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爱》圆溜溜的凸眼金鱼

2、第一章

　　“娘？”女孩自睡梦中睁开眼，见她娘——一名年约四十即因愁苦而双鬓斑白的妇人正慈祥而略带哀伤的看着她。
　　见她醒来，妇人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道：“娘把你吵醒了？”
　　“没有。”女孩在床上移了移身子，把头枕在妇人的膝上，一脸幼儿般不解世事的天真无邪的神情让人无法想象她已满十六岁了。她闭上眼，任由母亲温暖的手抚着她的头，发出一声小动物般舒服的叹喟。
　　“弱儿……”妇人看着女儿永远长不大的天真的脸庞，忽然有丝颤抖的开口。
　　“嗯？”女孩听出母亲语调中的不寻常，张开了眼睛，瞧见妇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忽道：“娘，弱儿刚才做了个梦呢！弱儿梦见娘和弱儿一起，到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漂亮的小花儿，还有凉凉的溪水，还有很多的小动物，小兔儿、小鹿儿……好多好多，娘，等弱儿这里（指了指脑袋）好一点了，就和你一块儿到那儿住去，就弱儿和娘两个，好不好？”
　　“好、好……呜……”妇人蓦地悲泣出声，把女孩紧紧拥在了怀中，吻着她的发梢哭着道：“我的弱儿没有毛病！没有！”
　　“娘，你为什么哭？”女孩自母亲的怀中抬起头，连忙抹去她脸上的泪珠，慌道：“娘别哭、别哭，弱儿错了，弱儿以后会乖乖听话的！”
　　“不，弱儿没错，弱儿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妇人见吓着了女儿，勉强收拾起情绪，把女儿搂在怀中安拂道。
　　“嗯，弱儿乖乖听话，娘给弱儿讲故事吧？”女孩把头埋到母亲怀里撒娇道。
　　“好孩子，你再多睡一会儿，娘待会再给你讲，啊？”妇人爱怜的揉了揉女儿的头，让她睡正，又替她拉好被子。
　　“嗯，娘要快哦，弱儿会乖乖睡觉，睡醒了就可以听故事了。”女孩说完闭起眼，努力地让自己睡觉。
　　妇人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深深地望了女儿一眼，站起身，朝房外走去。
　　弱儿，我可怜的孩子，这难道便是你的命么？妇人抿紧双唇，满怀心绪的朝正厅走去。
　　她十六岁便嫁入柳家，虽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但这婚姻全属两家利益之结合，丈夫对她无半分感情。是以，才不过半年，丈夫借着她肚子毫无动静为由立即纳了一名身份低下的二房，过得两年，又连续续了三房偏房。一年中踏足她房间的次数是寥寥可数，她伤心、怨恨，却更气这不争气的肚皮使她理亏在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有钱有势的娘家也无法替她主持公道。时日渐长，婆婆早已由当初的冷脸转为视而不见。下人们也懒得闲言闲语，但那种神色与举动却完全不把她这当家主母的放在眼里，仿佛认定她这“不会下蛋”的女主人在这家里永无出头之日了。
　　她终年待在房中，以泪洗面。千万遍的求菩萨拜神灵，引颈欲断地盼了五个年头，终于盼来了肚子里有了动静，怎料十月的猛喜期盼，却生下了个女娃来。婆婆一听是个丫头，当场拂袖而去。而丈夫只是皱着眉头看了看女孩儿一眼，连抱也不肯抱一下这一生下便注定不受关爱的可怜女娃，也转身走了。过了半月，孩子始终没有一个名字，丈夫似乎完全把她们母女给忘了。在她三番五次谴人请求下，他才让人捎来话说，看这女娃儿身子单薄，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叫她“芝弱”吧！
　　芝弱——智弱！似乎应了她父亲的话一般，女孩竟真是个弱智者！她从小就不让人近，除了她这娘外，任何人靠近她她就会大哭大闹，五岁时她还不会开口说一句话，更别提喊爹娘了。长到了十多岁，却仍像个幼儿一般什么也不懂，仍旧不肯接近母亲外的任何人。这十几年来，她们母女受尽了众人的耻笑与白眼，在这冷漠的大宅中，她早已绝了望，死了心，只盼与女儿一起，低下卑微而平静地过完一生。但，老天仍旧不让她安宁！弱儿那自私无情的丈夫，为了连家的利益，竟要把弱儿——她的亲生骨肉许给连家二少，那个天生痴呆，右手右脚俱残的男人！
　　不！
　　妇人把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弱儿其实并不傻，她只是怕见生人，天生不喜欢与陌生人亲近而已，她其实聪明又乖巧。她给她讲的故事，还有念的诗词，她一下子就记住了，还有她的画，画得好极了，真个是画什么像什么，栩栩如生……妇人想到这一点，不由升起了一股自豪，但又很快的被接踵而至的悲伤打倒了。
　　这样可人的人儿，要她嫁给连家那痴的二公子，岂不遭踏了她！弱儿已经够可怜了！她不能任人再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妇人惨白着脸，绕过大厅，步履散乱匆忙地穿过楼廊、庭院、月洞门，骇人的脸色无不让过路的仆众侧目。
　　她来到主院书房前，一把推开朱漆木门，无礼的举动让屋内正在阅《武经理言》的柳老爷及贴身仆婢都吃了一惊。
　　见来人是她，柳老爷把脸一沉，斥道：“为何不先敲门！？”
　　“老爷……”一接触到那双冰冷的精厉的眼，妇人先前由哀痛生出的勇气顿时骤退了一大半。这……毕竟是她敬了、惧了二十年的男人——她高高在上的丈夫啊！
　　她低下头，嗫嗫道：“对不起，我一直想事情入了神……”
　　“哼！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柳老爷不待她说完便拍桌怒道，“若是有客人在这房内，你的无礼岂不是失尽了柳家的脸面！？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身为柳家主母，怎可做出这等有失柳家体面的事来！？”
　　妇人原是因害怕而低着头，这时听他越骂越起劲，又忆起刚才的悲愤，便倏地抬起眼，直视柳老爷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老爷既然还承认我是柳家主母，那为何给弱儿许亲的事连知会我一声也没有？”
　　一向低眉顺目的女子突然与他凛然而对，柳老爷不由得一怔，半晌后，他缓下脸道：“你脸色不好，急着找我就为了这事儿？”
　　“没错，老爷，我……”
　　“不急不急，慢慢说，”柳老爷打断她的话，“财福，还不替夫人倒茶！”最后这句是向一旁的佣仆命令。
　　财福倒了茶，柳老爷又对呆立在门边的妇人道：“来来，过来坐着说话，先喝口茶。”
　　“不不，我站着说就好。”妇人对柳老爷忽变的温和态度并没有受宠若惊，只觉得惶恐。
　　“让你坐就坐！”
　　被他一喝，妇人只得战战兢兢地坐到椅子上，咽了咽唾沫，想说的话似乎哽在喉里，不知如何吐出来。
　　柳老爷看了她苍白的脸色一眼，又把目光掉至别处，微眯着眼，一手在茶杯缘口处来回的轻抚。
　　“你刚才说到弱儿啊……哦，呵呵，她最近可好一些了？”柳老爷状似关心地问道。
　　“弱儿向来都很好，亏老爷仍记得她。”妇人低声但冷冷地道。
　　“她是我女儿，关心她自是应该的、应该的……呃，她最近应是愈发明白了吧？”柳老爷端起茶喝了一口。
　　“弱儿向来都再明白不过，老爷，弱儿可是什么毛病也没有！”
　　“对对，没错，她的‘身子’自然一点毛病也没有。”柳老爷呼了口气，道：“你这做娘的为她操了半辈子的心，不容易啊！你的苦，你的委屈，我全看得见。唉~！做爹娘的，哪一个不希望孩子们能找到好的归宿？如今连家看上了弱儿，那可是她的自造化福份呐！她一入连家，当上了连家二少奶奶，便一辈子的山珍海味，凌罗绸缎享用不尽了！这不也正是你我所乐见的吗？”
　　“可是老爷，那连二公子可是个……”妇人急道。
　　“住口！！”柳老爷迅速厉声打断她的话，“这种流言蜚语可不要乱说，妇道人家的无聊私语岂可胡信？那连二公子虽然身体欠佳，是弱了点，但人家可也是堂堂连家二少，你说说，像弱儿这样脑子……性情孤僻的姑娘，门当户对的人家哪有少爷公子会看上她？那连家不嫌她体弱多病，你倒嫌弃起别人来了！况且连家财势雄大，弱儿嫁过去也不怕受了欺侮，一生是享不尽荣华富贵，人人钦羡，有何不好！嗯？”柳老爷慢慢放缓声调，又道：
　　“她怎么说也是我的女儿，我这做父亲的总是会想着她的好处的。再过半个月连家就要来接人了，趁这段时间你这做娘的好好陪陪她，多教她一些该注意的礼仪等事项，可别在婚礼上出了脸了！好了，我累了，你先出去吧！”柳老爷挥挥手道。
　　妇人茫然地站起身，走出房外。豆大的眼泪开始不住地涌出眼眶，滑过惨白的脸，她跌跌撞撞的朝女儿的院房跑去。
　　弱儿、弱儿，原谅娘吧！娘真的无能为力了！这一切，只怨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