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咖喱猪扒饭

1、琴师

　　帝寝宫内，一尊香炉青烟缭绕泛着淡雅的香味，香炉被摆在琴案上，一名男子席地而坐，抚着桐木琴的样子让人只能联想到一个词——心无旁骛。

　　观座上帝，闭眼沉浸在乐曲和雅香营造的美梦里。

　　琴声终止的时候，皇帝仿佛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看向这泱泱大国、万顷宫殿中最受他宠爱的臣子，他的琴师——沈琴。

　　沈琴演奏一曲毕，随即收手抬头，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眼神很清澈，整个宫殿中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敢这么直视皇帝，没有惶恐，没有谄媚，只有一如既往的干净和不卑不吭，如同他十年前第一次踏进这座宫殿，坐在这个位置为皇帝演奏，那时他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如今褪去了轻浮的他少了当年那份活泼。

　　“爱卿，你的琴艺还是如此高超，说吧，想要什么奖赏。”皇帝一向大方，尤其是对沈琴，他曾经说过，“闻沈琴一曲，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对于一个小小的琴师来说，这是最高的赞誉了，如此的赞誉却是任何臣子都没有得到过的。

　　沈琴犹豫了，十年来皇帝第一次让他自己说想要什么奖赏。

　　“陛下……”

　　“说吧，无论是什么朕都会给你。”

　　沈琴深呼吸一口气，门外的阳光照进这阴暗的宫殿，竟是那般的让人向往，“陛下，我想回家。”

　　***

　　走在宫殿的回廊上，沈琴的脚步很慢很慢，他在欣赏着夏末的美景，荷花池中只余几株垂死挣扎的残花，再过不久，它们也会脱落腐烂化为春泥，再美的东西也总有凋零的一天不是吗？当年年少无知，不听家长的话硬是要进这繁华宫殿，却是从此十年没了自由，金丝雀空余羽毛的华丽，灵魂……早已灰败。

　　“爱卿，今日怎么如此有闲情，来御花园赏玩？”

　　声音从背后传来，沈琴一个激灵忙起身下跪，“微臣参见……”话还未完，人也没完全跪倒地上，就被人托着手肘扶了起来。

　　“爱卿不必如此，抱着琴不方便，这些繁文缛节便可免了。”

　　“谢陛下。”沈琴也不客气，直接抱着琴一躬身，算是行礼了。

　　皇帝哈哈大笑，他就爱沈琴这性子，不过这个沈琴可不是那么好接近的，每当有人想对他表达一点好意，都会被他那冷冷的眸子给逼回去，作为皇帝他当然知道有多少人想通过巴结沈琴来讨好自己，可惜沈琴不领这份情。

　　“沈爱卿，你……就要回家了。”既然碰到了，沈琴当然要跟着皇帝游园，陪着他走过这九曲桥，皇帝突然叹气，他后悔答应沈琴的要求了。

　　“蒙陛下厚爱。”

　　“哈哈哈，朕真想反悔啊。”

　　沈琴的眼眸闪了闪，把身子躬得更低了，“陛下，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朕知道，不过走归走，今年春节后才能走，之前还得尽你的本分好好做你该做的事。”

　　皇帝说的是每年春节的普天同庆，那时候这位贤明的皇帝不仅会酌情赦免那些犯人，还会开放皇宫的一部分作为春节庆祝的场地，每年那个时候都是红灯高挂，和着喜庆的烟火将黑夜照的亮如白昼，宫里最好的琴师也会在那个时候出来为大家献曲，自从沈琴进了宫，这高台上的奏者便一直是他。

　　“陛下，这离春节还有大半年呢，今年的新曲，臣保证陛下会喜欢。”

　　“哦？”皇帝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沈琴，“既然爱卿这么说，要先赏你点什么呢……”

　　沈琴一脸黑线，这皇帝就爱赏赐他东西，钱对他来说都是身外之物，当初进宫也不是因为家中穷苦，若是就如此孑然一身离开皇宫，他沈琴也多得是活下去的方法，那些赏赐也早就被宫里贪心的公公们拿去了，人总是有追求的，他们少了对女人的追求，对金钱的渴望自然加倍。

　　“不如，就赏赐沈琴为陛下奏一曲，如何？”

　　皇帝愣了愣，他没料到沈琴会说出如此话语，随即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这沈琴临近离开皇宫，居然变得油嘴滑舌了，“好，就赏赐沈爱卿为朕奏一曲，来人，设案！”

　　于是，途径采荷亭要去御书房的皇帝，就这么中途改变了计划，转而抓着巧遇的宫廷第一琴师沈琴玩物丧志起来。

　　为了隔开暑气，亭子周围挂上了纱帐，亭子内则是在四个角落都安置了冰块降温，桌上放着鲜果和冰镇酸梅汤，宫人们都被屏退在了亭子外听候差遣，沈琴在刚搬来的案几上放好琴，铮铮几声调音完毕，然后看了一眼皇帝，在他以眼神示意后开始演奏。

　　今日，他演奏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就在曲子渐入佳境的时候，就好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安排一样，本该余热未消的夏末，湖面上突然泛起一阵凉风，吹开了原本低垂着的纱帐，沈琴也在这时候抬起了头，视线和迎面走来的女子撞个正着，女子朝着沈琴浅浅一笑转头朝皇上行礼，沈琴不敢停下演奏，只能垂下眼帘假装不在意刚才那一瞬的心跳加剧，急忙将刚才乱掉的节奏给理顺了。

　　这天晚上，沈琴如往常一样早早梳洗，打算再谱一会儿曲子就睡，房门却在这时候被敲响了。

　　作为宫里琴师的第一把手，沈琴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院落，也有一个打扫的老奴和供使唤的婢女，不过他一直觉得大家同为下人没必要为难，所以总是在晚饭后就放那老奴和婢女去休息，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有人来敲他的房门了，莫非……是皇上半夜想听曲？

　　想到这里沈琴满脸黑线地披上外衣去开门，却不想站在门口的是白天见到的那女子。

　　“沈大人。”女子盈盈一拜，素绿色的衣裙垂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涟漪，沈琴知道这衣服的款式是最近刚开始流行的。

　　“这位姑娘，你这是……”

　　“奴婢银心，遵皇上旨意，特来服侍沈大人。”

　　“……”

　　“沈大人，沈大人？”沈琴还在诽腹皇帝十三点，银心看他发呆半天忍不住唤他。

　　“啊！银心姑娘见笑了。”沈琴这才反应过来，让姑娘家久等可是失了礼数的，“那个，皇上派你来的？”

　　“恩。”银心点头。

　　“可是我这里不缺婢女……”

　　“可是，沈大人缺一个书童，是吧！”银心露出可爱的笑容，和一些小女人的狡黠敢，顿时沈琴语塞。

　　他的确缺一个书童，就这样银心留下了。

　　和银心的第一次见面，沈琴就被她那双晶亮的眼眸给震慑到，以至于那天为皇上弹奏的指法和节奏上出了不小的差错，还好皇上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当银心把皇帝的原话转述给沈琴听的时候，他就后悔赞叹皇帝的英明神武了，据说皇帝那天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表情说了如下话语：沈爱卿担忧国事，十年来为国鞠躬尽瘁，从未论及自己的身家大事，这十年来朕也没见他中意哪位宫中女子，不如银心你就去给沈爱卿解解闷？”

　　于是银心来到了沈琴的小院落，可是沈琴却是想把话顶回去，这宫里的女人都是你皇帝老子的，哪轮得到他一个小小琴师觊觎。

　　小小琴师，是的，沈琴一直这么定义自己，却不知道外界把他奉为琴中仙，皇帝也常说沈琴所弹之琴让他感悟到了很多。

　　本来，沈琴打算熬到过完年，他就能回家见十年未联系上的父母了，不知他们如今和安好，祖父祖母是否健在？他以为银心只是一个来给自己磨墨的女子而已，一切却在那一天发生了改变……

　　那天沈琴洗漱用膳后去到自己的书房，这几天银心都会比他早起，来书房磨墨等他，今日银心也先一步到了书房，却不是在磨墨，而是在看他前一晚忘记收好的琴谱——今年春节普天同庆时要演奏的曲子。

　　银心看的很认真，都没有注意到沈琴踏进门，而沈琴也就这么站着看银心，任由她“无礼”地翻看主子的东西。

　　“怎么样，这曲子还行吗？”直到银心翻看第二遍，沈琴才开口说话，而银心则是被吓了一大跳。

　　“啊！沈大人，对不起我……”

　　沈琴摆摆手表示没关系，走过去坐在了书桌前，从银心手上拿过那几张曲谱翻看，一边似是自言自语，“其实这曲子早就写好了，可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所以至今不敢演奏给陛下听，更不敢给天下人听。”

　　“大人……”

　　“你想听听看嘛？”

　　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口，只是当沈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银心受宠若惊大力点头的时候，不等他吩咐，银心就小心翼翼取来了他惯用的桐木琴，而后一脸兴奋地站在案边等他弹奏。沈琴深一口气，抬手抚上琴弦，将这首在心里哼唱过无数遍的曲子弹奏了出来。

　　曲调婉转，加上第一琴师的高超琴艺，自然是美轮美奂，可是听完后银心却皱着眉头，像是有话说。

　　“没关系，有什么话你直接说。”沈琴好脾气地笑笑，他自己也知道这曲子中有缺陷，可是往往当局者迷，一整个夏天都过了，他还没想出个中原因。

　　“恕银心直言，大人这曲子里少了感情，若银心没有听错，这该是讲述男女之情的曲子，大人没有恋慕过谁，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语惊醒梦中人，沈琴顿悟，是啊！他的琴只给皇帝听，给百姓听，给自己听，却没有给心爱的人听过，那是因为他没有心爱的人，二十八年来他爱的只有琴而已……转头看着银心，这小女子竟然如此不简单，一般的婢女、丫鬟可说不出这类话，他们大多很小就被卖进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读书的机会自然是没有的。

　　“银心，你会琴么？”沈琴有一种想法，就要破茧而出。

　　“会……”

　　沈琴哈哈一笑，果然！“不如，你来弹弹看？”

　　“可以？”银心的眼里有跃跃欲试的光芒，进宫那么久，都没摸过琴呢。

　　沈琴站了起来，示意银心坐下。银心坐到案前，抬手珍惜地抚摸琴身，像是在和琴交流，然后以一个优雅的抬手起势，和男子刚毅的演奏风格所不同的琴音流泻而出，在这阳光明媚的早晨，一挥手一弹指之间，带起灰尘活泼的飞舞，一切都变得安静。沈琴发现某些东西在改变，他会觉得这一刻很美好，就像是什么突然膨胀起来一样，有一股冲动就要破茧成蝶……

　　“沈大人？你又发呆了！”

　　“额……”沈琴才发现，一曲毕，而自己居然看着抚琴的银心，呆了！

　　银心站起来将座位让回给沈琴，笑眯眯道，“沈大人，你很喜欢发呆呢。”

　　“……”

　　“大人可要饮茶？”

　　沈琴这才想起居然说了这么久话连口茶都没喝，便点了点头让银心顺便端些点心到书房，“银心，坐下一起吃吧，还有别叫我沈大人沈大人的，听着别扭。”

　　“那要银心如何称呼沈大人？”

　　沈琴扶额，怎么还是沈大人？“他们都叫我琴师。”

　　“好，那银心也叫您琴师。”

　　自此以后，两人之间的感情有了细微的变化，比起过去主仆的感觉更近了一步，就像是红颜知己的亲密，世界也变得五彩缤纷起来，除了偶尔被皇帝招去弹琴，整个世界就好像只有这小小院落那么大，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谈天说地……

　　某天，是一个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银心搬了桌椅在院子里，美其名曰：赏月。

　　“琴师，你想家吗？”初进宫时，银心就听老一辈的长宫女们说，这被冠以第一名号的琴师很早就进宫了，一直没有回家。

　　“想。”

　　“我家在江南，是很美的地方，才进宫没多久就想家了，真是……”说着银心眼中泛起了泪花，可想起沈琴十年都没回过家，顿时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关系，能理解。”

　　“琴师的家，在哪里呢？”银心看不出沈琴的来头，他身上已经有太多京城人的气息了。

　　“我的家啊~”沈琴拖长了语气，“在北星所在之地。”

　　北星，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银心没有多问，而是转了话题，“对了，那首曲子这几天我改好了，弹给琴师你听听。”

　　“好。”沈琴笑着答应，看小女人高兴地搬琴出来调音，演奏。

　　沈琴听着银心的演奏，看她柔美的侧脸，想起她说她的家世，一个没落的家族、先皇太后的远亲，全仰仗着女儿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借此博回家族的地位，倾尽所有家财让她受最好的教育，有最好的教养，精通琴棋书画和色/诱之道，可是她只是想简单的过一辈子，不想要不凡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银心充满感情的演奏中，沈琴抬头看天空，今晚没有月亮，乌云密布，他是在赏月呢？还是在赏人？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年三十。

　　那天，银心起了个大早，替沈琴准备好了要在京城百姓面前演奏的礼服，自己也特意梳妆打扮一番，不多时司乐官便亲自来接人，银心陪同沈琴一起到了皇宫正门的广场上，那里围观的百姓已经形成了人山人海之势。

　　皇帝坐在高台上，看沈琴在台下向自己点头，于是从太监手上接过火折子，点燃了作为信号的礼花，这之后原本喧闹的人群安静了，沈琴走上台，一袭白色底银色滚边的衣服，干净出尘。他在事先准备好的琴案前坐下，而后开始了他最后一次弹奏，他最后的绽放，就在这一年漫天飞雪的冬季。

　　曲还是那阙和银心一起润色的曲子，只是多了点什么，千丝万缕的牵绊。

　　沈琴在心里默默唱着他从未书写下来的词，手上拨动琴弦的动作像是本能一般，仿佛乐曲已经嵌入了他的灵魂，不可分割。

　　百姓们听了十年沈琴的弹奏，却是第一次听到那么悲伤的琴音，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注视着他，曾经被誉为仙人的沈琴，什么时候他的琴音也沾上了这般深沉的感情？他终于不再高高在上了吗？演奏到最深处，那音色仿佛飞入心里，台下有人欢笑有人哭，沈琴却落下了一滴泪，伴着最后一个音消失、陨落。

　　这一年的年三十，沈琴只演奏了一曲就离开了，从此再没出现。

　　御书房——

　　“爱卿，果然不负众望，这曲子，好啊，好……”

　　“陛下厚爱。”

　　“罢了，朕已在城外给你背了一匹快马和干粮，今日你就可以离开。”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可否……”

　　皇帝忽然笑了，这十年来他从沈琴的琴中感悟到了很多，一直把沈琴当做老师，常常强加给他的赏赐是想表达对他的尊重，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等沈琴主动要求赏赐，那时候就算是半壁江山他也愿意拱手相让，“准！”

　　“陛下，银心她所负家中厚望，望陛下能成全。”

　　皇帝错愕，他以为沈琴最后要的会是良田、豪宅和美人，却不想他要的只是另一个女人的无上地位和荣华富贵，没有为自己要一分一毫，这是怎样的胸襟和气度？在他从小接受的帝王学里，没有这一条。

　　最后，没等皇帝回复沈琴转身离开了，从御书房走到宫门，一幕幕从前在眼前闪过，在宫闱里的十年光阴竟是那么的模糊，和银心一起度过的小半年却鲜艳而活泼，可是他不能问皇上要这个女人，因为向往自由的他没法给银心安全感，相信银心也明白，只有在宫里才是最好的，只要他们知道心里有彼此就行，就算那些爱从没有说出口。

　　结果出人意料，年后皇帝力排众议，册封家世背景毫不起眼的宫女银心为后，没有人知道为甚么皇后会是如此不起眼的人物，突然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女子飞上枝头，成了名副其实的凤凰，嫉妒有什么用？因为没有人能撼动沈琴在皇帝心中的堪比明灯的地位，所以也没人能撼动皇后银心的地位，无论如何皇帝都将维护银心皇后放在首位，而这一对没有实际感情的夫妻却成为了王朝史册上的一笔佳话，在这之后的任何一位皇帝都没能做到对皇后宠爱有加、从一而终。

　　三十年后，皇帝驾崩，英年早逝，由他和皇后所产第八子念琴继承王位。

　　“启禀太后娘娘，有书信送到。”

　　银心老了，不复当年的美貌，她的眼神也在这时光的消磨中渐渐变得沉寂，她还记得当年送别沈琴时的情景，两人都没提及分离，而她也是在他背后默默哼着两人一起谱下的曲子，夹杂着抽泣声的曲子，已经不成调。

　　“呈上来……”

　　“是，娘娘。”

　　不久，跟在她身边三十年的长宫女递上了书信，那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还是记忆中的那模样，飘逸得很。银心拿着这封信的手颤抖了，宫女们满以为她身体不适紧张惊呼的时候，银心打开了信笺，里面只有一张纸——

　　“情至深处我也落下了泪一滴，随弦断复了思乡的情绪……月光常常常常照顾里，送回多少离人唏嘘……”

　　不自觉地，银心哼唱起那熟悉的曲子，和着这三十年后再相聚的词，她笑了，笑着落下了最后一滴泪……

　　茫然中，仿佛看到了那个白衣男子站在面前，笑着说：银心，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原来，这三十年你早已不在人世，这封信你在三十年前就写下了，你早已想好了吗？不再留恋这人世……北星所在之地，没有你……

　　一炷香后，凤栖宫内传来一片恸哭声，皇帝撇下国事摆架凤栖宫，那里已然一片素缟——

　　“皇太后凤驾仙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