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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十二章 ...
正月十五一早,王辅臣的一封疏奏打破了所有人的等待。
玄烨捏着那满纸悔罪涕零却只字不提归降的折本恨不能拘押王辅臣回京当面赏他几拳!
他扣了本在案上,起身踱步——冷静下来思考,这的确不算是最坏的情况。王辅臣虽未即降,但疏奏里的悔意与哈占奏报其按兵不动倒是吻合。看来王辅臣一面顾念君恩一面顾忌后路,想出这静观其变作壁上观的拙劣伎俩。眼下陕西有年前调遣的重兵严阵以待,料想他短期内必不敢妄动。只是如此一来,秦省兵力便要被他牵制,但凡局势有异更要防备他雪上加霜。
他停步,忍不住烦躁地叹了口气。
苏麻喇姑在他身后满面忧色,见他如此心知西北怕是再无转圜,而察哈尔一事纵然只是未雨绸缪也不容再拖……
玄烨阖上眼静了静,明白即使事态并未恶化至最重,自己那番远虑也必须付诸行动了。
“晚上出去走走吧,”他转过身,换做一脸轻松,“多年不去灯市,平白辜负这元宵佳节。”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她闻言有些意外,旋即会意而笑,配合着应答。
玄烨坐回案前,垂下头盯着待批的折子,眼色转黯——这半个多月的幸福几乎令自己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只因她对自己的纵容前所未有;他向来知道她心中装着自己,却从不知道当她不再拘于礼法只余柔情万千时,日子竟会如此温馨满溢;然而令他沉迷的幸福背后,他一直清楚,是那近在眼前的分别。
他一手成拳慢慢攥起暗自起誓:无论如何,他定要平了吴三桂老贼,从皇城正门迎她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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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甸。
灯市如昼、摊位林立、人声熙攘……
一切如昨。
玄烨与苏麻喇姑站在街头,皆禁不住恍惚——
那年,身边有纳丹珠与乌伊苏的说笑;
那年,身后有倭赫、西柱、折克图与觉罗塞尔弼的守护;
那年,朝上还有鳌拜飞扬跋扈;
那年,内廷空置后位虚悬。
二人心有灵犀地对视——
那年,还只是一同长大的主仆……
玄烨一笑,牵起她素手,一如灯市内对对寻常百姓夫妻。她微怔,顾虑身后便服侍卫,却在一闪念间重归坦然任他握紧。
拥挤的人潮中,十指紧扣……
小吃、杂耍、剪纸……仿佛要追回这许多年的快乐,两人吃得尽兴、看得尽兴、买得尽兴,灯谜更是一摊一摊猜过来,赢回大把零杂百货。
两人一路逛来,走到一处竟被围观众人挡了去路,玄烨好奇心顿起,拉着苏麻喇姑挤进内围,发现原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在捏面人。摊子前面的条凳上正坐着一对小夫妻,满脸喜气地翘首期待。
“这老师傅的面人有何特别?”玄烨开口咨问,路边的面人摊位着实不少,却只这里围了几层。
“这老爷子的面人是照着人捏的,特别像!而且听说几十年不坏。最招小娃娃和姑娘后生喜欢。您瞧,那儿排着的不是抱着孩子就是小夫妇俩。”旁边一个中年人好心解释,“我们这些人就看个热闹,这手艺可不常见,老爷子上年纪了,就过年这几天出来。”
玄烨道了谢,倾身看看老师傅手里渐渐成形的面人,当真就是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后生,栩栩如生。他侧头看了看苏麻喇姑,果见她眼中一片欢喜之色,拉着她便要去排队。
“公子爷,算了……”苏麻喇姑轻拽他袖口,那队可算长龙,皇上哪里受过这个罪?
“不妨事,难得。”玄烨晓得她意思,安抚一笑。
“爷……”她还待再劝。
“听话。”他利索打断,带着她站到队尾。
几个侍卫哪里敢让皇上排队,争抢着要代排,等差不多到了再请爷过来。可惜被玄烨一一挥退,执意要亲自等待。苏麻喇姑明白他一番心意,胸中甜酸参半。
两人随着队伍缓慢前移,不时聊些趣闻打发时间倒也不觉无聊,不过等待确是漫长,过了许久二人才终于一同坐在条凳上,越加期待成品。
老师傅也不多说,看了两人一会儿便低头开始制作。
这面人比普通的稍大,细节也多了许多,脸型发式眉眼鼻唇样样精雕细琢。两人看着“自己”在老师傅手下一点点成形都颇感新鲜。
“老人家,这面人该如何保存才能长久?”玄烨拿着捏好的“苏麻喇姑”,爱不释手。
“别暴晒,别碰水,找干的地方放着,五六十年不成问题。”老师傅嗓音沙哑,说出的话却是自信满满。
“好,好,好!”
说话的工夫“玄烨”也做好了,他接了递给苏麻喇姑,看她喜自心底。
两人付了钱谢了老师傅,起身往远处走,发现果然等得久了,灯市人潮已渐渐退了。
返程之前见街角还有个灯谜摊子未歇,两人信步而去打算最后凑凑热闹。
走到近前玄烨便去看挂起的谜面,苏麻喇姑却被桌上有些眼熟的花灯引住目光——绽开的莲花正中是一盏六面纱灯,风姿各异的花中仙子翩然起舞,朦胧的灯光柔和透出灯纱,精巧细致正中女儿情怀。
“老板,这灯……”她下意识开口。
“哎哟,对不住了姑娘,这灯不卖。”摊主听她询问急忙解释,见她面露遗憾有些过意不去,“咳,不怕您笑话,这灯做起来费时费力,是我爷爷留下的。我手笨,没学会,家里也就这一个了。”
“那老人家?”她脱口而出,记忆里老人的面孔已然模糊。
见摊主一脸诧异,她即刻明白自己唐突,忙解释:“这花灯,从前在灯市上有缘得见,一个朋友买走了当时那盏,记得摊主是位老人家。”
“那还真是巧了!”摊主闻言很是感慨,“我爷爷最后一次来这灯节都是十年前了,后来没多久就……”
“实在对不住,是小女子唐突了。”她垂首一福深感歉意。
“好多年前的事了,姑娘不必在意。”摊主十分豁达,“我爷爷每年也只能做个几盏,您那位朋友既然有缘买走,劳烦您带个话,烦请好好珍惜。”
“一定。”她神色黯然,忆起当年云岫与倭赫为花灯而起的争执,忆起自己与仁孝皇后对花灯的推让——只是如今,那花灯,已然随着这天下的女主人入殓,再不见天日……
“走吧。”玄烨见了那花灯已知她心中所想,伸手拉起她离开,逗她,“我制的那盏,该是比这个更加精巧吧?”
“那是自然。”她莞尔,仍记得当年收到花灯时自己的惊诧与欣喜,现下想来才明白竟是一番豆蔻情怀。
他回头,被灯火阑珊中她半含神秘的笑靥眩惑了双眼——
“明年,我们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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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的清晨这些年来似乎不曾稍变,不论外朝如何变幻莫测,不论内廷如何风起云涌,不论来到这里的人们怀揣如何的忐忑纠结,苍松古柏殿宇楼阁总是静静矗立,仿佛冷眼看这世间人等自寻诸般烦恼。
人活一世,不过匆匆数十载,其中恩怨情仇起伏跌宕在这些百年古树眼里怕只不过是庸人自扰。
苏麻喇姑伸手扶在苍劲的古柏树干,体会掌下那岁月积淀出的粗粝遒劲——倘若古树有灵,是否会嗤笑自己多愁?
她仰首,看那仿佛参天的树冠,看那枝叶间透出的点点蓝天,看那批霜挂雪间的常绿——果然,百年洗练才能有这坚韧风华。
她收回手,缓步走向正殿,沉了心。
“娃娃……”大玉儿看着跪在殿中的苏麻喇姑,掌下按着年后收到的又一份察哈尔奏请,神色复杂。
“太皇太后,”她伏身叩拜,“奴婢愿去察哈尔,尽己绵薄之力。”
大玉儿沉默——以当前局势,她也看不明白布尔尼为何对“冬果尔氏” 如此执着。娃娃若去,虽然对察哈尔的连番奏请是个交代,避免察哈尔寻衅起兵,但对方必然也会多加防备,难说能否起到其他作用。倘是旁人,这点意义也便足够,可偏生是娃娃……
“你……想好了?”
“奴婢自知鲁钝,力薄言轻,”她深吸口气,“奴婢得太皇太后悉心教导多年,愿尽己所能,为朝廷出一份力。”
“也许……得不偿失……”大玉儿按了按胸口,心疼。
“去了,或许尚有可为;不去,却是连可能也无。”她声音平静,种种后果早在心中盘桓交错梳理清晰——狼烟四起,她清楚朝廷实际已无兵可发,再经不起哪怕一丝动摇;只要此去能多少拖缓对方脚步给朝廷争取些时间,也算不枉……
大玉儿犹豫良久,终是艰难点头。
“苏茉尔,取笔墨来吧。”
苏茉尔掩了口鼻,怕自己哭出声响,退身出去——年后收到察哈尔再次奏请格格便同自己长谈许久,自己深埋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战战兢兢多年,却不想最后还是无法让娃娃逃脱这般命运。
该怪造化弄人?该怪格格心狠?还是该怪娃娃和格格一样太顾大局?这大清朝的江山社稷凭什么总要小女子牺牲奉献?格格这一辈子被害得还不够苦么?为什么娃娃一个既非名门也非权贵的女娃要担起这样的责任?难道要怪娃娃亲娘当年太过出挑入了察哈尔札萨克的眼?那又是怎样的强取豪夺?!
这一辈子,她看着格格吃了太多苦,自己也跟着吃了太多苦,然而她自觉命该如此,总是泰然承受想着给亲人积德积福。父母早亡,只有姐姐是她多年挂念,直到娃娃被送进京城,她才知晓这世上只剩这一个亲人与自己相依为命。宫里不是什么清净的所在,然而那时她想着只要让孩子在自己身边长大,有格格的恩典,往后的日子总能过得顺当。
可惜自己终究目光短浅,看不到长远——倘若当初托在宫外平凡人家,身后有自己的照应嘱托,如今的娃娃早应嫁为人妇儿女绕膝;倘若当初求格格留她在慈宁宫不遣她去乾清宫照料皇上,便不会有后来的情根深种;倘若当初推波助澜求格格赐婚狠心给她短痛,便不会有这许多年绵绵不绝的长痛。娃娃那周身惆怅,以为自己这过来人看不出来?
娃娃一直笑着说自己很好,每当此时自己便心疼得无以复加。娃娃的命,是不是自己一手造成?倘若她不在宫里,如今这一切该是同她完全无关!她关心的,不该是江山社稷,而是儿女家常;她心怀的,不该是九五之尊,而是自家夫婿!
苏茉尔颤着手托着笔墨纸砚进屋,越想越觉自己罪孽深重。
大玉儿看她双眼通红,自己也勾起伤怀,只得挥手遣她出去稍歇,免她在屋里看着更加哀伤。
苏麻喇姑垂首跪着,听见额吉脚步声渐远才再次开口:“太皇太后,奴婢想求个恩典。”
“你说。”大玉儿握着笔措辞,想着要给她怎样的封号。
“奴婢求太皇太后懿旨只写‘冬果尔氏’。”
大玉儿一愣,转念才明白,她如此委屈怕是只为了将来一线希望;心下暗自感叹这孩子心细如丝,这请求若当着苏茉尔面说出来,她额吉怕是要痛哭失声。
“没有封号,你可知那王府内宅将有多难?”大玉儿终是疼惜。
“奴婢此去,并不为内宅。”苏麻喇姑沉声回应。
大玉儿一噎,旋即苦笑,自己当真失了清明。
“这两份懿旨,一份交给护从首领,一份颁给察哈尔札萨克。这封书信,带给恩宁,令她助你。”
“是。”苏麻喇姑接了懿旨书信,顿感沉重。
“娃娃,起来吧。”大玉儿起身拉她在身边坐下,“太后额吉不说漂亮话,这一回是太后额吉欠你。”
苏麻喇姑猛抬眼,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此行凶险,太后额吉也断不准那布尔尼心思。想来该是有心作乱,可这许多年他对‘冬果尔氏’的执着却解释不清。”大玉儿从床头柜格底层取出一只锦盒放在她掌心,“此去万万小心!”
苏麻喇姑打开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普通簪钗。
大玉儿明白她疑惑,伸手取出簪钗,拇指轻轻按下钗头大珠下的第三颗小珠,竟从簪钗中拔出一柄细刃,刀光犀利。
苏麻喇姑一惊,双眼圆睁。
“这防身之物算不得有力,只在危急关头能夺个出其不意。”大玉儿将簪钗恢复原样放回锦盒,“太后额吉料不出具体,你只有随机应变便宜行事。”
苏麻喇姑默默盯着手中锦盒,太皇太后的真意,是防身还是……
“去吧,去跟你额吉说说话……”大玉儿拍拍她手,心底百味陈杂。
苏麻喇姑走到殿中,认真地再行叩拜大礼,半晌才起身退出。
“娃娃!”大玉儿情不自禁叫住她,盯着她看了良久,才悠悠道,“珍重!”
苏麻喇姑深深一福,退出了内殿。
大玉儿忽觉一阵心悸,勉强扶在炕桌上才撑住身子。
过了许久,苏茉尔双眼红肿着进来,不发一语。
“苏茉尔,你莫自责,都是我的错。”大玉儿阖着眼缓缓摇头。
“格格……”
“不必说了。”她摆摆手,“去传我的口谕,宣图海觐见。”
“图海将军?”
大玉儿点了点头:
“不能让娃娃白忙这一场,便是京城无兵,也要让图海给我变出支劲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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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全下了朝便在养心殿静候,想起年节里皇上的几次欲言又止,他猜测,这一次,是要派遣自己出征了。
去年自己闯荡西南对藩王多少有些了解,开战以来自己几次请战,皇上却都留中,并不表态。他明白,皇上不想自己涉险,西南那一趟皇上原本就不允。不过年前战况堪忧,也许皇上终于改变心意。
“二哥!”玄烨换了朝服便匆匆赶来养心殿,只觉此事不便在西暖阁商议。
“皇上。”福全才弯身便被玄烨扶起免了礼,拉他一同坐下。
“二哥,此次朕有一事相求。”玄烨也是思量良久才觉二哥是最佳人选,否则他实在难以放心。
“皇上,臣明白!臣愿为皇上、愿为我大清,赴前线讨贼。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福全起身跪拜,句句诚挚。
“二哥……”玄烨微微苦笑,伸手扶他,“朕知二哥赤诚。”
福全一时不解,困惑地抬头。
“这世上,能臣良将不少,可若说赤胆忠心,朕深信,无人能在二哥之上。”玄烨语重心长,“此次朕之所求,却是私请。”
“皇上?”福全更加疑惑。
玄烨深吸口气,几日来掂量反复,少有的迟疑不决,终是下定决心开口:
“二哥,朕,要送苏麻喇姑回科尔沁。”
福全一愣,张了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眼下战局不明,朕,有私心……”玄烨顿了顿,决定和盘托出,“待局势平稳,朕要从科尔沁,明媒正娶。”
福全闻言整个人呆住,只觉全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刹那冲回,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他一直以为,自己用情比皇上更深更重,只因苏茉尔姐姐的选择,自己才不得已退让。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不是这样,原来不是皇上幸运才得苏茉尔姐姐青睐,原来不是自己退让而是早已输得一败涂地。
不错,王族皇室都有太多不得已。皇上不得已立后,自己不得已册妃。他很清楚,倘若自己坚持争取,王妃福晋身世背景宗室可以勉强不理;然而无论皇上如何坚持努力,大清皇后却绝无可能不论家世。也所以,他敢留存王府后殿表明心迹,也敢断言苏茉尔姐姐若滞留宫中只能是群星中的一颗。只是他不曾料到,皇上深情至此、魄力至此、精诚至此——敢动这番心思甚至获得皇祖母的支持,在自己,是想也不敢想的大胆!
“皇上,臣……”输了。
“二哥,”玄烨拍拍他臂膀,“眼下只有你能帮朕了。”
福全没有说话,仍沉浸在震惊中,有些愣愣,眼中却闪着疑问。
“不瞒二哥,京城兵力空虚,调不出更多人手。”玄烨眉头蹙起,“朕调拨善扑营一百人,二哥可否保证,安全送她回科尔沁?”
福全又是一震——善扑营,那是皇上贴身亲卫,比御林禁军更加近身!前身便是助皇上擒了鳌拜的哈哈珠子,岂是儿戏?!
“二哥?”玄烨深知这番话出口二哥必定惊异,却不料他震动至此。
福全定了定神,半晌终于平静,他说不清此刻自己是何心情,只有那份保证确信无疑:“皇上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二哥,你——”莫辜负了朕……玄烨顿了顿,终是改口,“一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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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出了什么事?”宛箴停了手中针线,看她自坐定便一直呆呆不语太过异常。
“箴姐姐,我——”她深吸气,犹疑着是否应当实言相告。
宛箴不说话,静待她下文,思忖着自年前娃娃便有些不对,当时自己忙碌无暇他顾,现在想来时候实在不短。
“我……”她顿住,话到口边终是转了,“我要离开皇城一段时日。”
“离开?何意?”宛箴一懵,急问,心知其中必有隐情——这皇城岂是随便进出的地方?
“不是什么大事,姐姐不必过虑。”她不敢看宛箴双眼,怕自己控制不住据实以告节外生枝。
“过虑?!”宛箴痛心看她,“‘离开一段时日’,这等不寻常事,你让我如何不‘过虑’?!我不过虑,这皇城中还有哪个为你过虑?!”
苏麻喇姑闻言既感动又伤怀,忍了又忍,才搬出早定的借口:“我只是暂去巩华城陪伴仁孝皇后。”
“什么?”宛箴吃了一惊,这不早不晚,连守陵也不算,如何便要去巩华城?
苏麻喇姑垂首,闭口不言。
“娃娃,你老实告诉我,可是同皇上为何事起了争执?”这是她唯一能够想到的缘由。守陵历来是变相谪贬,除非与皇上龃龉,娃娃绝不可能受罚。她一向善解人意,然而偶尔固执起来却也难劝,莫非此次竟惹恼了皇上?
“姐姐不要多想,是我自己要去。”苏麻喇姑只怕多说多错,被箴姐姐探出端倪。
“你年前便有些不对,怪我!只顾忙着自己那些琐事。”宛箴心焦,断不肯轻易放她去巩华城消磨年华,“你不能去!我这就去求皇上。”
“箴姐姐!去不得!”苏麻喇姑急忙拉住她,“此事的的确确是我自愿,姐姐千万莫为我做傻事。”
苏麻喇姑心知难以说清,只得任她如此误解。
“你……”宛箴半晌无话——从来便知娃娃心思细腻,做事必定思前想后考虑周全。这一次却不知为何这般执拗。她刚刚也是一时情急,清醒下来想想,既然娃娃下了决定,不论是她赌气还是皇上绝情,连她也动摇不了,自己去了又何济于事?
“便,再无转圜?”
苏麻喇姑缓缓摇头。
“那,何时启程?”宛箴蹙眉坐下,拉着她不肯松手。
“明日一早。”
“你!”宛箴气结,万没料到她竟待到这个时候才同自己坦白!
“箴姐姐,我来……其实是想求你看顾保成。”
“你还真是……”宛箴气得堵心,再维持不住好涵养,“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伶俐通透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好像得了失心疯!办出来这都是什么事?”
“箴姐姐,是我任性,办错了事。”苏麻喇姑低眉顺眼不能反驳,“可我终究欠着仁孝皇后一条性命,她临终托付我不敢辜负。”
“你既然欠她,便留在宫中好好偿还,跑去巩华城算是什么?”宛箴负气,万料不到向来最妥当的人竟能做出这等事情。
“箴姐姐,算我求你了,便应了我这一次,可好?”她哀声恳求,无法多说。
宛箴却铁了心肠,不论她如何劝说,只一句要她留下自己善后。
“箴姐姐……你若不帮我,我便真是求助无门了。”她说着,终于潸然泪下。
“娃娃!娃娃!”宛箴惶急,再冷不下脸色,“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啊?”
“箴姐姐……求你了!”
宛箴长叹一声算是答允,心中却是既恨又怨,实在不懂她究竟想的什么!
两人又哭着说了一阵,苏麻喇姑看看时辰,不得不起身告辞。
“箴姐姐,后宫凶险,往后你千万珍重!”她依依不舍,心知此刻一别不知今生是否还能再见……
宛箴却不知她心思,有些赌气道:
“你放心,就算是为了把你从巩华城请回来,我也会加倍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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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一切似乎皆安排停当。
苏麻喇姑坐在房里心不在焉地整理衣物,却完全没有离开的实感。
都说宫闱幽深几重枷锁,然而正是那殿阁楼宇草木繁花伴她一路成长。皇城紫禁在太多人眼里只是威严肃穆,却有数不尽的角落藏着她童年回忆隐着她少女心情。
她的亲人、朋友与……他,几乎都在这一方天地层层宫墙。
不思量,自难忘……
明日一走,这世上她唯一熟悉的地方便成回忆,而前路则是未知的茫茫。
在遥远的草原,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艰险?
她不觉摇头,试图甩开懦弱的胆怯。
门被人敲了两响,阿纳日与宁珠推门进屋,两人皆是面色惶惶。
“姐姐,不能不去么?”阿纳日坐到她身边抢过她手中衣物,“宫里有那么多人,巩华城也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还要姐姐去?”
“姐姐……留下不行么?”宁珠不善言辞,只是急得双眼通红。
苏麻喇姑握起两人手,温和笑着,安抚地劝:“我走之后,你们要互相帮衬,用心差事,好生伺候。阿纳日这毛躁性子还要收敛,宁珠却要胆子大些心更细些。”
“姐姐……”
“你们都是本分能干的好姑娘,熬够年资总会等到返家的恩典。”苏麻喇姑轻拍二人手背,“内廷外朝的是非恩怨,警醒着,切莫行差踏错。”
阿纳日与宁珠只有哀然点头,心中深觉失了支柱。
“宁珠,对不住,姐姐食言了。”苏麻喇姑轻抚她头,“不过你放心,出宫回家踏实度日之愿会有人助你实现。”
宁珠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落着泪伸手帮苏麻喇姑整理行囊。
阿纳日心中难受,怕再说也像宁珠那么不争气,只好低头默默帮忙。
苏麻喇姑边整理边叮嘱她们般般细节,虽然两人这几个月学得不错,她却总担心两人会有哪里伺候不周。
不多时小桂子也来告别。乾清宫里目下也只他们三人知道苏麻喇姑将要离开,毕竟有太多事情需要交待。小桂子瞧见双眼通红的阿纳日和宁珠,自己也难过得无以复加。往后消息传开闲杂人等肯定猜测大姑姑是被皇上罚去巩华城守陵,可这些日子皇上的抑郁不舍他再清楚不过。他最是想问,这到底是怎么了呢?但他最明白,做奴才的,本分办差伺候主子,再好奇也要吞回肚子里当没这么回事。
“大姑姑,您放心,小桂子一定尽心伺候好皇上。”小桂子知道这个当口再说其他也毫无用处,直接做了保证。
苏麻喇姑欣慰一笑,心知小桂子稳妥。
“大姑姑,皇上说您若收拾好了,就去东暖阁伺候。”
小桂子这么一说阿纳日与宁珠也不敢再多耽搁,手脚利落地帮苏麻喇姑整理好东西,又说了几句便跟着小桂子出去了。
苏麻喇姑起身出来关好房门,西斜的日光在青砖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静谧而哀伤。
东暖阁里及顶的书柜围拢四壁,淡淡的墨香渐渐平静了她开始有些焦躁的心。
背后传来门叶开合声,她转身,见他沉默着走到近前,拉起自己走上二楼。
东暖阁的二层没有分隔里外几间,相对开阔,平日里是皇上看书累时小憩的场所,内饰简单大气。不过最近似是被有心布置,倒有了温馨宁和的精致。
玄烨拉她在新添的软榻上坐下,静静环她在怀,半晌无话。
“坤宁还是太远,挂个名便好。往后重修这里,做你日常起居。”
“好。”她声音不易察觉地微颤。
“回来以后莫再似从前那般拘谨守礼,要像这些日子,很……幸福。”
“好。”
“在科尔沁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就让端敏那刁蛮丫头出面。”
“好。”
“我知道你不喜后宫尔虞我诈,有表姐在,那些你都不必挂怀,只专心做我的妻子就好。”
“好。”
“将来让咱们的孩子住在昭仁殿,我们一起看护他们长大。”
“好。”
玄烨说着说着又沉默下来,停了许久,才又开口:
“瑞堇,等着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接你回来!
“好。”她抬手,抹去脸上泪痕,笑着承诺。
“奴婢赶制的香囊,确是迟了,还望皇上海涵。”她自袖袋中取出香囊,细心为他戴好,想起多年前他夸张戏谑着身上没有自己一针一线,既好笑又辛酸。
“这一等,真是好多年。”他轻抚那精致香囊,裁剪针线绣工足见她用心。
“皇上的里衣,奴婢制了几套,小桂子知道在哪儿。”
“嗯。”
“战事虽胶着,龙体更要紧。皇上少些熬苛,多听听劝。”
“嗯。”
“今冬奇寒,便是入了春也要小心,莫总在外面吹风受冻。往后奴婢不在身边伺候,换季进补还是照常,莫再讳疾忌医。”
“嗯。”
“大清幅员辽阔,政事繁多,皇上不要心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玄烨伸手掩了她口,将她箍回怀中:“听你这说的,好像再不回来!短则几月,长则几载,到时候你来提点我就是。”
她双睫颤抖,不敢再多言。
天色渐渐暗下去,苏麻喇姑欲起身掌灯却被他抱住不肯松手。
两人各自想着心思,偶尔说起童年趣事,嬉笑一阵却又重归沉默。
直到皎洁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地面,两人才发觉时辰已晚。
她叹口气,推开他环住自己的双臂站起,欲跪安离去。
他略一迟疑,还是抓住了她手腕。
那力道令她一惊,月色下,他眼中的不舍与渴望毫不掩饰。
她的心骤然疾跳,脸蓦地烧起。
他起身,手下用劲将她拽进怀中,抱紧。
她忘了挣扎,脑中一片混乱——一个声音在说,快走,不要节外生枝;另一个声音在说,留下,圆了他想望,否则这一世再无可能。一个声音在说,礼义廉耻,多年清誉;另一个声音在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一个声音在说,正人君子,何以苟且;另一个声音在说,两情相悦,何罪之有……
忽而一个冷战,她才稍有回神,却见他右手正轻轻摩挲自己右臂上那道淡了许多的疤痕。世祖爷的狂怒,留给他与自己的,是右臂上一长一短两道鞭痕。太医奉过许多祛疤良药,然而两人却从未上心,任鞭痕留在手臂上,多年不去。
玄烨终是叹了口气,由背后环抱住她,两道鞭痕接续。
“睡吧。”他轻吻在她头顶——既已隐忍多年,何不留待新婚之喜……
她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阖上眼,却止不住泪滴沾湿罗衾。
这一夜,东暖阁里无人入睡。
四更鼓过,苏麻喇姑睁开双眼,听着身后绵长呼吸,胸口绞痛。
她轻手轻脚起身穿戴,整理妥当才走回床前跪下,借着月光端详他许久,终是低头,留下一个浅吻。
她缓缓合上暖阁二层门扉拾级而下,却不知他亦是一夜无眠。
回西庑取了行囊,环视这多年居所与书架上那盏她不能带走的花灯,她深知自己再不能耽搁,否则从前所有艰难决心必将付诸东流。
西华门外,福全早领了马车护卫静候,见她独自行来,满心诧异。
她行过礼,无意多说,径自登上马车。
“苏茉尔姐姐?”福全询问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她掀开窗帘回头张望,清晨的宫墙之上仿佛有个模糊的熟悉身影。
她闭上眼,告诉自己,那是错觉。
落下棉帘,她深吸口气,沉静而从容:
“王爷,启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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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结!自我疗伤中……呼唤留言帮助疗伤!!! T_T
另:对的,我就是传说中的xx不能星人 T_T 大家努力脑补吧……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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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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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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