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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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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世看来,安史叛贼虽有反心,却并无远虑,阴险有之,但在政治谋略上又更显得粗猛。入得长安之后,贼将皆自以为得志,日夜纵酒,专以声色宝贿为事无复西出之意。而正因如此,李隆基才得以安然入蜀,太子李亨,也得以北上灵武登基。
不过,安禄山除了笙歌享乐以外,竟也还学着汉皇上起早朝来,这一点,倒学得有模有样。
史朝义下朝回府的时候,天气正冷得不像话。长安其实少见这样阴冷。渗入骨髓的潮湿阴寒应该只属于腊月里的江南才是,本不该出现在这厚重大气的中原。当然,更不可能随冷风飘至南越故地。他微微皱眉,牵了通体漆黑的乌叠云便要打马离去。忽而那宫门之中传来一声长呼,便瞧见几个将领牵马领兵而来。
史朝义勒马下得地来,昂首笑了笑:“怎么,这就要出发了。”
为首的小将安守忠便上前道:“此次听闻那房琯出兵南下,大人您也是大将,为何推辞不出,却要推荐我等呐?”
旁边也有人搭腔:“是啊大人,那房琯……”
“怎么,你也想说房琯素有名气,此次带的兵又多?”
众人相视,点了点头。
安守忠本是史朝义座下的将领,对他亦向来忠心,故而此次颇为不解:“大人?”
史朝义冷冷一笑:“房琯此人素来好大喜功,纸上谈兵的本事不小,真材实料嘛,我倒从不曾见了半分。对付这么个蠢材,你们就够了,何必要我出马。”
说罢,他转身翻将上马,对众人摆了摆手:“你们去罢。守忠,房琯的脑袋不值一提,记得多招揽些兵将回来便是。”
安守忠听他如此说来,当下放了心,亦抬手笑道:“是,属下定不负大人所托。”
史朝义看他一眼,便勒紧缰绳打马而去。
安禄山给他安排的府邸在皇宫之东,他,却是往西南去了。众人未在意这细微之处,皆回头各自领兵出发。
阴寒的冷气渗得人心肺疼痛。
除了大明宫稍稍热闹,街道上偶尔过去几队贼兵,长安城如今四处都是死气沉沉,令人心慌的苍凉哀寂。上将军府,自然也是如此。
史朝义将银灰的狐裘执在臂弯,问过两个下人便径自往后院精巧却空寂的小屋中去。那是烟巧咽气的房子,如今荒废了,平素也没什么人来。
果见那人在冰冷的空气里静静烧着纸。大约是被骂出来了,烟巧去后便过来接替照顾起居的婢子可怜兮兮立在门口张望,想进去劝劝又不敢,见史朝义来了便如见了救星一般,忙上前行礼:“大……”
“退下。”
“大人?”
史朝义皱眉看她一眼,便直接进了院子:“叫你退下就退下。”
“是,奴婢告退。”
火盆子旁边蹲着的瘦削男子听得声响,背脊倏的一僵,却是不发一言。他腿脚不便,身侧竟还支着拐杖。史朝义行到旁边,见着他穿得不算单薄,竟还是微有些发抖,便笑着躬身,将狐裘覆到了他身上:“天冷得厉害,你怎么受得住?回去罢。”
八重雪依旧是默然不语,只低着头,一手不停地往火盆里加冥纸,一手扯开狐裘,不愿盖在自己身上。
史朝义双目一眯,将东西捡起来:“这么喜欢扔东西?上次给你的衣服也是……”
“滚。”
低沉嘶哑的声线,竟是再不复当年极有活力而震慑人心的语调。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个当年装得温文和雅的男子,却是不曾放过他的。所谓食髓知味,也从不是什么传说中的词句。
史朝义低声一笑,上前抓了他尚拿着冥纸的手腕:“烟巧已经走了,你这样有何用?快跟我回房,否则少不得要受风寒。”
八重雪抬首怒视于他,狠命挣了挣也没挣开:“畜生!放手!”
史朝义却摇摇头,直接躬身将人拦腰抱起,转身便走。冥纸自苍白指间飘落而下,正落在火盆之中,火势倏起,烧得更快。那烟灰冉冉纷飞,在空气中也划落了一道一道焦黑的印痕。八重雪周身剧痛,难以挣扎,只得慢慢垂了手,死死抓住男人的衣料,恨不得抓出个洞来。
火盆残迹早有下人悄无声息去收拾了干净。
卧房中很快升起了炭火和暖炉。史朝义将人按在床榻中,一边笑道:“我听说师夜光去了灵武……不知是否会随房琯南下?我倒期待得很。”
八重雪冷冷拂开了他的手:“你期待什么?期待官军前来将你碎尸万段?”
史朝义却是安然一笑,接着狠狠按住吻了上去:“我怎么能……舍得你呢……”
一声一声渐渐凄凉的喘息,带着无法湮灭的屈辱。
下人们将幔帐放下,又留下些取暖的炉子,便皆无声退出门去。窗外的天光渐渐阴暗,不时传来恐慌和惊惧的对话,却也没有打扰到这卧房中正在进行的一切。
唐至德元年十月初八,日有食之。称天狗吃日。史朝义在晦暗的光线里,将男子如揉进血肉一般,紧紧箍在怀里,不愿放手一时。
之后传了军报,十一月二十日,房琯于陈涛遭遇叛军将领安守忠,全军覆没。
“啪!”
唐肃宗怒火冲天,将军报直接扔在了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房琯误朕!”
他背手于帐中疾走,心痛不已。天寒地冻,都没有此次军报来得让他心寒。八万大军,全军覆没。这叫今后如何面对众臣百官?自他登基以来,没有一场捷报。如今损兵折将到这个地步,要收复长安、洛阳两京……怕是遥遥无期!
帐帘临风拂起。有黑衣细瘦的男子躬身捡了军报,拿烟斗一敲,沉声道:“陛下息怒。”
李亨像是早已经习惯了此人的无声无息,忙道:“爱卿来了正好。不知可有什么对策?”
师夜光眯起眼睛,轻轻摇首道:“我非军伍出身,能有何对策?”
李亨闻言一愣,不禁长叹:“当日朕不听从爱卿的劝阻,乃朕之过。若爱卿可测算两京变向,朕必当言听计从才是。”
“言听计从?”师夜光冷哼,“李光弼那群老将大约又得骂在下是侫臣。”
李亨闻言笑道:“爱卿却是说笑。”
师夜光本也不欲与之多言,只轻轻拿烟斗在沙盘北边轻轻一点。
“回纥?”
师夜光垂首,苍白发丝垂下,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臣夜观天象,正月,长安有变。”
“是何变故?”
“尚且不知。只是天狼星星晕混沌,应是安禄山有恙。叛军即成大变,届时陛下可乘机派兵,南下收复长安。因现下无兵可用,臣请陛下,北上请回纥出兵,共平叛军。”
李亨点头:“现下应当如何?”
“以静制动,郭老令公也是一样的意思。”
当日房琯南下,师夜光是劝说过的,并且将道理分析得丝毫不差。奈何当时这个年轻的君主一点也听不进去。如今吃了大亏,却是不敢再独断专行了:“今后,朕,也须得多仰仗各位爱卿才是。”
“臣,不敢当。”
师夜光面无表情地走在营帐之间,也懒得理会那些兵卒或畏惧或好奇或惊恐的目光,只想快快回到自己的下处才好。正是寒冬时节,他竟还是长安时穿的那件轻薄的黑袍,依旧细瘦,徒添寒凉。发丝间飘落着些雪白,却无一人在意。
“师,夜,光……”
相当咬牙切齿的口吻。师夜光讶然回首,一剑寒光已扑面而来。
他轻轻夹了剑身,淡然挑眉:“皇甫将军,别来无恙。”
“无恙你个头!”红发如火铠甲如银的男子双目怒瞪,只恨不得将白发人一剑杀了,“你怎么在这里?”
“……在下为何不能在这里?”
“混蛋!”皇甫端华直接放了被夹住的宝剑,又抽了佩刀,“你,你为何在这里,而非在长安!”
长安。
那人死在了长安,你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待在灵武?你怎么能如此心安理得?你——混账!
师夜光静静看着他,也不开口,只是敛了眉转身便走。
皇甫端华乃是八重雪带人亲自送上的马。彼时长安城早已一片混乱惶恐。
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八重雪甚至很少有地以一种玩笑般的轻松语态向皇甫端华和橘交代护送事宜,那般艳丽而自信的笑容,再非平日里阴霾满天的严肃。但,依旧沉着冷静,一如陪护身旁的银发钦天监。
每每想起,端华心中便更痛楚一分。
他觉得,那人在长安赴死,便如同他们这些金吾卫的老将,都统统弃了他一般。那些年轻的金吾卫们,哪个能明白他们这一批人的昨日种种?哪个能明白八重雪那一身傲骨铮铮?又有哪个,能在安禄山史思明进城时真正与他并肩作战?他们之所以选择离开,是因为知道,至少师夜光会一直留在那里。
而如今,他竟然在灵武看见了师夜光。
他忽然很惊惧地想到,那人……竟是一人赴死,无人陪伴。
“你曾说这世界上最懂得八重雪的人是你……司天监大人!可到最后,竟连你也不在他身边。师,夜,光,你该死!”
“端华!莫要无礼!”
橘一身铠甲赶了过来,当场推开皇甫端华直指师夜光的佩刀:“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
端华怒视。
看热闹的兵卒越聚越多。
忽然便传来一阵苍凉的叹息——
“倒是想死在长安的……哈哈……天又何曾遂过人愿?”
皇甫端华怔然转首,却失了那一抹黑衣萧索鹤发童颜的身影。
记得当年曾有流光溢彩出离浪漫的元宵佳节,满城是灯火喧嚣,烟花迷离。
少年人在西市热闹的人群里看到美艳男子独自立阶前,那边有满目的彩灯和灯谜,却映得红衣美人满身是孤寂索然。身旁清雅的九世子便拉拉他的衣角,轻声道:“那不是你家上司么?为何却独自看灯?”
皇甫端华惶惑盯着那人。不知为何,平时根本是水火不容的见面便要斗嘴,此刻竟想着上前去与他说说话。
左脚往前踏了一步,却生生给金发碧眼的美貌胡商拦了下来:“瞧,什么独自,那不是有人陪着么?”
不知何时红衣人身边多了一抹细瘦的黑。
八重雪抬起头,往旁边看去,竟是突然绽起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灯火在一刹那隐光而去,只留下令人见之难忘的笑颜。皇甫端华记得自己当时呆呆站着,竟是被从未看见过的、那平素冷傲之人倏然显露的愉悦堪堪震住。美貌的胡商用扇子悄悄挡了脸,半是感叹地开口:“啊呀——当真是个,大美人呢。”
那是过去多久的岁月。
“橘,我想过了,你与端华一起走罢。”
“头目?”
“总有人得留下来,就像总得有人护送皇上……你们,一路平安。”
皇甫端华抬手抓住身旁的橘:“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长安!”
橘微微皱眉,转首看向不远处新帝的营帐:“谁知道呢……总得等皇上发话,更得等战局逆转。如今这个状况,怕是有得等了。”
端华颓丧地放开手,干脆蹲坐了下来:“早知道,咱们也该去前线迎战,窝在这里,算什么!还碰到那个满脸丧气的混蛋——”
橘默然看着他,却是不知该劝些什么。
风中夹杂着些许刺骨的冰寒,渐渐成了实体,自空中飘落而下。
不知是哪里传来的喟叹,在寒冷的空气中隐约传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