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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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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冬日的暖香总是带着一股清冽,红泥炭火暖风熏袭却绝不催人欲睡,反是宁心静气怡神醒脑。
宛箴停下手中针线,抬眼看了看桌案另一端正写写画画的皇上。纸上半文半符还配着图形,那些古怪符号她不是第一次见却全不识得,好奇问过娃娃,说是去国万里之地的算术用字。她也曾经有意学学这让皇上和娃娃都颇沉迷的东西来消磨时光,可惜试了试终归学不来,还未讲到这些符号便弃了念头。
她收回目光垂首看向绣花绷子,思忖着皇上最近几乎隔日便来景仁宫闲坐,或看书、或演算、或题些散诗、或聊些日常。自从惠贵人搬进承乾宫,这内廷便波涛汹涌争斗得厉害,皇上也许只是做给其他各宫看看,搅混本就翻腾的一池浊水;或是皇上仍不满意如今局面,等着自己开口请缨。
她再三思量,不免踌躇——这些年,在姑母住过的地方,品着姑母当年心境,看着后宫诸人行状,不知不觉学会冷眼冷心,看人看事渐渐真灼。入宫,不是她愿,不由她选。于是她认,只想静静守着一方院落虚度华年。偶尔忆起往昔少女情怀,不待细思便匆匆收敛,埋于心底再不见天日。不至怨怼,却终究遗憾。
而这情状,怕是逃不出贤皇后精明双眼。
仁孝皇后的确当得起这生前死后荣宠,因她眼毒、心正、行稳。她看得出皇上心思,看得透宫人所求,看得准各人品性;她定心做贤后为皇上分忧,能宽绝不穷追、无赦务必除根;她恩威并施安稳行舟,只要这后宫尽在掌握。她看得懂自己心思,于是放自己置身事外,不用担忧事端横生无辜受累。
可惜……
“表姐,想什么这么入神?”玄烨见她针线许久不动,温和探问。
她沉吟,深知若是皇上存了要她出面的心思,自己就范不过早晚,现下皇上的等待只是希望自己真心趟这一池深水。
挣扎半晌,她终是开口:“臣妾……在念仁孝皇后。”
玄烨微一挑眉,未料她决心下得这般迅速。自承乾宫一事,六宫果如他所料,沸反盈天。贵妃虽是才名在外,但是气量心胸却非值得托付内宫之人,近日来看到的手段也欠缺统御六宫的才干气魄。他了解表姐出世的心思,所以愿意给她时间,让她自己想通——若心不在此,内宫那些暗藏的玄机恐怕难以堪透。
“仁孝皇后贤德。臣妾不才,愿为皇上分忧……”宛箴不自觉地来回捻着针线,犹豫如何措辞才既能表明意思又不引皇上忌惮。
玄烨听她停顿大致猜到她顾虑,放柔声调举重若轻:
“表姐……可有意正位中宫?”
宛箴愣怔抬头,满眼错愕。
玄烨见她神情心下了然,无需再问。
他笑了笑,起身走到鸟架旁看着笼中黄鹂,状似随意:“表姐何不把鸟儿摆至院中廊下?也好见见晴天。”
“总归是在笼中,何苦叫它们去外面遭罪,放在屋里免得着风受凉。”她唏叹,一时竟起了物伤其类之悲。
他转回身静静看她忧思,半晌才道:
“表姐,朕帮不了你其它,只协理六宫这条,朕可保你无虞。”
她闻言自知失态,理了理心绪,细思一番轻声问:
“皇上只需臣妾‘协理’六宫?”
玄烨赞赏一笑,语带深意:“贵妃气性大些,身子又一向羸弱,如何‘协理’,自是端看表姐。”
宛箴顿时了悟,眼神黯了黯,颔首:
“臣妾……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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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安宫的午后静谧中带着一丝阴森,仿佛这宫殿主人多年来无法释怀的心结暗暗飘散在空中,从树冠到尘埃,皆笼着一层幽怨。
苏麻喇姑随着太皇太后步辇走进咸安宫闭合已久的宫门,看着眼前景象无法释怀——襄亲王薨后懿靖大贵太妃便将自己锁在咸安宫内,只许日常必需物什出入小门,似乎想把自己同这皇城彻底割裂。院中苍松翠柏绿草茵茵,然而掩不住萧索扑面,仿佛天空亦蒙着层灰。
跟在她身后的宁珠更是头一回见着这繁华禁宫的冷僻角落,有宫人打理的院子绝谈不上颓败,然而四处隐隐渗出的阴冷还是让她禁不住打个寒颤。宁珠偷眼看了看太皇太后与众人安稳神色,心下有些叫苦——前些日子自己琢磨出来的滋补汤水得了皇上嘉奖,今天一早苏麻喇姑姐姐奉了皇上旨意送汤水给太皇太后品尝,特地好意带上自己领赏。谁知太皇太后才进了汤夸了几句,咸安宫就来人说懿靖大贵太妃身子不好了。太皇太后当即摆驾问疾,不知怎的竟没让苏麻喇姑姐姐和自己跪安,反是让跟着过来。她不安地捏紧双手低头看路,想着这皇城果如玛法所说,表面金碧辉煌内里却不知藏着多少阴森可怖。
苏麻喇姑心思沉重,她还记得那一年慈宁宫中争执,记得贵太妃的谩骂与颓丧,记得太皇太后的诤言与无奈,那些曾经的懵懂不明早已揭去面纱清晰于胸。如今贵太妃病笃势将不起,太皇太后该是以着何种心情前来探看问候?
前面执事太监挑开棉帘引路,一进正殿众人皆被惊住——这正殿本是面南,此刻又是正午,然而殿内昏暗冷瘆,乍看彷如鬼邪作祟。苏麻喇姑定定神仔细打量,却见窗格里钉着层层各色布样,仿佛不准一丝一毫阳光进屋。
殿里弥漫着一股熏香难掩的焚烧之气,大玉儿随意扫一眼屋内陈设摆件,显是仓促挪动,深知这些年咸安宫里设坛招魂的荒唐,然而丧子之痛她终究恻隐,默许了这大犯忌讳的举动。
内殿里遵了太医嘱,总算明亮暖和。大玉儿走到床前看着娜木钟满面病容一头白发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你来了?”娜木钟闻声睁开双眼,眼角与额头皱纹满布,早不复见昔日容姿。
大玉儿唏然一叹,握起她骨瘦如柴的手。
“你来了,我的大限也就不远了。”她微扯嘴角,笑得勉强。
“懿姐姐……”
“懿姐姐?”她嗤笑,“你儿子给的封号,我不稀罕!”
内殿伺候众人听了这话俱皆色变,只苏茉尔与苏麻喇姑相视苦笑。
大玉儿早知这一趟无甚好话——博果尔已去了近二十年,素如与福临也早早撒手人寰,恩怨纷扰怕是早在地府诉清辩明——事到如今,几句难听话还有什么好计较?
“这世上,许是真有因果报应。”她疲累闭上眼,喃喃自语,“当年我在盛京的‘照顾’你总归怀恨在心吧?”
“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大玉儿淡淡回应。
“果真不是当年永福宫的庄妃了。”娜木钟闻言睁眼盯着她细看,目光讽刺,“成王败寇。清宁宫、关雎宫、麟趾宫、衍庆宫,压在你头上的这些全不如多尔衮给你争回来的圣母皇太后。”
大玉儿平静无波地坐着,心知娜木钟走后盛京旧人便只留自己形单影只,有心任她放肆。
苏茉尔听着却觉话锋越发不敬,眼神示意遣了内殿不相干人众。
“倘使林丹汗不曾染病驾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娜木钟深知自己时日无多,百无禁忌,“我这多罗大福晋该要有多尊贵?”
苏麻喇姑慨然暗叹,尊贵荣华又如何?麟趾宫贵妃不可谓不贵,然而白发人送黑发人,独锁咸安十数载,这其中的辛酸苦楚岂是“尊贵”二字便能抵偿?退一万步,即便林丹汗神勇夺取天下,多罗大福晋得封皇后,那皇后难道是好担当的?
“娜木钟姐姐,个中道理你若想不透彻我多说无益。只一件,因着你想不通透,所以你做不来皇后,更遑论太后。”大玉儿摇摇头,起了怜悯。
“伶牙俐齿不减当年。”娜木钟也不动气,反有几分得意,“可惜动动嘴皮救不了你儿子,我当年的诅咒滋味如何?”
“你我都是中年丧子的可怜之人,事到如今你何必依旧看不开?”大玉儿心底一痛——同她一般不幸?福临在世时所做桩桩件件又有几件念着母子情分?外人不知,她却清楚自己早失了稚子,只有顶着儿子身份的皇帝罢了。
“你看得开,因为你还有个好皇孙。”娜木钟笑起来,眼中不易察觉的恶意一闪即逝,“我尊贵半世蹉跎半生,到头来一无所有,我凭什么心胸宽广?”
大玉儿黯然一叹,想着外间的昏暗阴冷:“看不开,不过苦的自己。”
“你走吧。”娜木钟阖上眼,“我祝你,孤单长寿,永夜漫漫。”
大玉儿淡然一笑从容起身,拂了拂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么,娜木钟姐姐,一路走好。”
娜木钟闭合的眼睑敛住眼中怨毒,被中双手狠狠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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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咸安宫正殿,苏麻喇姑禁不住吁出口气——这正殿果是沉积经年怨恨,压抑太过。
她拾级而下,搀扶太皇太后坐上步辇,转身寻找早被遣出正殿的宁珠,却见她在角落与个洒扫小宫女闲话。她急忙上前,怕额吉见宁珠如此又要教训。
“主子们一步一步走到尊贵位置得多少辛苦,到头来也不过落得这般。”只听宁珠低声感叹,想来今日这番见识于她到底震撼。
“这般又如何?再怎么也是这一宫主子,多少人巴结伺候。”洒扫小宫女声音清脆,话里透着艳羡。
苏麻喇姑闻言无奈浅笑,心中了然——这紫禁城里最不缺的便是“上进”宫人。
“宁珠,太皇太后要起驾了。”她走到近前开口提醒。
“大姑姑!”宁珠忙转身一福,“宁珠未守规矩,请姐姐责罚。”
“起来吧,额吉没看见便算了,下不为例。”苏麻喇姑抬手扶她起身。
“姐姐,这是爱兰珠,我从小认识的妹妹,现在咸安宫洒扫。入宫后许久没见,一时疏忽了规矩。”宁珠暗向爱兰珠使个眼色,爱兰珠果然上前规矩行礼问候。
苏麻喇姑见她二人情状便明白宁珠这是想帮爱兰珠谋个好出路——贵太妃眼见不久于世,咸安宫众人去向自是随内务府调派,若是有心,的确能分配出个天壤之别。她微微侧身打量行过礼便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小宫女,倒是有些意外她柔媚艳丽容姿,再过几年想必会出落得愈加出众。她一顿,不知怎的忽而想起惠贵人身边那脱俗的谢儿,也不知她现下过得如何。这两个女孩算是她在宫中见过最出挑的,然则一个美艳一个清丽,倒是美得完全不同了。
“你挂念故旧虽是情有可原却也不能耽误正事,再说爱兰珠姑娘也有分内事要忙。”她眼看咸安宫嬷嬷已经往这边来示意爱兰珠先去打扫,带了宁珠跟上太皇太后步辇,身后咸安宫大门缓缓关闭,再次锁住了一方庭院。
“姐姐,今日我逾越了,谢姐姐宽宥。”二人半路得了太皇太后旨直回乾清宫,宁珠见周围再无旁人惶惶开口。
“不是什么大事,莫担心了。”苏麻喇姑温言宽慰,“那爱兰珠姑娘求了你什么?”
宁珠听这意思大姑姑许是有意相助,忙详细交待:“我们两家也算世交,只是她阿玛早年糊涂污了银子,全家入了罪籍,来往也就少了。她小我两岁,入宫晚些,本来因着家里她该被派些粗使活计,但是正巧赶上仁孝皇后恩典,宫中缺人,她就被派到咸安宫了。她从小当真是个伶俐的,人又标致,心气儿不免高些。眼瞧着贵太妃……就求我帮她走走门路递些好话谋个好差。”
“那……何谓好差?”
“我自己想着……若是能进慈宁宫实在是她的大造化了。”
苏麻喇姑抿唇轻笑,心道你若帮她进了慈宁宫她怕是不会谢你了:“回去把刚才那番话原本着说给小桂子,他自然知道怎么办。”
宁珠一愣,没想到如此顺利,慌忙道谢。
苏麻喇姑微笑摆手:“我是不想你分了心神耽误差事。”
“宁珠明白,姐姐放心!”她本来的确为难,爱兰珠求到自己,不帮忙过意不去,然而帮这个忙于自己哪里容易?现在有大姑姑帮衬,她心口一块大石落地,顿感轻松,不自觉问出心中疑惑,“姐姐,今日太皇太后为何带我们去咸安宫?”
“你见了咸安光景,有何想法?”苏麻喇姑不答反问。
“我哪里有什么想法……”宁珠摇摇头,“只是觉得贵太妃晚景凄凉,早年何苦争斗。”
苏麻喇姑略略沉吟,轻问:“宁珠,往后……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往后?”宁珠歪头思索,半晌方道,“在宫里帮着大姑姑做好分内差事,若能熬到恩典出宫的日子,回家孝敬玛法阿玛。倘使……”她有些羞涩,声音低下去,“倘使还能寻着人家,自是踏实安稳度日。”
苏麻喇姑看着她眼中向往之情心有戚戚:“宁珠,若届时我还能……我一定尽力帮你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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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皇上起驾出了景仁宫,宛箴思虑着接下来的铺排,眉头紧锁。
“娘娘这是怎么了?”司屏传了晚点进来,见她满面愁容颇是不解——虽然下午在外间伺候,但是皇上的意思她也听了大概,这是多少宫人求之不得的承诺与保障,若是被永寿宫得了,此刻说不定如何炫耀横行。
宛箴看着一桌精致小菜却提不起胃口,勉强进了几箸便吩咐撤了。司屏不放心,留了碗冬笋鸭汤替她暖胃,见她迟迟不动筷不禁担忧,试着劝解:“娘娘,这是天大的好事,您怎么反倒愁眉不展呢?”
“天大的好事?”宛箴微微摇头,“这后宫里的腌臜事你也见得多了,一旦搅进去,哪里来的什么好事?”
“娘娘多虑了。皇上的话就是戏文里的尚方宝剑,娘娘握着尚方宝剑掌管六宫还有什么可怕?”司屏将调羹递在她手里,心想着有了皇上谕旨哪里还是那些步步为营任人宰割的宫人可比,“奴婢瞧着,皇上对娘娘信任倚重,待仁孝皇后孝期一过,这坤宁宫该是属意娘娘的。”
“你懂什么?”宛箴无奈苦笑,司屏哪里晓得这信任倚重的来处?“皇上心中自有坤宁人选,现下这番安排,也不过是预防不必要的麻烦。我若哪一日真有了入主坤宁之心,第一个收回成命的便是皇上。”
“娘娘的意思……”司屏迷惑,坤宁人选如今看来只有贵妃与主子,若说是贵妃,皇上何必大费周章?
“没什么。”宛箴摆摆手无意多说,“传话回去,问问家里送进太医院的几个御医有哪些可堪重用。”
“是,奴婢这就去办。”司屏会意,深知行走深宫的玄机。
宛箴轻绕手中丝帕低声嘱咐:
“司屏,从此这景仁宫便再没往日清静光景。咱们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协理’这皇城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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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前玄烨摆驾回返乾清宫。
小桂子察言观色觉得皇上似乎心情颇佳才小心开口:“皇上,下午咸安宫奏上来,说懿靖大贵太妃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玄烨批折子的朱笔一顿,忆起诸多旧事,停了一会儿才道:“你去慈宁宫和慈仁宫问问,何时问疾。”
“回皇上,下午慈仁宫来人说太后明日问疾;慈宁宫也来人,说太皇太后的意思,皇上与太后同去就好。”
“也好。”玄烨点头,太宗一辈如今大多仙去,只怕贵太妃若离世,皇祖母又要被勾起往事伤怀。
“你们大姑姑人呢?”
“回皇上,大姑姑在昭仁殿,嬷嬷们说二阿哥哭闹得有些厉害。”
“宣了太医看诊么?”玄烨放下笔起身往昭仁殿去。
“宣了,太医说是小阿哥精力旺盛,身子无碍。”小桂子急忙追上。
“不用跟了,你去慈仁宫回话吧。”玄烨挥了挥手,径自往昭仁殿走,多少还是有些担心。保成自从满了百日便被接到昭仁殿,一则他心疼苏麻喇姑整日奔波于乾清宫与阿哥所太过劳累,再则也是两人均对阿哥所有些心结——便是抛开幼年旧事不提,近些年宫里也夭折了不少孩子。
苏麻喇姑毕竟受了芳儿托付,但凡能挪出工夫必定陪着保成。孩子起初换到昭仁殿似乎不太适应,镇日哭闹,太医诊了却说不是病症,于是她更加悉心照看。玄烨仔细想想,这段日子她陪着自己的时候倒是少了许多。
进了昭仁殿他挥退一众嬷嬷来到里屋,正见她坐在床边温柔看着怀中熟睡的保成。他停了脚步,立在门边看她怀抱婴孩的画面,心底溢出阵阵暖意禁不住酸软。
良久,他才举步上前坐到她身旁,伸臂揽住她。
她并未太过吃惊,怕惊醒了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只回眸温婉一笑。
玄烨探出一指轻触保成白里透红的细嫩小脸,胖嘟嘟的脸上立时陷下个肉坑,看得他忍俊不禁;抬眼正见她不满目光,生怕吵了孩子。他笑了笑,又伸两指轻轻捏捏两边脸颊,看到保成被捏得嘟起的小嘴笑不可抑。苏麻喇姑腾不出手来阻止他顽劣,看着他满面孩子气只有无奈,却也能体谅他这初为人父的心情——宫中虽然有过不少孩子,但是亲历仁孝皇后待产才令皇上有了为人父的自觉。再加保成养在昭仁殿多了许多亲近孩子的机会,才让他发现小婴儿竟是如此可爱逗趣,于是忙碌国事之余常来探看,时不时抱抱捏捏倒成了新的消遣。
“若是你生的孩子,想是不会如他这般爱哭爱闹。”他点点保成鼻子在她耳畔轻道。
“男孩子精力旺盛是求不来的好事,皇上苛刻了。”她避重就轻,心下暗自叹气。
那日自西山回程,他一句“虚坤宁以待”,她为之动容,却从未当真。然而这些时日皇上的言谈话语一举一动似乎都隐隐向着成真而去,她听之看之,心情复杂,道不清喜忧理不出头绪。
禁城廿载,陪在皇上身边于她而言再自然不过,可她从未想过真正步入宫苑深锁内廷。嫁给他,似乎无可犹豫;嫁给皇上,却有着说不清的抗拒——然而,他就是皇上,皇上就是他……
这般烦乱心绪,她如何开口?
那般深情厚意,她怎能开口?
怀中一动,她低头看向被他闹醒的保成,对上孩子澄澈双眼,心底幽幽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