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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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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数的叛军如潮水一般从四面蜂拥而至。身边的金吾少年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八重雪根本数不清自己挥了多少刀,杀了多少人。大红官袍上刀口无数,鲜血都凝成了黑块,渐渐和衣料粘在一起。他也分不清哪些血是自己的,哪些是叛军的。叛贼竟一度被他们这些人杀得节节后退。
红衣上将军双目赤红,身边满是尸首和鲜血,整个人就如浴血修罗一般的令人心悸。上一次这般痛快地杀人,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场牵连了太多人的羽林卫逆案。
许久不曾想起的面容一张一张从他脑海中闪过。
他明白,自己马上就要葬身这里。
然而远处传来异常响亮的骏马嘶鸣。体力渐渐不支,背上紧接着便再挨一刀。八重雪怒叱着挥刀而上,却未能再砍到任何人。
“咻——啪!”
从远处射来的箭被另一支精准挡开——“给我抓活的!”
谁的声音——八重雪来不及回头看,便被踹倒在地。
“咳咳……”
眼前渐渐模糊起来。隐约间有人将他抱上马背。然而,再是无力睁开眼睛了。
公元755年,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地节度使之安禄山趁唐朝内部空虚腐败,拥兵自重,联合外族,以讨伐奸臣杨氏为名于范阳起兵。因与其同叛之部将为突厥族史思明,史称,安史之乱。自此,承平日久的唐王朝盛极而衰。
公元756年,唐至德元年,长安失守。玄宗逃离,权贵跟随,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楱荆,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黄河流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举目萧途。
汗血宝马在战火中也没能逃过厄运。被长矛刺穿肩胛,伤及肺腑,挣扎数日,渐渐没了气息。师夜光将之埋葬在荆州城外的山坡上,便徒步穿过山南道,躲开四处搜捕他的叛军,绕过京畿重地,往灵州行去。他是不准备前往蜀地的。李隆基、高力士,什么王公贵族朝廷重臣之流,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
师夜光用黑色的斗篷将自己覆盖严实,一路上尽量不去看那些逃避战火的唐人。他总在想,这土地上统治如此久远的一个族裔,一直从容了多少年,定然不曾狼狈可怜到这个地步。他甚至都不像是以前的师夜光了。国之太岁,何曾这般落魄?他应该长立司天台,应该游走大明宫,用魅惑的笑容面对每一个心存戒心或图谋不轨的家伙,应该从背后紧紧攫住那人的腰身,再不放开,而非于恶作剧之后轻易地放手。曾经很轻易的事情,被他自己推到了最难的地步。
他现在,连进入长安城都做不到。
师夜光看着天堑水道,不禁讥讽地勾唇:“安禄山,你如此忌惮我这个前司天监做什么?怕我半夜去取了你的性命来么……”
浑浊的河水微微泛着赤红。他皱眉,抬手挥过几片符咒,轻喃咒语,将河中浮满的冤魂驱散干净,这才俯下身去洗漱,又用竹筒盛了些水。
“道、道长……?”
师夜光抬首,只见极瘦小又脏兮兮的褴褛孩童从树丛后伸出脑袋瞧着他,目光渴盼而畏惧。但一般的小孩子不应该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他轻轻敛了眉眼,低声询问:“你有什么事?”
“您是不是从长安来的道长?”
师夜光看他一眼,将手收回了斗篷之中:“不是。”
小孩儿便失望地垂下了头,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显是珍藏已久的素黄榜文,颤巍巍打开。师夜光定睛一瞧那榜文所写,也吃了一惊。此地已近灵州?
“他们说,如果找到咒师道长可得5贯银钱……便能买好多好多吃的……”
男孩子好似要哭出来一般。他太饥饿,连吃多少天的树皮草根,前几日父母竟捡了饿死的人肉回来煮食,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也会被煮着吃掉吧?如果这个人是咒师或道长,让他引荐到军营,一定可以得很多赏钱……他看起来比自己壮硕不了多少,但,似乎相当厉害。
师夜光冷冷盯着他:“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太子?”
那小孩欣喜而应:“以前有的,现在,现在已经是皇上了!”
师夜光眯眼:李亨登基了……
他抬头望向南方。那里是大唐两京——两座埋葬了太多东西的华美坟墓。
房间里十分平静。窗花间洒入稀稀薄薄的阳光,倒彻底消减了那份修罗场上带来的血腥和阴寒。
屋外可能有人行过,隐约地有些说话声。太平静了,让人不禁错觉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可怕梦境而已。
他现在竟还活着……
抬手遮住双眼,他不愿去看雕花的床顶。素雅冷傲,一如其人。这里依旧是他的上将军府,抬眼便是睡了多少年的床帐。
“醒了?”桌边男子一身胡服,剑眉星目,正灼灼望着他。
“既醒了,便与我说说话罢。”
八重雪一声冷笑:”史朝义。”
自以为可以将大明宫作个最后的了结,却终究没能料想到另一个人的坚持与手段。从安禄山史思明那两个罗刹恶鬼眼皮子底下将人救走,他八重雪是不是还应该叹服一声?
“怎么,不准备感谢我这救命之恩?”
见对方一动不动只是闭目,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史朝义竟也不恼,只闲闲执起桌上茶壶,为自己斟上一杯新茶:“多少年了,我还真是想念你这府里的茶水。北关可喝不到。”
那语气,倒似与多年未见的知交好友久别重逢,互念过往之情了。
八重雪闻言一声冷哼:“愧不敢当。”
史朝义轻笑:“大明宫金吾卫的上将军,也有愧不敢当的时候?”
金吾卫。
大明宫金吾卫。
他咬字如此之重,如同刻意强调着什么。
八重雪神思一空,便是心胸剧痛。他忍着身上几十处刀剑之伤,挣扎着就要坐起——弟兄们还在那里……暴尸宫城!安史叛军乃是虎狼之师,还不知道要怎样对待那些金吾卫的少年。想到这里,上将军吃力地挪动身体,转眼就要下得床来。
史朝义箭步向前,将他按住:“不要乱动。才包扎好的伤口,小心裂了。”
他抬头死死瞪着若无其事的蓝眸男子:“放手!”
“好不容易再见着,怎能放手?”
“滚!你这叛臣!逆贼!”
“叛臣……”史朝义双目一眯,目光冷肃起来,“王侯将相本无种,谁家青史觅叛臣?八重雪,你对他李唐家倒是忠心耿耿得很呐!”
八重雪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别过头四下寻着:“我的刀呢?”
“刀?”史朝义笑笑,“那种东西,你暂时不需要了。”
“你——”
男子将八重雪死死按入床榻,细细瞧着他与数年前相比平添些萧杀之气的艳丽面容,然后挑眉一笑:“好好养伤。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为了那李家天下执意赴死?金吾卫战死一十四人,我已禀明主公,皆厚葬之……你,节哀。”
八重雪怔住,听得那些字眼,他不禁喉头一甜,生生呕出一缕鲜血。
“八重雪?!”
冷冷挡开史朝义着急抚上的手,他擦了唇边血色哑声道:“史朝义,今日你不杀我,终有一日,我必手刃你们这些杀我部下的逆贼——”
史朝义身形一顿,只得慢慢直起身,深深看他一眼,随即负手向外行去。半晌,门前传来他依旧不咸不淡的声音:“悉听,尊便。”
八重雪冷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门外,目光清明。当年这突厥男人的主子在酒宴上认了杨玉环作干娘的时候,他正端坐在上将军府的厅堂里,向金吾卫的头目送上来自燕寒边地的礼物。八重雪从没忘记与这个男人保持距离。他很清醒地明白安禄山这群人眼中的饥渴和野心。即便如史朝义这般温雅,温雅到不像个高鼻深目,血统混杂的突厥人。这样一位待人宽厚有礼之人,与他父亲是不一样的,八重雪也曾这样告诉过自己。但,这个史朝义,依旧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窗外天光大亮,正值午时。
他垂首看看身上的伤,竟是极好的救治手法,包扎整齐细密,药效极好,甚至已感觉不到过多的疼痛——宫廷御医的手法。闭目而躺,平复此前心胸绵延的剧痛,八重雪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再睁眼,已是清明无比。
“既天不弃我,我又何必弃己?”眯眼冷笑,他紧紧撰住衣角,“史朝义,多谢了。”
史朝义走了没多久,碧荷色裙衫的女子便踟蹰站在八重雪门前,手中还端着滋补的汤药。林烟巧皱着眉,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若被将军知晓定是勃然大怒,甚至可能蔑弃于她。在看到叛军头目之一的史朝义将自家主子抱回来时,这个女子首先想到的不是上前去破口大骂,而是跪求于他,求他不要伤害八重雪,求他护佑怀中抱着的这个人。
将军若知晓了,不知会怎样责骂……
烟巧踟蹰片刻,终于微抖着敲了门:“将军?”
“进来。”
她低头不去看床沿上披着外褂的清瘦男子,轻轻将托盘置于案上,然后盛起一碗,细细吹着,送到他的面前。
“是史朝义留下的?”
“……是。”
烟巧讶然,八重雪竟二话没说接过便饮。待汤碗见底,他起身将碗放置桌上,回身看着跟随多年的侍女:“那人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回将军,史……史大人说,让您好好将养身子,别的事情,不用管。”
八重雪皱眉,细细想了片刻,终是摇头:“史朝义,既不杀我,也未囚我,甚至没将我拉出去与那些个降臣共立一处,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
“将军?”
八重雪回神,看着烟巧,目光已变得冷肃:“你下去罢。”
“是,烟巧告退。”
侍女转身离开。他坐了片刻,回顾卧房,只余一片静默。大家都已不在,没有多少人留在长安。仓惶出逃,仓惶出逃,说是仓惶,那明皇陛下却是该带走的,能带走的,也差不多都带了往蜀中去。实际上,到安禄山起兵,他在金吾卫的左膀右臂,早已没剩下几个。死的死,伤的伤,辞官的辞官,归隐的归隐,也就皇甫端华和橘,及至事发,尚在长安任职。而随他留在大明宫的,皆尽不是当年的面孔。端华和橘,听从他的安排,一路分别护送皇上和太子前往蜀中和灵武,如今,应该还算安全。
他轻轻点头,抬手抚过胸口: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此时,史朝义正策马前往禁宫。恢弘无伦的大明宫,一场大战,片片血污……惨不忍睹。他将坐骑交给部下,便提衣直奔含元殿。
“父亲!”
史思明目露精光,回身盯着自己的儿子,似笑非笑:“朝义,来啦。”
史朝义当面跪下,对他行了个大礼:“父亲,孩儿有事相求。”
史思明也未扶儿子一把,任他跪着,一双长目透着奸诈老道。半晌,他才将几个得力干将遣出殿去,叹了一声:“朝义啊,你道要将那几个毛头小子厚葬,为父已应了你,这将士们那里本就不好交代。也幸亏主公说,那几人确实年少英雄,应当厚葬。如今,你又要求什么?”
史朝义垂首:“求保一人性命。”
“……性命……”史思明眼珠一转,笑了笑,“别人可以,八重雪不行。怎么,为父已经给了你几日时间,那小子,你还没玩弄够么?当真要收了做男娈不成?”
“不是男娈。”
“哦?那是什么?”
史朝义趋身向前,抱拳而拜:“左膀右臂。”
“放屁!”史思明这下面色骤变,结结实实踹了儿子一脚,直踹得他伏在地上,“老子让你带他回府不是让你鬼迷心窍脑袋乱晃的!他八重雪是个什么人物,你难道还不清楚?一个祸害!彻底的祸害!你要断送为父这么些年的基业不成?!”
史朝义起身,又重跪着:“父亲明鉴。八重雪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史思明闻言双目一瞪,真个如铜铃一般:“老子知道他是将才。他还是大明宫之花呢他!可我告诉你,儿子哎,他八重雪就是死了,心心念念的都还是李唐王朝。想让他投靠咱们,做梦!”
“父亲……”
“不用再说了!”史思明大手一挥,将长子拽起身来,“你回去,把那八重雪结果了给我送过来,我要亲眼看着他下葬!”
史朝义定定瞧着史思明,终是垂下头去:“孩儿……告退。”
未等史思明反应,他便直直奔出含元殿,又牵了快马,策马直向内宫,任凭史思明在身后怎样怒喝,硬是没有回头。
那史思明气得直冒青烟,恨恨砸了几个杯子,仍不解气,大骂道:“混小子!个不肖子!连老子也算计起来了……几万里河山基业,还比不上一个狐媚子脸?我操他娘的!气死老子了!”
几个部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任由他骂够了,这才走出个平日宠信的,小心进言:“主上息怒。少将军也并非有意顶撞主上。只是属下也曾耳闻,那八重雪美貌非常,手段亦非常。想那李隆基——传言都曾为其所迷,否则凭他一个小小苗人,又无背景且年纪轻轻,怎能一跃而成金吾卫上将军?想必少主也是一时为其美貌所迷,舍不得了,故而不忍下杀手。”
史思明冷哼:“你懂个屁!前日金吾卫与前锋卫一战难道你还看不出来?那八重雪打起仗来就是个夜叉鬼转世,颇有哥舒翰年轻时的风范,且武艺高强,冷静得像个冰凌子。他要在我方为将,只怕这军中第二把交椅,早就不是老子坐了!”
那亲信呐呐:“是,主上说得是……”
“哼,朝义这孩子,心思怕早投在这幺蛾子身上了。我说他当初怎么那么不情愿娶红绡……也罢。老子倒要看看,他说得主公留八重雪性命,这主公就算答应了,八重雪会不会降!”
“主上英明。”
话说史朝义策马刚近紫宸殿,就被正闲逛着的安庆绪给拦了下来。要说这安庆绪,生得一点儿也不像他那位肥儿老爹,身形修长匀称,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倒让人平添一股亲切。只可惜其”笑里藏刀”之名,流传开也不止一日两日了。
“我说朝义兄,怎么这般性急来?”
“仁执!有事相求!”
“哦?”安庆绪挑了挑眉,上下打量打量史朝义不复温雅冷静的模样,却是笑开,“先别说,让我猜猜……是八重将军?”
史朝义闻言一愣,随即顿了顿,将侍从们挥开些,这才凑近安庆绪,又编了些说辞,将含元殿前头的事情半真半假说了一遍,希望安庆绪能到安禄山那里求个情,遂他史朝义的心愿。
他在赌。赌安禄山是否对他和史思明心存忌惮,赌他们是否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思量,更在赌八重雪能否明白一两分他的苦心,别没事儿找事儿往枪头上撞。只要八重雪活着在他身边待着,他也算夙愿可了,而安禄山父子,至少也会对他这”色鬼”放下几分心来。反正八重雪要整治人,也必是从他开刀。届时那安禄山也正好会顺水推舟行个”借刀杀人”之计。况且,卖给他这个人情,于其并非什么难事……所以,安禄山有极大的可能会答应留下八重雪的性命!
安庆绪其实一早就听说这史朝义在金吾卫和前锋卫斗阵的时候徇私,把个受重伤晕厥的美人直接抱走,心里也直痒痒,想前去打探打探。这回听史朝义又跑来给八重雪求情,不禁笑道:“我说朝义兄,听说八重雪此人厉害得很。你……就不怕日后被他掘了墙角,性命不保?”
史朝义勾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二人不禁相视一笑,各怀鬼胎。
此刻,叛军盘踞的东都洛阳处处是行人惨切,四面楚歌,兵伍肆虐。昔年的白堤柳帘,花展萤飞,似乎都在这一片瑟瑟烽烟中凋零、黯淡。只余花楼上柔美的姬子,在愈发难过的光景中苦苦挣扎,期盼着有朝一日情郎能来接自己离开。然而如今乱局已定,国将不国,天下哪里不是一样的?
黑衣斗笠的男子抬手拉低笠沿,将面目隐得模糊。叛军兵卒又新换了榜文,也不知是否是长安的消息……他微微皱眉,中年人刀削般英挺冷肃的面容间带上几丝忧虑。
“众人听了!”那守将高声念出榜文,一双厉眼不住地在人群重瞄来瞄去,“王师西入长安,乃建无上之勋,非只人力,天常佑之!又唐军金吾卫十五人死守大明宫,拒不投降,拼死一抗,遂覆灭。其虽创我军心,然念及金吾卫上将军非常本领,忠心义胆,实为罕见。故皇上恩赐其同将军制,以礼厚葬。此为皇上恩典——”
男子微一怔神,对此消息显得有些不敢置信:“头目……?”
他垂首低喘,紧紧握住手中佩刀,眉间是深切的疼痛。半晌,他才平复呼吸,绕过巡逻的兵卒,往曲折街巷深处行去。
“国平!”飞奔而出身形娇小的青年一把扶住他肩头,“国平,长安可有什么消息么?”
国平疲累一笑,安抚性地将男子搂入院中:“有我呢,不要担心。”
赫连燕燕闻言急切地望着他,与少年时未有太大改变的面庞泛着潮红:“我怎能不担心?虽早已退隐,但始终都是金吾卫!国平——是不是有头目他们的消息了?”
国平看着他,然后俯身,将人紧紧抱进怀里:“刚听到的榜文,头目,战死了……”
“怎、怎么可能?”燕燕捂嘴,睁大眼立着,然后狠狠推开国平,“决不可能的!头目武艺那么高强——”
“十五对二十万。燕燕,听我说,那安禄山的榜文不会作假。”
燕燕闻言不出声了,只怔愣地站在那里,抬手低低望着,似乎是想透过这双手,再看到那个颠倒众生的冷艳男子。那人教训队员是出了名的严格,可也出了名的护短。他会为队员的不认真练武而训斥整个金吾卫,也会在他迟了晚巡后罚他守夜,但他更会在自家队员受了欺负后带了金吾卫全体揍将回去。这样强势的男人,那一抹似火艳丽的红,就这样消失了?那人明明铮铮傲骨,又怎能忍受自己的尸身流于叛军?
赫连燕燕死死咬住嘴唇,慢慢蹲下身去。
国平上前扶住他:“燕燕……”
半晌,只听赫连燕燕哽咽着低声开口:“我们,得替头目和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而此时的长安,正处于一片惊惧惶恐之中。
唐至德元年年七月初八,安禄山部将于崇仁坊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剖其腹,以心脏祭祀被斩杀的安庆宗。
七月十一,杀杨国忠、高力士党朋八十三人,以铁棓揭其脑盖,流血满街。
七月二十五,捕杀皇孙及郡、县主二十余人。
一时间唐王后裔,满室凋零。有王孙哀泣路边,只求变作奴仆,虽身有珠宝,或被抢夺或换以口粮,所剩无几。更惶惶终日,不敢回府。身上衣物残破不堪,血泪斑驳,令人不忍猝睹。
七月的每一场杀戮,八重雪都被史朝义带在身边,前往观看。八重雪是什么人?深宫大牢中什么血腥场面不曾见过?然而,这些平日里花朵锦缎一般的人,就这么硬生生被掰断,被践踏,被按入尘土,血流成川……八重雪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只觉切骨的无力。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史朝义身边,他一丝一毫都无法逾越。史朝义在拿下安禄山不杀八重雪的诏令当晚便警告过他,要想活着,就不要一头热地去玩刺杀或自尽。因为,他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究竟为何不杀我?”
“我若说我看上你了,你待如何?”
史朝义笑看着他,语气却认真得要命,丝毫不像在说玩笑话。
八重雪映着昏黄的烛光乍然看向他,目光说不清道不明。曾经怀疑那么久的理由,就被他轻轻松松说出了口。
“你……”他眉头一皱,冷冷盯着面前的突厥人,“逆贼,春秋大梦也是这样好做的么!”
看着史朝义闻言微有些痛楚的脸,八重雪忽然有种罪恶的快感
半晌之后,史朝义静静看着他,目光冰冷无波:“是不是春秋大梦,以后自有分晓!”
说罢便着衣离去,再不回头。
他来至街道,缓缓而行。看着街角巷尾落魄无比的旧时王孙,他抬首望天,不禁轻叹一声:“你们这些人,祸事临头,便来责怪我们这些起事的……哈哈,都是一样肮脏污淖,哪个是正气的,哪个是干净的?八重雪,你知不知道,我不起事,自然有人会起事。没有了安禄山、史思明,自然还有千千万万个安禄山、史思明……界至那时,又有哪个能于乱世护你周全?”
史朝义这时所能思量,不过于乱世中,护住那一点艳红的火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