湮迷茫的眼底,再闪过一抹失望后,沉寂下来,“你怎么会来?”

      “兰姨担心你有事,所以,在你骑马出门后,就大声叫人跟来看着你!而我,当时刚好出了厢房!”事实上,她是担心柳晏笛,所以,掩了声息,在柳晏笛门外守了一夜,在破晓时,才稍稍放松了心情,迷糊睡去。紧接着,就被封离湮房里茶碗的破碎声惊醒,将她房里发生的一切都听进了耳里,然后,又应了兰姨所托,追着她出来,一路到了这里。想到这儿,花絮蝶抬起眼,望向对面那焦黑的山壁和林木,也忍不住黯了眼神,还隐约记得,那里曾是林木森森,雕梁画栋,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满目焦黑,哪还看得出,从前半点熟悉的模样?

      封离湮却似乎并不是很领情,别过了头去,拉沉的俏颜之上,明显写着拒绝,“我没事!请你回去转告我娘,我只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你是在为索骥和莫舒颜不值?或者说,你其实是对沃涯的逃避失望了?因为太痛,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遗忘,但是,你却对此失望了。因为在你看来,逃避或者遗忘都是弱者的表现,是么?”花絮蝶对她明白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定定望着她被阳光映照着的侧颜,仿佛,能将一切都看透。

      封离湮不喜欢这种被看透的感觉,一贯轻灵的眼里竟涌现出几许恼怒,“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么?你是我什么人呐?我的事,用得着你来管么?”往日里,封离湮跟花絮蝶算不上深交,如今,心上承载了太多,封离湮一时失了自制,将心头的恼怒一股脑地倾泻在花絮蝶身上,只是,话才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人家只是关心她,她实在不该因为自己心情不好,就迁怒周遭的人。只是,倨傲的她,却是死咬着牙根,不肯拉下脸来道歉。

      花絮蝶却也不在意,只是微攒了眉,眸色,却无声黯下,“换做是别人的闲事,现在的我,根本没心情去管,不会管,更根本不想管!但是你不一样,你是破月最关心,最疼爱的妹妹!”

      那是在空茫的心上,重重的一击,闷闷的一痛,然后,封离湮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瞬间,眼里那种烧灼的疼痛居然被一种冰凉而湿润的液体所洗涤而过,然后,那疼痛一点点减缓了,眼眶却再承载不住越积越多的液体,簌簌滑落。

      花絮蝶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那儿,静静地望着背转过身去,不住流着泪的封离湮。自那天在莫贺延碛云湛跌入流沙河后,她就再没瞧见封离湮落过半滴的眼泪,不管是面对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还是面对着哀莫大于心死的嫂嫂,她都是平静而坚强地似乎想要代替兄长扛起一个家的责任,就连在瞧着沃涯在天下至毒的千夜螟蛉折磨下,彻底发狂的模样,她也没有表现出半点的脆弱。她让所有的人,都忘了,忘了……她背转过身去,那纤细瘦弱的背影,那因哭泣而微微耸动的单薄双肩,她不过只是一个被迫成长和被迫承担的女孩儿罢了!甚至,不过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无忧地享受着父母的疼爱,兄嫂的关切,情人的温情,可是,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她失去了太多,也必须,用她单薄的双肩扛起太多,承受太多……

      “我原本很不喜欢索骥,你知道么?”也许是哭够了,封离湮干脆地抹去眼角,脸颊之上的泪痕,抬起头,经泪水洗涤后的眸子直视着悬崖对岸的焦黑,之前的火焰却再难焦灼她的眼。她因哭泣而微微暗哑的嗓音在朝阳的晨风旷野中传送。“我总觉得,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那么善良,那么质朴的沃大哥,一母同胞的兄长!这样的人,凭什么是莫姐姐这般好的人儿心底的那个无可取代,曾经沧海?”

      “现在,你应该懂了!”花絮蝶轻轻打断她,语调不愠不火。“不能说索骥错!人,有的时候,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东西,在乎的人,往往会身不由己做些违背良心的事!”

      “所以我感谢他!我真的感谢他!他费尽心思为沃大哥所做的一切,不管这当中用过的手段,我都要感谢他!可是……他舍了所有要救的弟弟,却……忘了他!”掩不去的苦涩再喉间难以容下的同时,终于,自唇间流泻而出。

      “你有没有想过,沃涯不再记得这一切,其实,才是最好的结果?”对着封离湮猝然回头时,一贯慧黠的眉宇间笼聚的震惊与困惑,果真是关己则乱,无论是多么聪慧的人都好,都有看不透的魔障。“如果记得,沃涯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最亲的兄长是怎样为了他,牺牲了自己。他不会忘了盈雪山上那场湮灭一切的大火,他不会忘记随着天煞宫的化为灰烬,他所失去至亲的剧痛。如果这些,都还鲜明地刻在他的记忆当中,内疚与负罪就会成为他心上的魔,日复一日的折磨他的神魂,然后,如你所见的,结局,绝不容乐观!你想想,你是要沃涯记着一切,痛苦地活,然后终有一天因这折磨而发了狂,甚至连你也不再记得;还是要让他就这么跟从前一样,单纯,简单,快乐地活?”瞧见封离湮面容之上的动容,花絮蝶轻轻叹息,“其实,你该接受的,因为,这是沃涯自己的选择!而且,我敢断定,倘若索骥真的地下有知的话,这定然是他冥冥之中的安排。这世上,最关怀沃涯的,除了你,便是他。他既然舍了所有也要保全沃涯的性命,便不愿见他负罪地活,他是宁愿他快快乐乐的,不是么?”

      “可是……沃大哥不知道,自己忘了一个对他来说,多么重要的人!也许……这将是永远都没办法再弥补的遗憾!”想到沃涯对自己兄长的孺慕之情,曾让她也介意到捧醋狂饮的在乎和尊崇,封离湮总觉得难以释怀。

      “记不记得并不是那么重要的,湮儿!人生匆匆,不过百年!死了的人两眼一闭,纵然再多的爱恨情仇,也归于尘土,再怎般惊才绝艳,风华绝代的人,临了,也只是黄土一抔。人,是活在当下的!你可以念着过去,然后,你可以在跟沃涯接下来,漫长或者短暂的数十载中,将这过去一点一滴告诉沃涯。也许,你可以掠过那些痛快的,只让他知道,他有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哥哥!”

      “死者已矣,来者可追?”听了半晌,封离湮的神情渐渐松动,然后,片刻之后,她挣扎的眸色缓缓清亮了起来,唇间轻吐这么两句。

      真的是好聪明的女孩子!花絮蝶忍不住欣慰地笑了。

      “那么,弄影姐姐。你会忘了我哥么?”突然抬起头,封离湮定定地注视着花絮蝶面上缓缓褪去的笑容。

      笑容隐逸的面容,依旧艳丽得耀眼,花絮蝶沉默良久,然后,在那天幕上那丝被朝阳映红的最后一丝霞光散去之前,再次轻笑了开来,“我不知道能不能忘了他,毕竟,他跟我的生命紧紧纠缠了二十多年!不过,倘若忘了他,能让我更好的生活的话,那么……我会尝试着去忘的!就算不能忘,我也要试着不让他占据我心上最重要的那块位置,试着将那里腾空,然后,专心地去等待另外一个人的进驻,认真地去等待一个幸福的可能。因为我知道,破月,他一直挂心着我的幸福!”

      望着花絮蝶的笑容,封离湮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是对哥来说,那么重要的人。然后,她也突然明白了,她该怎么做。于是,之前困扰着她的种种到了这会儿,突然都成了可笑的庸人自扰,在阳光倾洒的盈雪山上,封离湮第一次露出了明快的笑容。

      几只鹞鹰鸣叫着掠过盈雪山无雪的天空,天煞宫已经付之一炬,盈雪山上已经杳无人烟,无知却有灵的鸟儿,却浑然不知主人早已不在,或者是知道了,却仍然眷恋着,在原处盘旋着,不肯离去?鸟尚如此,人何以堪?轻吁一口气,封离湮这才突然想起,似乎并没瞧见说要回山上来的商纭纱。失去了盈雪山,失去了天煞宫,失去了信仰如天的索骥的商纭纱,是不是也会如同花絮蝶一样,会努力地让自己活得更好?

      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封离湮理清了心里的思绪,离开时候的茫然无措如阴云般被阳光驱散了,她的俏颜之上,是久未谋面的明快笑容。

      “湮儿,湮儿,你去哪里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来不及下马,沃涯便面色惊慌地从客栈内冲了出来,散乱的眸色再瞧见她时,总算稍稍镇定了下来。“湮儿,这里究竟是哪里?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师父……他不是应该在山上的吗?还有他们这些人,怎么都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可是,为什么我根本不记得他们是谁?”显然,一个早上的时间,也足够让沃涯了解到这当中的不对劲,抓紧着封离湮,如同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封离湮抬头,望向紧跟在沃涯身后,面露苦笑的众人,面对着沃涯一连串的问题,封离湮却是四两拨千斤地微微一笑,“沃大哥相信湮儿么?”

      “我当然信湮儿!”沃涯忙不迭点头,没有半分的犹豫。

      封离湮相当满意,极其受用地笑了,“既然相信湮儿,那沃大哥现在就别再问,这些一时三刻是说不清楚的,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诚如花絮蝶所说,沃大哥所遗忘的,她会一点一滴告诉他,就算他不能完全记起,但至少能淡忘掉当中的痛,然后,从她口中,铭记住一些难忘的事,难忘的人。

      愣了愣,沃涯还是点了点头,但只一瞬间,他黝黑的面容又添上一缕踌躇,“我信湮儿,可是……这里究竟是哪里?”记忆停留在被湮儿拉着去寻傲天堡的那天,可一醒来,没有金陵的细腻柔转,却是大漠的雄浑苍凉,怎能让他安下心?

      “这个,也不重要!因为……”封离湮带着几分神秘的甜美笑容,掩映着她身后在阳光照射下,金光熠熠的沙丘,美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我们就要回家了!”离开这个埋葬了她太多快乐和太多重要的人的土地,回到熟悉的故土中原,回去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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