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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纳兰容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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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容若,原名成德,后改名性德,字容若,乳名冬郎。清初第一词人。生于温柔富贵,却满篇哀感顽艳;身处花柳繁华,心却游离于喧闹之外;真正的八旗之弟,却喜结交落拓文人;行走于仕途,一生却为情所累。风华正茂之时,却匆匆离世。纳兰性德是一颗天生多情的种子,多情、重情,而不滥情,伤情而不绝情。他的生命中有过几位重要的女子,无论是那位初恋的表妹,还是妻子卢氏,亦或侧室(妾)沈宛,纳兰都倾注了一腔真性情。
和小表妹的一段情,算是纳兰甜蜜又苦涩的初恋。
多才的表妹
作为豪门贵族之家,多子多孙才是福。容若的父亲明珠为此甚至请过算命先生,说他有三子之命。这事被成德的表妹知道了,引来表兄妹之间的一段斗智。
表妹托着粉腮,一本正经的问:“如果你家有三兄弟,该取什么名字呢?”见容若没有回答,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两个就叫成瑾、成亮好了,表哥,你这个成德的名字很难听,改为’成诞’吧,这多配!”说完便埋下头不看冬郎,但冬郎却清楚看到笑意从她嘴角浅浅的梨涡慢慢铺张开来,笑到不可遏止处,头上乌黑的半月形髻也一颤一颤。
冬郎也笑了:“你骂我是狗?”
表妹露出一脸夸张的沮丧,“不会吧!表哥你不要太聪明哦!”
“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是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诞在魏,与夏侯玄齐名;瑾在吴,吴朝服其弘量。”少年冬郎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段,老师没有教,是他自己偷看、偷背的。冬郎背出后暗暗为表妹的多才而惊讶。而表妹从《世说新语》里拈出诸葛家三兄弟的故事,本要好好地作弄一下表哥,不曾想表哥早已经把书背得那麽熟了。
这段故事是说,三国时代的诸葛瑾和弟弟诸葛亮,堂弟诸葛诞,都有很大的名气,各为一国效力。当时的人们都说这三兄弟就是龙虎狗。蜀国得的是龙(诸葛亮),吴国得的是虎(诸葛瑾),魏国得的是狗(诸葛诞)。但小冬郎马上又不解地说,故事里清楚地说道,这诸葛三兄弟都有很大的名望,后边为什么把诸葛亮和诸葛瑾推作龙和虎,却把诸葛诞贬作狗呢?明显讲不通吗?也不符合事实呀!
表妹说道:“后来我去查了一些书,才晓得那个时候人并不把狗当作骂人的话。而把熊和虎的幼仔当作‘狗’。这里只是比喻龙虎狗本领各异,也有年龄排行的意思。”但表妹又一脸坏笑地说:“表哥,不过我借这个故事为你们三兄弟起名,确有拐着弯戏弄你之意。”
后来一直被别人惊才羡艳的这位贵公子私底下承认,在他所有交往的人当中,只有两个人的聪明是令他无力招架的,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表妹。
多情的表妹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容若躺在藤蔓下,用两本书枕着头。表妹在一旁和她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其中一段话一直清晰地印记在容若的脑子里。表妹问他,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做些什么。
少年冬郎不假思索,“读书。”
“读累了呢?”表妹问。
冬郎答:“骑射。”
“骑累了、射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读书。”
“又读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骑射。”
……
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冬郎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
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天,忽然咬文嚼字地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视乎听懂了,又视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又是《世说新语》里的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淡,不愿出世做官。刘真长在担任丹阳伊时,邀许玄度来京,为他准备了最豪华的卧室和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道:“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多了。”刘真长回答说:“如果吉凶祸福真的能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许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感慨道:“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玄度来。
一直到几年后,成年的容若才真正确定了这句话的背后,表妹想说什么。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失;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那她在清风朗月时思念的是谁呢?思念的那个人,是否也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
遗憾中的遗憾
几年后,这些原本仅仅是揣测中的含义,都一一应验了。小表妹选秀得中,入了宫门。“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命运就是如此这般的残忍和作弄人。他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但他们的故事却再无续集。容若几次拿起笔,又几次辙笔,他熟读了那么多的唐诗宋词,诗经,楚辞,此时却找不到一句来宣泄自己的心思。容若猛地抬起头,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个清风郎月的夜晚。只是那个人,远在宫中的那个人,还在牵挂着她的玄度吗?
和以往的每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一样,思念都不会落空的。橘色的烛火在镜台上跳跃,映得她的一张脸如醉酒一般酡红。望着镜中人,她入宫以来,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的孤单和寂寞。在她最好的年华,笑得最美的时候,她爱的人却不在她的身边,自己笑得越美,爱情的嘲笑声就越是刺耳。她又一次展开那个纸卷,又一次读着已被她读过千遍万遍的那二十八个字:
一枝春色又藏鸦,白石清溪望不赊。
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
读着读着,又不免潸然泪下。她后悔、她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天看到这个纸条。
原来这是容若写给她的一首柳枝词。没有直接交给她,而是悄悄地夹在借给她的一函《乐府诗集》里。后来他曾几次找机会问起她对这部书的感觉,而且神色总不大自然。但她竟然一直没有打开这本书。直到进宫的那天收拾随身物品,她带上了这部书。如今,她再也没有机会让在红墙外边的他知道自己读过之后的感受了。一株春天的柳树,发芽了,吐叶了,茂密得可以藏得起一只好大的乌鸦。不远处就是白石、清溪,这株柳树就生长在这个平易而孤高的环境里,悄悄地结出了柳絮。为什么结出如此多的柳絮呢?一定是因为柳树太多情了,只有多情才会多絮(绪)!这些多情的柳絮,多情的思绪,被东风吹起,吹落到那个心爱的女子家里……。她又哭了。她知道这世界上恰好有一处东风一辈子也无法吹过的地方,就是这高如天际的红墙。
而此时的容若,又何尝不是后悔莫及呢!他也想起了那个被他偷偷藏在书函里的纸卷,想起了那首专门写给她的柳枝词。她竟然一直没发现,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时鼓起勇气,直接交到她手里。
又一年过去了,岸边的垂柳又在飘飞着淡淡的柳絮。容若又写下一首柳枝词。
水亭无事对斜阳,宛地轻阴却过墙。
休折长条惹轻絮,春风何处不回肠?
少年的冬郎伫立在夕阳下的宛平水亭,在此吟咏起因多情而多絮(绪)的柳树。这长长的柳枝无论折与不折,无论惹不惹得起那轻盈而无依的柳絮,只要春风吹过,柳枝便总是一番的百转千回。
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
——咏絮
少年冬郎隔着帘栊,望着漫天的飞絮,他们有的落入河湾,有的飞入树林,有的埋进土里,也有的……竟然可以飞得那麽高,那麽远,那麽无畏,一直飞到了红墙的那边!
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容若的咏絮中产生了:是呀,“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我为什么不去借着东风呢,只要随着东风的力量,红墙总是可以飞越的!
没有怕,只有爱无反顾
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里大办道场,他买通了一名喇嘛,换上僧服,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队伍。一旦暴露,这可是死罪。他害怕,但还是要做。皇宫那麽大,嫔妃宫女怕有几千人吧!要想见到表妹,岂不如大海捞针?况且,即便是见到表妹,难道还能带她逃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吗?冬郎并不糊涂,他的理智足以让他看清现实,那就是他与她之间曾经的种种和未完成的种种,此生休矣;但他的理智也只到此为止,不足以让他放弃再见一面的狂热念想,哪怕只是饮鸩止渴的片刻幸福。
他随着僧人的队伍,一路偷偷的张望。这才发现,宫中同一个级别的女子都着相同的装束,连发髻都一模一样。他的眼睛看花了,看酸了,心里不停地祈祷,神呀,我的需求并不多,只求能见她一面,就是能看见即可。
猛然间,他隐隐瞧见隔着几道回廊的某个女子,那女子视乎发现了他张望的目光,视乎听到了他紧张的心跳,竟也转过头来望向他。她,到底是不是表妹呢?宫中的女人是不允许有大悲大喜的,笑时嘴角的弧度都训练有素。但那女子在望向他的一霎间身体晃了一下,她像是哭了。然后,随着人潮她走了,走得那麽不情愿。转过回廊的时候,她又好像故意扣了扣鬓上的玉钗,那是一个应答还是一个呼唤,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一个动作?也或许,她根本就不是表妹,但这已经不重要。
这一场纠结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重逢在多年之后,被容若写进了一首词里,《减字木兰花》,一个美丽的名字: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