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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行刑的场面燕青看过很多次了。
      那些被砍头的多是被抓捕的革命党,红通通的红字头,临死仍振臂高呼“国之将亡,吾辈岂能坐视”。
      他们的信仰如斯坚定,而血却同千年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今天的犯人意外的年轻,听说还是学生。
      学生运动领袖。
      学生也要“革命”吗?燕青不懂。他们那时候的“运动”多是读不起书的人搞起来的,从来不印报纸和传单,都是真刀真枪。那时候的读书人只晓得寒窗苦读他日高中得享富贵荣华……最是安分守己。
      他曾参与过一次很大规模的运动,根据地坐拥一处山水。那时也讲宣传,杏黄大旗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招牌,一度声势浩大。
      后来呢?
      燕青记不清了,时间已经太久。他只记得他并未坚持到最后,坚持到最后的那些人,下场未见得比这个学生领袖更好。

      仓促下了一阵雨,空气中都是湿漉漉的。围观的人很多。
      犯人被解上来。
      很多人甫一看到那张年轻的面孔,就惋惜地叹一下。
      那男学生长得很好看,应该说,很精神。一对圆圆的眼睛朝气蓬勃,穿白衫,已破损染血,但面上仍然正气凛然,却又沉静一如止水。
      他被按下去,仍然挣扎着昂起头,像垂死的天鹅。
      燕青的眼睛忽然亮了。

      刽子手看起来也有些有气无力,大概也知道到这个节骨眼上再劝解些什么也是白费力气,红学生的铁齿铜牙厉害得惊人,重刑加身都不能让他们吐口,死亦何惧。
      行刑!
      燕青想,就是现在了。

      刷!
      血泼了一地。
      没了头的刽子手仍然在台子上站了许久,不知被什么震了一下,才摇晃着重重摔在地上。
      一时间尖叫声四起,脚步纷沓。一阵的兵荒马乱之后,台上台下人已走空。

      燕青走上行刑台,将那一直被压跪在地上没回过神的学生牵起来。
      他看上去并不特别害怕,只是很惊奇,一对大眼望住燕青。
      燕青为他揩去脸蛋上的血渍:走吧,回家去。

      **
      雨又下起来。来势汹汹。两个人被迫躲在照相馆的屋棚下面。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好似天地间除了他二人就只剩下雨水。

      -刚刚那是你做的?
      -是啊。
      -你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啊,我只是想,与其你死,还不如他死。
      -就只是想一想?
      -所以我不敢乱想事情。

      男学生忽然笑了。那让他看起来稚气未脱。
      -我的信仰让我无法相信你所说的。
      是啊,可不是吗。燕青说。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能力的时候,我比你还要不敢相信呢。
      对面伸过一只手来。
      -认识一下吧,花荣,孔德学校的学生代表。
      -我,燕青。

      -你不回家去?
      -我要去找我的同学,他们很危险,我既然已经被发现,他们一定有危险。

      **
      “据点”是一家老式钟表行的阁楼上。
      他们到楼下的时候,见到二楼的窗户开着一道缝。花荣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看似随意一丢,正好从那道缝丢进窗子里去。
      -好身手。
      花荣仿佛没听见燕青的赞美,眼睛对着窗子看了许久,眉心拧出一个川字。
      走,上去。他说。

      钟表行没有栓门,里面也没有人。燕青跟随花荣从窄小陡峭的楼梯攀上二楼,三角形的阁楼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东西。
      花荣却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看样子是带着印刷工具顺利转移了。
      -你呢?他们不管你了?
      -如果我一个人的牺牲可以换来大家的安全,那就是值得的。
      燕青不能理解:可他们放弃了你,你差点丢了性命。
      -那不是放弃,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才是最要紧的。
      -你们是兄弟!
      -我们是“同志”!

      变了。世道变了。并肩作战的不再被叫做“哥哥”和“兄弟”。一名“同志”遇难,如果可以保全其他“同志”的安全,就是值得的。
      从前分明不是这个样子。有人陷入冤狱,其他兄弟拼了命也要相救。只身劫牢,单枪匹马劫法场,或兴重兵山水迢迢去到另一个地方,哪怕一千条命也换不回那一人……
      那是“忠义”。一百零八条命是拴在一处的。因为那日歃过血,盟过誓,愿生生世世,有如今日。

      雨停了。街上渐渐有人出现。

      **
      这几日,街头巷尾买菜的买布的买金珠宝贝的妇人们都在交头接耳:
      -听说那桩邪事了吗?
      -砍不死那学生,反而刽子手掉了脑袋。
      -血溅得老高,脑袋咕噜咕噜到处滚。
      -吓死人……
      说完扭头就去杀价:老板再便宜一点啦……

      这个国家倒不了。几万万心志刚强的人挣扎向上撑住她,她怎么会倒掉?

      秘密的“运动”受到那次血腥镇压,重整旗鼓又渐渐复苏。
      贩卖的报纸里会夹着传单,时政版甚至藏头革命标语。警察局的外墙一夜之间刷满了口号,淋漓的红漆像行刑台上的血。
      花荣说那都是埋伏在学校和报馆的“协会”做的。——没错,报馆里也有,统统是政府喉舌。
      他也变得格外的忙碌。每日穿着白衬衫、格子背带裤和一顶鸭舌软帽,和出入店里的各色人等说着含义隐晦的对话,交换各式各样的手表和座钟,闲暇时在柜台里用修理钟表的工具刻印刷用的钢板。
      燕青在一旁看着他流汗流到那对漂亮的眼睛里,就觉得这么辛苦又无用的差事,不知道做来干什么。

      雨是早已不下了,可空气依然潮湿。
      燕青坐在阁楼的楼梯上望着花荣埋头做事。
      花荣摘掉鸭舌帽。精致的鬓角濡湿,后颈上的汗毛茸茸的,像小孩子。
      一滴汗珠从鬓角落下来,跌进衬衫的领口。微咸的水逡巡过刑讯时留下的伤口,酥酥麻麻。
      花荣总算不堪苦热,丢了工具伏在柜上,不一会儿表行里就传来少年匀净的呼吸声。

      燕青用手指拨开他的领口。
      砍头那天果然没有看错,就是这里,就是这个痕迹。

      花荣的脖颈上有一圈淡淡的红色印子,在青白的皮肤之上非常醒目。
      像是来自前世。

      **
      这一日花荣出去送一座德国造挂钟,回来得晚了,进门的时候脸色有点苍白。他把自己摔进椅子里,然后就咳个不停。
      -请问,已经歇业了吗?
      这样说着,那位客人却径自迈进表行里来。
      花荣仰起脸:吴教授。

      教授有双睿智的眼,脸上的沉静同花荣如出一辙。
      只是,他也苍白。了无生气。
      燕青知道,他也是“同志”。

      -令尊还未回来?
      -……说是还要再等个把月。
      吴用身子猛地摇晃一下。
      -等不及了……我那块表拿来,我去别家修理。
      花荣支起身子一面咳一面翻找,撑在桌角的手有点发抖。
      -给,真是对不起。

      吴用要迈出门去的时候,就听见花荣扬声道。
      -学校,又复学了吗?
      -是的,这个月已经恢复上课了。只是每个班都不那么整齐,老师啊,还有学生,都少了好些个。……问你父亲好。
      -谢谢您。

      吴用走了以后燕青才知道,月余以前花荣的义父——也就是这间表行的主人——在警察局的牢房里死去。
      罪名是参与了革命党。因此被灌下很厉害的毒药。
      是秘密执行,消息直到一个月之后才流出来,等到了花荣的耳朵里,早已赶不及追魂。

      入夜的天气潮热依旧,空气中仍然百分之九十是水。燕青才想起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
      那天花荣咳了整整一夜,喘息中带着压抑到极地的呜咽。
      燕青知道,那义父也是他很重要的战友。
      他便想:以后,我也是你的“兄弟”,是你的“同志”。你可以信赖我,我绝对不会令你失望。

      啊,还有。
      希望你不再咳嗽了。

      **
      -你不是本地人?也没有亲戚?
      -我有主人……我是说养父,不过他死去很多年了。
      -是患病?
      -是遭人陷害,生了很重的病,再也治不好。
      花荣叹息。燕青知道他又想起他的义父——宋江在本地的地下声望堪比总统,对很多人来说,他的名字就是一面旗帜,一个方向,一种精神。

      燕青伸手将花荣揽过来。那一个困倦地蜷在他怀里,毛绒绒的头顶埋在燕青的肩窝。
      最近他总是没有生气,叫人担心。
      -我真的很累。有时候我看不到希望。
      -那就不要做了。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
      -那怎么行?正是因为太多人有你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中国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凭你一己之力,能做些什么呢?
      -我一个人的力量当然很有限,但我不是一个人,即便我死了,我还有成千上万的战友和同志,怀揣着救亡图存的热忱,早晚有一天要驱散这头顶的乌云,重见天日。
      他圆圆的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叫人看得……连心都热起来。

      燕青用手指摩挲他颈项上那一圈红痕。触及也好像会刺痛的感觉。
      ——是为着什么人、什么原因留下的呢?
      他伏低身体,用舌尖去碰触那痕迹。比其他的地方要更凉一些。
      就揽得他更紧,吻他耳后茸茸的地方。
      起初那年轻倔强的学生代表抗拒非常,挣扎得连脸都涨得通红。
      后来他渐渐平顺下来,只是紧张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他或许经历了很多事情,甚至直面过生死。
      可是他依然青涩。

      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兄弟自己一个人走掉。让我与你同赴歧途。

      **
      形势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越来越多的学生被捕,被拷问,被送上断头台——为什么始终是断头台?为什么不是子弹?——花荣想不通。也许在“那些人”眼里,他们这些学生的命不值一颗子弹。
      有叛徒。毫无疑问。
      学校和工厂再次停摆。表行的联络站也不能再使用,阁楼的印刷据点停止运作,学校和报馆的“协会”全部解散……
      花荣夜以继日刻的钢板被迫销毁。可明明还一次都没有派上用场。……

      这天他从警察局回来。鼻青脸肿很显然又是被抓住无理取闹了一番。
      他疲惫地连话也不想多说,把鸭舌帽丢在一边就爬上床一动不动。
      只说一个亲密战友被捕了,抓捕那位学长时他的手上还有刚刚印刷出来、墨迹还未干透的报纸。那个叫刘高的学生被关在警察局的监狱,不日处决。
      怎么那么巧,就是关押过宋江那一间。

      他如果牺牲,你们会这样眼睁睁看着吗?
      燕青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花荣为了“兄弟情”“战友情”去做傻事。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那真的很愚蠢。

      但花荣当夜就去做那桩傻事了!
      他竟然只身去劫牢——下场当然是当场被捕。
      最糟糕的是,刘高就是混迹在“协会”里的叛徒,他甘愿作诱饵,终于钓到了花荣这条大鱼。
      在此地花荣的名声也大得很:鼎鼎大名的学生运动领袖,年纪轻轻已在地方政府和警察局黑榜上注册,每一波学【和谐】潮都有他的声音……可恨的是他们竟拿他没有办法:刑也动过,各种威逼利诱的招数都使尽了,全不管事!他没有欲望,你想不出他想要什么。他好像没有上下级,不受革命党领导,无可招供,就只是带领学生反对政府,声援“革命力量”!
      他们甚至杀不死他!
      百多双眼睛见识过他刀下脱生,刽子手却惨死。像是冥冥之中有神明护佑。

      判决下达得格外高效。
      ——砍头!明日正午行刑!
      多少人迫不及待引颈期盼好戏:他还能死里逃生吗?那个好看的、穿着白衬衣和格子背带裤的男学生。

      燕青从未这么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他什么是忠义?几百年前的东西害了他!

      **
      行刑那一天又落了大雨。都同那一日一模一样。
      燕青替花荣将钟表行上了门板,脚步沉实地走向刑场。须臾衣裳精湿,贴在皮肤上,毛孔快要窒息。
      刑台前如常人头攒动,满都是撑着伞看热闹的人。
      前面一个文弱的人似乎是要躲旁边人伞面上落下的雨水,冷不丁碰到燕青。
      燕青一愣。
      -吴教授?
      吴用也是一愣。
      -你能看得见我?
      燕青以为他是要说:你见过我?
      便说:那天在表行,你来要回你的表。
      -那天你也在?
      什么?他分明一直站在花荣身边!
      吴用了然。

      -我知你有修行,你莫救他,放他走吧。
      -什么?
      -他本是个软弱的孩子,得公明哥哥指点才心向革命。哥哥被下毒杀害那一天,我们只觉希望之火已经熄灭,生无可恋,便双双悬梁。不想他竟迷失,想起公明哥哥遗愿,又走了回头路……
      -什么!

      ——不要哭,好孩子。你要忘了我,向前看,我们的国家还年轻,革命的事业才刚刚开始,我会流血牺牲,他日或许你也会。但那不是结束。记着我的话,向前看。

      -他忘了许多,灵魂附着在尚未变冷的身体,又重返阳间,以生前未能用磬的热情投入救国运动。
      吴用面无血色,眼睛却温暖。
      -你呢?你又是为了什么地缚不能归去?

      一道雷。
      燕青忽然想起许多事。许多……几百年前的事。
      他曾参与过一次很大规模的运动,根据地坐拥一处山水,杏黄大旗打的是“替天行道”的招牌,一度声势浩大。
      后来……
      后来他未坚持到后来。
      等他故地重游,却得知鏖战之后挣扎着活下来的兄弟竟又已十损□□的噩耗。
      当中也有“那个人”。
      年轻的骁将,一张弓一壶箭独步天下,总是站在山寨大头领身边的骠骑将军。

      燕青赶来的时候花荣正要下葬。总算见了最后一面。
      后来他就一直留在蓼儿洼。
      沧海桑田,事过境迁,燕青的魂魄终于流离失所。何去?何从?
      太久的事渐渐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曾经和一百零七个兄弟轰轰烈烈地做过一番大事。
      还有一个少年。
      他长得很好看,应该说,很精神。圆圆的眼睛朝气蓬勃。
      几百年了,他最后的样子依然那么清晰。
      他颈项上有红色印记。
      是前世的记忆。

      **
      花荣被解上来,按下去。
      燕青闭上眼,集中精神——
      -不可。
      他又睁开眼,吴用对他摇一摇头。
      -他不会死的,他只是要去他该去的地方。……你不与我们一起来吗?

      **
      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著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

      **
      ——行刑!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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