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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九章 ...


  •   料峭的春寒中,大玉儿的身体一日一日见了起色,自此皇上那幅祈福的“福”字便被宫中众人传扬得神乎其神。

      二月初,太皇太后颁内帑犒军,玄烨终是放下心中两块大石,暗暗舒了口气。

      未几,陕西提督王辅臣派子押解吴三桂谋士汪世荣进京,并递呈了吴三桂劝降的书信,上疏力表忠心绝不从逆。玄烨欣慰之余大加赞赏,当即加王辅臣三等精奇尼哈番,授其子大理寺少卿。陕甘西线紧悬的局势稍缓,京师所受威胁暂时得解。

      然而想要真正放心却还为时太早。

      三月,江西巡抚董卫国紧急上疏:二月二十八,孙延龄诱杀下属诸将拘禁巡抚马雄镇,广西叛!

      玄烨迅速遣内廷侍卫至江西护送马雄镇长子马世济进京,当面问询才知孙延龄已诛杀去年七月参劾他的都统王永年等人,并派兵包围巡抚衙门胁迫马雄镇从叛。马世济冒险逃脱一路奔至江西赣州,此后黔中内情已无从得知。

      广西从叛,吴三桂扫去后顾之忧,原定大军由湖南南下与孙延龄军会师广西牵扯吴三桂的战略全盘告罄。

      几乎同时,耿精忠易帜,东线告急!

      安抚策略未能奏效,耿精忠的反叛虽在预料却是最坏的情况。东南一线再不能如原先仅只预防,平南将军赖塔、定南将军希尔根与平寇将军根特巴图鲁分别率兵自浙江、江西、广东三路进剿福建。玄烨更亲写手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依然希望能够劝说耿精忠投降。

      至三月下旬,云南、贵州、广西、福建尽皆失守,四川与湖南也大半落入吴三桂掌握,再加全国各处响应叛乱或趁乱谋反的叛军,狼烟已燃遍半壁河山!整个战场兵力明显不足,兵部不得已筹调北部边防宣府及山海关驻军南下,盛京官兵亦集结待命。

      玄烨终于明白皇祖母那句“江南半壁江山定是他囊中之物”并非危言耸听,虽是泰然自若地每日听政颁谕批阅奏章,心底却渐渐升起未曾有过的困惑与思考。

      大玉儿见了他每日请安的神色已有所觉察,却也知道这关卡只有靠他自己去通透——除鳌拜那些年的韬光养晦让自己这孙儿成长起来,如今,有些成熟的他需要面对的是更多为君的艰难与抉择。

      “格格,不知四格格……四公主……”苏茉尔看不出皇上的深沉担虑,忧心的却是远在广西的和硕公主孔四贞。自吴三桂起兵四公主便再无信函到京,不知是否平安。

      “无论如何她总是吴三桂义女,孙延龄便是再翻脸无情总要顾着定南王旧部,再说……”大玉儿顿了顿,轻叹口气,“孔有德虽是海外投诚从龙入关,不似吴三桂临阵变节,四贞却终究是汉人。如今的局势,倘是一时把持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四公主的性子,该是不会……”苏茉尔闻言黯然。

      苏麻喇姑却听得一阵心凉——年纪渐长,她终是隐隐明白了四姑姑当年的选择与牺牲,亦体会得帘幕背后那两行清泪蕴藏的无奈与情伤——原来,信任二字不过如此……

      “这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大玉儿喃喃低语,却不知说给谁听……

      ☆ ☆ ☆

      四月初六一大早,皇城里终于起了份久违的喜气——荣贵人临盆,又诞下一位阿哥。

      玄烨闻讯展了些颜色,随口起名长华便匆匆去乾清门听政。

      不料刚过晌午阿哥所的嬷嬷竟诚惶诚恐地到坤宁宫请罪——小阿哥殇!

      这样的消息在战火纷飞的此时不啻雪上加霜。

      “尚未去乾清宫禀奏吧?”芳儿蹙眉听完几个嬷嬷颤颤巍巍地奏报,先想到的便是不能给皇上再添烦心,至少压过今天。

      几个嬷嬷匆忙摇头,她才稍感安心。

      “知道了。你们几个回去按规矩处置,此事暂时不得宣扬。钟粹宫那边,若是还没交代也不必去了。”她淡淡吩咐,挥手遣几人离开,“云岫,去请给荣贵人和小阿哥诊治的太医进来。”

      双手抵在椅子扶手上撑住沉重的身子,她闭目细思——荣贵人,这是怎么呢?后宫里第一个孩子由她所出,算到如今,她已是第四次生产,然而三个小阿哥却都相继早夭,只余下去年出世的小公主。皇上临幸宫人向来循例,不会厚此薄彼在这等事上造出嫌隙。不论从未有孕的钮祜禄氏抑或有孕四次的马佳氏,敬事房的记录当是相差无几。荣贵人的“好运”毕竟惹恼了谁么?又有谁敢如此大胆且次次得手?她自信后宫虽大却没有事情可以逃过自己的眼睛,几年留心下来并不曾有任何不妥,难道一切……只是巧合?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太医院专司妊娠调养的陆老太医恭恭敬敬地进来正殿行礼。

      芳儿应了礼,示意云岫看座,随意请教些孕期饮食之事,慢慢转到正题。

      “小阿哥的事,陆大人可有什么说法?”她抿了口奶茶,并不明言是讨教或是降罪。

      “回皇后娘娘的话,依奴才看,小阿哥实为先天不足。”陆老太医在太医院多年,对这场面心底多少有些拿捏。

      “哦?这怎么说?”她放下瓷杯,认真地看向老太医。

      “根据敬事房的记录,小阿哥实际上并未足月。所谓怀胎十月,荣贵人早产即非喜兆。虽是如此,因小阿哥已满九月,出生后若细心调养未必不能康健。”老太医说到这里微微一停,看皇后脸色仍是平和才继续说下去,“只是……荣贵人身体本就欠佳,小阿哥的先天不足已不是调养能够解决,奴才等无能,望皇后娘娘恕罪。”

      “荣贵人……身体欠佳?”芳儿不若老太医预想的深究小阿哥死因,而是抓住另一个疑点,“太医院这九个月来都做了些什么?”

      “呃……皇后娘娘恕罪!”陆老太医一愣,自己一时失言,没想到皇后娘娘如此敏锐,暗自掂量是否该如实奏告。

      芳儿不说话,又端起茶杯慢慢啜饮,只偶尔抬眼一扫。

      “臣不敢隐瞒,皇后娘娘开恩!”陆老太医终是坐不住,跪伏在地,“荣贵人,似乎……略通医理。依敬事房的记录,此次受孕实在有些勉强。小公主诞下不久,彼时荣贵人实不宜在册……”

      芳儿听到这里心下已有些明了——原来那一直躲在自己宫里轻易不肯出院子的荣贵人竟暗藏了这等心思,倒真是被她忠厚懦弱外表所瞒,看走了眼。只是大清朝从来是子以母贵的规矩,多子岂是当真多福?

      “荣贵人诞下第一位阿哥时年纪太小,已然亏了身子。这些年未曾好生调养补足,偏巧又几次有喜,长此下来不免有些竭泽而渔……”老太医见皇后娘娘仍沉默以为自己所言不足。

      芳儿淡淡一笑,暗想老太医这句“偏巧”——若真是通晓医理……怕也不算凑巧吧?连自己不识岐黄都略知受孕与癸水有些联系,倘能在皇上的“循例”上花些心思,一切也许不难……

      “陆大人费心了。”她温和嘱托,“既如此,往后还指望老大人为荣妹妹尽心调养。”

      “奴才定当尽己所能。”老太医毕竟识得分寸,回话亦用词谨慎。

      芳儿轻颔首,本想打了赏遣他退下,却不料腹部传来阵痛,疼得她一时咬紧牙关说不出话。

      “皇后娘娘?”老太医见她脸色倏然发白立知不妥,“奴才僭越。”

      上前搭住脉门,切了半晌不觉皱起眉头。

      “足九个月了,上次亦是。”芳儿忍过一波阵痛,虚弱地轻道——已是第二次有孕,疼痛依旧却不似上次的惊慌失措,知道常理如此。

      “娘娘……奴才多嘴……”老太医迟疑,“娘娘还是‘静心’安胎为好……”

      芳儿扯出一抹笑容,微点头,无话。

      送了老太医出门,她由云岫扶着吃力地起身,思量小阿哥早殇一事终究压不过明日。

      “云岫,去乾清宫看看,倘是皇上不在,就请大姑姑过来。”

      静心?她何尝不想?只是……谈何容易……

      ☆ ☆ ☆

      四月,划江对峙的局面已然成形,吴三桂“反清复明”旗号的作用与影响远超出玄烨的估计。各地情况均不容乐观,虽不至于完全出乎意料,却尽往最坏的态势发展。曾经万般唾骂吴三桂几欲除之而后快的前明遗臣居然一扫积怨大力响应,江南士子查如龙竟然上血书进言“王,华人也,当年之事出于不得已,今天下之机枢在王。王若出兵以临中原,天下响应,此千古一时也。”

      面对这震撼了大半个华夏的反叛之火,众多朝臣不禁退却后悔,不敢深想这把火究竟会燎到何处燃到几时。玄烨却异常镇定,有条不紊地口谕朱批,仿佛一切皆在掌握——巧妙而有力地平息了臣子们的慌张不安。众人因皇上的态度终又认真各司其职,在无可逃避的战争中令一切重新步上正轨。

      然而,只有苏麻喇姑知道,在这样非凡镇定的背后,皇上亦隐着他深沉的焦虑与思索。开战至今,乾清宫的灯火几乎彻夜长明,皇上起五更睡半夜一天只得一两个时辰休息:召集群臣商讨对策方略,秉烛研究军事地图,同时还要批阅各地送来的奏章密折,殚精竭虑地分析如何招抚随叛将领以减少军队损耗……日理万机的情况下,他却有时在灯下失神,喃喃自语:“难道是我错了?”“汉人的想法终究不同”……

      她知道,他眼里不忠不义的吴三桂居然得到这样的响应终究深深撼动了他——大清的根基不稳超出了他的想象,汉人的仇恨与不满超出了他的预料。

      三更已过,议事的重臣早已回府,深宫万籁俱寂。玄烨负手立在架起的地图前沉思,透过一层薄纸仿佛看到江南士绅的泣血高呼、吴三桂的志得意满、耿精忠的不可一世、孙延龄的有恃无恐,以及台海一隅郑经的冷笑。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他们,还没有忘……”他端起茶杯,心不在焉地轻拂盖碗,慨叹着,眼光落在她整理奏折的手上,不容她沉默。

      “不能忘的……怕不只这些……”她低语,前朝旧事渐次翻出。

      “剃发、圈地、逃人……”更不必说改朝换代无可避免的杀伐——因为自关外而来,因为汉人激烈的反抗,当年的屠戮更为血腥……他放下杯子缓缓踱步,走到炕桌前,一手探入棋盒,捏几枚棋子在指间把玩,旋即放下,又捏几枚,反复着,心思暗沉。

      她不觉停了手,忆起御书房那些禁书里血淋淋触目惊心的描写与控诉——文人笔下,繁华江南一夕疮痍满目,秀丽江河转眼尸骨成山。哀鸿遍野仿佛就在眼前,仅只阅读已让她战栗——十四岁那年翻开一次,从此再不敢碰触——战场,成了此生梦魇。

      他不闻语声,半回身,见她怔怔出神,火烛掩映下的侧脸印着不安。

      “因为……你阿玛?”一向知道她对战争的恐惧,然而她却不曾见过那些场面,惧从何来?他暗自揣测,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战死沙场未及谋面的阿玛。

      她闻言垂首,深吸口气——阿玛?额娘?陌生而遥远,此生已无缘得见。额吉说过,阿玛死于战场,自己是遗腹子。也许额娘当年曾经深深哀怨,自己才对战场有着与生俱来的排斥?

      “不同的……阿玛在旗,是军人。”她低低开口,一声“阿玛”唤得颤颤——即便连阿玛的面貌也无从得知,至亲在心中的分量却不因没有具象寄托而稍减。

      他疼惜地看着她的黯然——父母早逝,自己尚有音容笑貌聊以慰藉,她却只言片语也无凭吊。

      “当初……也许无可避免……”他接口,借着她言下之意微转题——逐鹿天下,问鼎中原,哪朝哪代不是以血流成河为代价?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的铁血强硬镇住了汉人的激烈,然而压力愈大反弹愈剧,三十年,积怨仍在。

      “事易时移,开拓与守成,总有差别。”她叹气,当年豫亲王血洗江南也许有必须如此的理由,而今收揽人心,又有另一番考量。

      “大元帝国曾经版图空前鼎盛一时,便是分不清这打江山与守江山的道理,转瞬分崩离析。”他点头,记得那一夜养心殿里皇阿玛的语重心长。

      “汉人、南人,终是断送了成吉思汗创下的基业,薛禅汗打下的江山。”伍先生讲过元初的人分四等,当时便说过如何能不逼反?

      “汉人……”他低头,抓了一把白子混在黑子棋盒里,翻搅,“有人能卖主求荣,有人能偏安一隅,却也有人有着铮铮铁骨,守着濯濯气节。”

      她抬手,自黑子中取出一颗白子,端详。

      “我自问仰不愧苍天俯不愧黎民,可惜,他们终究不满;不满,不因我昏聩,只因我是满人。”他低语,仍缓缓搅着棋子。

      “国恨与家仇,南方士子,此心不灭。”三十年,没有久到能令人们淡忘一切;饱读圣贤之书得享盛誉的大儒们更不可能轻易变节。

      “要争取的,便是这些名儒士绅。”他点头,双眼明亮,胸中早在谋划,“只是黎民百姓又要被战火荼毒。”

      “但盼苍生能够感念皇上爱民之心。”她微顿,将手中白子放至星位,“也许,为了汉人士子口中大义,他们宁可牺牲更多。”

      “那只说明,我对他们还不够好。”他平静断语,在她眼中看到感佩与激赏。

      “战祸连年,人心思定,百姓终究盼望太平盛世。况且……”她明眸流转,漾出灿亮光彩,“西山的薇蕨……总有被伯夷叔齐吃光的时候。”

      他朗笑,心情许久不曾如此,摆两枚黑子至星位,拉她一同坐下:

      “你先。”

      她盈盈浅笑,欣慰他的些微放松,拈起一颗白子落下……

      ☆ ☆ ☆

      下旬,吴三桂放还之前扣押的朝廷信使,遣他们携带书信返京,有恃无恐。

      玄烨看了信,一掌拍在案上,只是冷笑,吓得小桂子瑟缩着不敢出声——皇上面上的森冷已久不曾见,上回……似乎是那年在养心殿……

      “着议政王大臣、各部院尚书大学士进宫!”玄烨只手压着信笺,微眯起的双眼射出怒火。

      “是。”小桂子悄悄抹了把汗快步退出暖阁。

      他眉峰蹙拢,按着信的手便要拧起。

      “皇上!使不得!”苏麻喇姑看出他意图,忙上前握住他手腕——吴三桂的信不论写了什么,总要让众臣得见。

      他挥开她手,抓起信纸抖开在她眼前:

      “言辞傲慢!口气乖张!妄自尊大!他吴三桂当真以为半壁河山在手便有恃无恐?!当真以为我便怕了他这不忠不义的小人?!当真以为我大清对他束手无策?!”

      “皇上息怒。”她垂下眼,循着规矩不敢多看,“乱臣贼子口不择言,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他收回手,合上眼深深吐纳,平复骤起的怒火,尽力让头脑清明。

      她上前,取出他手中信函,对折了用镇纸压在案子上,不必看也猜得出大概——眼前时局,南方一片混乱,吴三桂当是志得意满,居然“大度”遣返信使,想来他认为攻下整座江山必定指日可待。而皇上……几个月来郁积的闷气尽数被吴三桂这封挑衅的书信勾起?

      半晌,他睁眼,眼中狂怒已去,深不见底的眼眸只映出清冷寒光:

      “老贼,这你逼朕的!”

      她闻言忽觉周身发冷,看他神情似是下了什么决定。

      不多时,重臣们奉旨入见,一一传阅了吴三桂的书信,俱皆沉默。

      “众卿有何见解?”玄烨捏着信负手踱步,神色口吻不见端倪。

      “皇上,吴逆言词乖戾罪不容诛!然审时度势,划江而治可为我军争取时间整顿集结,未尝不是缓兵之计。”熊赐履见无人应答首先开口,当初他力荐不可撤藩未果,如今这棘手局面早在料想,深深希望皇上能够听劝,不要一时意气。

      “皇上,熊大人所言臣不敢苟同。”米思翰浓眉紧锁,“划江而治,裂土罢兵,舍弃半壁江山以求太平,此绝非明君所为。而况,即便忍辱割地,又岂可确保太平?”

      “米大人,这话说得太大了吧?”索额图冷冷搭腔,“皇上召我等商议此事,即是尚未定论。米大人此刻便说‘绝非明君所为’,是何居心?”

      “皇上是圣君明主,不会为言语所激。我等议事但以江山为重,皇上自有圣裁。米思翰不过直言所虑。”米思翰面不改色,沉稳回应。

      “甚是!”玄烨目光暗含赞许,转眼扫过索额图,“索额图,只管直言便是。”

      “皇上,依臣之见,吴逆四月之内横扫长江以南,虽声势浩大,却也有后劲不足之虞。此时要求裂土罢兵,未尝不是心虚所致。不如假意应允,遣使谈和,而我军紧密筹备,缓兵一时却可反击吴逆令其措手不及。”

      玄烨微仰头,熊赐履与索额图的话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皇上!裂土而罢兵乃奇耻大辱!此言一出我军士气必挫。臣无状,眼前局势已不利我军,倘使议和消息传出,士兵更无心恋战,谈何休整再战?”安亲王岳乐面色凝重,不为吴三桂信中刁钻口气而是为八旗战力忧心忡忡。

      “安亲王此言差矣。”康亲王杰书摇了摇头,思量着议和的可行性,“八旗将士正因战事突起才一时失却应变之能,若能得到时机稍加喘息,必定勇不可当。”

      “皇上,臣愚见,长江虽是天堑,然纵览史册,划江而治只存于乱世,绝非解决之道。如今我大清国力昌盛,岂能容吴逆平分江山?”明珠呈上进宫之前整理的奏报,“据前线探查,吴逆本已可过江,然其大军仍滞留长沙,隔岸观望。此举颇值得深思。”

      玄烨翻开条陈快速浏览,其中所言与之前军情所报大体一致,加上吴三桂这封明则挑衅暗则谈和的书信,结论只有两个:吴三桂粮草不足后方不稳不敢冒进;抑或,吴三桂此刻并无北上之心,真欲隔江而治。他右手握条陈缓缓敲打左掌掌心,不觉踱着步子反复权衡,耳边是众人争执不下的议论。

      皇祖母说过,吴三桂年过花甲已是半身入土之人,暮年人的想法不可不加以考量;而不论哪一种情况,不必假意议和军队已然有可趁之机——倘使吴三桂因后方顾虑不敢冒进,那便如索额图所言,实为心虚,我军自不必急于一时;倘使吴三桂无心过江,那就更可以抓住他这层心理充分利用。

      “熊赐履,拟旨。”他沉着开口,打断众人各执己见的争论,“明日午时三刻,将吴应熊、吴世霖于午门外正法,以寒老贼之胆、绝□□之望、激励三军之心!”

      “皇上!”众人倒抽凉气,不敢置信。

      “皇上,这……”熊赐履更是惊愕,举起笔却落不下去——这样刺激吴三桂,以目前的不利局势,皇上难道不怕?

      “吴三桂可过江而不过,此时更送来议和书信,并非他稳操胜券,而是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后方供应不足,不敢过江;其二,他担心北方战况,不想过江。有这两点,我军即便开局不利,此后却定可打开局面。”玄烨冷静分析。

      “可是皇上,吴氏父子毕竟可做人质,倘若正法,岂不反而令吴三桂再无顾忌?”米思翰不解皇上用意。

      “吴三桂年逾花甲,只得吴应熊一嫡子,吴世霖一嫡孙。留他二人在京,吴三桂心存侥幸不一定忌讳;但若斩此二人,老年丧子,朕倒要看看这逆贼是否并非常人!”他冷笑,眼中丝毫笑意也无。

      众人闻听心底皆是一惊——皇上才刚弱冠,平日里处事常以仁治为怀,即便对当年鳌拜一党,以其重罪也并不算严惩;而眼下这般,确是被吴三桂惹恼,再不留半分情面,所击便是对方最痛之处。

      岳乐静静看着口述谕旨斗志昂然的皇上——寒老贼之胆、绝□□之望、激励三军之心!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一向冷静理智的皇上闪出狂傲,那种先帝身上独有的狂傲……

      ☆ ☆ ☆

      “皇上!建宁求求您!建宁求求您!”乾清宫外蓦然响起凄厉的哭喊,玄烨眼帘微微一垂,掩下瞬间黯淡,再抬眼,已是冷然。

      “长公主!您不能进去!没有皇上口谕这乾清宫不能擅闯啊!”

      “你们这些狗奴才!都给我让开!皇上!皇上!建宁求求您!求求您!”

      玄烨看了看苏麻喇姑,她会意地点头,出了侧门直往慈宁宫去——皇上说过,建宁长公主的不幸他怕是欠定了,原来……她心口一痛不敢再想。

      慈宁宫很静,梅花已谢,桂花未开,只槐树含了花苞,星星点点。

      抬头便见额吉站在正殿门外,仿佛……在等自己。她拾阶而上,迟疑:

      “额吉……”

      “太皇太后身子不适,歇下了。只说,有什么事,皇上定夺便是。”苏茉尔没有更多交代,返身便要入内。

      “额吉!”苏麻喇姑拉住她衣袖,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回去吧。”苏茉尔拍拍她手,了然地点头。

      苏麻喇姑受教地轻颔首,松了开来——太皇太后的身子,怕要到明日午后才能好转……

      玄烨见她只身折返便已明白皇祖母用意,不语,起身出了暖阁。

      “建宁姑姑,时局所迫,您若要恨,朕亦别无他法。”他蹲下身子,欲扶起泣不成声的建宁长公主。

      “皇上!放了世霖不行么?只放了世霖!建宁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建宁公主顾不得仪态,拉着玄烨手臂不肯起身,执意叩头。

      “建宁姑姑,朕意已决……”玄烨咬咬牙,看着小姑姑的声泪俱下,非是不动容,却是丝毫不能动摇。

      建宁长公主没有更多言语,只是叩头,只是泪流……

      玄烨放了手,沉默半晌,吩咐近旁禁卫:

      “送长公主回府。”

      “不!皇上!您不答应建宁,建宁就在这里跪着!就算跪死也要陪着他们!皇上!皇上!建宁求求您!”她大力挣开架她起身的侍卫,“你们都给我滚开!”

      侍卫不敢伤她,金枝玉叶顾忌太多,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玄烨仰首看天,只见密布乌云不见阳光:

      “小姑姑……既如此……朕,成全你!”

      语毕,返身入内,再无多话。

      苏麻喇姑不是不想劝,却知无人能劝住长公主,连太皇太后也……她看着暖阁外执着长跪的长公主,明日,无夫、无子,贵为公主又如何?手背上一凉,她低头,才知一滴清泪砸落——自己的眼泪竟是愈多了……

      过了二更,议事重臣皆已离去,案子上仍累着标有“特急”的折子待批。玄烨分心看看门外,建宁姑姑仍然跪着,他张口,却无声,终是扭回头提起朱笔。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隆隆的雷声响在天边,阴沉整日的天空终要落雨。

      “建宁长公主,要下雨了,您就回去吧。”苏麻喇姑取了油纸伞,跪在她面前,看着她的失魂落魄,准备好的劝慰哽在喉头。

      “不必你管我,都给我滚开!我要跪着,跪着等皇上开恩……”她声音嘶哑,额头破了皮,发髻凌乱不堪,却依旧跪着、叩着。

      大雨猛然倾盆砸下,苏麻喇姑只来得及将伞撑开在她头顶。

      “我说了!都给我滚开!”建宁公主蓦然发狂,大力推开她,夺过她手中纸伞发疯似的撕扯,“我不要!不用你们管我!我就要跪着!皇上!皇上!建宁求求您!建宁求求您!您网开一面,放了世霖!建宁求求您!求求您!”

      “长公主!身子要紧!”苏麻喇姑直起身子握住她手想要抢回伞,“这大雨您身子受不住!”

      “受不住又如何?我还要这身子做什么?皇上!您下旨也斩了建宁!让建宁去陪他们!皇上!”她撕着伞,猛力推着苏麻喇姑,嘶哑的哭喊在雨夜里听得众人毛骨悚然。

      “长公主……”

      “由她去!”玄烨一把拉起苏麻喇姑,拽进暖阁。

      火烛一寸一寸变短,玄烨一份一份批着奏章,乾清宫极静,轰隆的雷雨声仿佛砸在众人心上。

      四更。

      “皇上!启禀皇上,建宁长公主昏倒了!”侍卫慌张入内。

      玄烨停笔,仿佛松了口气:

      “送长公主回府,着太医院好生照看,若有差池,唯你等是问!”

      “遵旨!”侍卫退出门,暗暗叫苦。

      玄烨走到敞开的窗前,看大雨中侍卫们将小姑姑抬入软轿,渐行渐远……

      踅回,取笔,却被她按住了手:

      “皇上,该歇了。”

      他双眼一阖,抽手横过她腰,侧身靠入她怀中,低喃:

      “小姑姑,朕,对不起你!”

      ☆ ☆ ☆

      仿佛是在配合战事的进行,这一年的夏天燥热异常,才进五月天气已闷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各地的旱情初见了端倪,户部忙忙碌碌地为准备秋收的军粮发愁,兵部更是日日夜夜不敢懈怠。内廷里乾清宫火烛不灭,后宫的气氛也跟着变得有些紧张。

      “臣妾今早遣人到公主府上探望,长公主仍烧着,不过药已经可以进些。太医的说法,好转只在时日。”芳儿将要临盆,更是心火旺盛,即使屋内摆了两块巨大的翠玉再加上冰块吸热,她仍是不断用手巾擦拭薄汗。

      玄烨闻言点了点头,见她欲言又止,不意问出口:

      “朕……是不是太过狠心?”

      芳儿微怔,眼中透着诧异,半晌,垂目轻道:

      “皇上是成大事者,不必拘于小节。”

      狠?自然。他从来只看心里最重的人事,旁的,一概不虑——倘使他心中最重的人事起了冲突,又当如何?她不禁暗问,答案却无从知晓。

      他唇角微勾,看懂她的黯然,也不知自己因何脱口而出。

      “皇上放心,长公主那边臣妾自会留心,不会让长公主怨怼皇上的。”她浅淡轻道,仿佛此事极易,不值一提,“只是这阵子臣妾身子不便,待……”

      她倏然住了口,脸色陡变,双手抱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吸气。

      “怎么?”

      她说不出话,一手扣住他手臂,低下头,极力忍痛——不要紧的,不过是胎动阵痛,忍一忍就会过去。

      玄烨任她抓着,感觉手臂上的力道越来越强,她似乎极痛,脸色愈来愈白,原本的薄汗渐渐汇成汗珠顺着脸颊滑下,嘴唇亦开始发抖。

      “还不快去传太医!”他瞪向立在一旁的云岫,吓得云岫一个激灵。

      “回皇上的话,娘娘这是厉害的胎动。娘娘将快临盆,每日总要阵痛上几次,太医来看过,说这是常理。”她看着地板,不敢抬头看皇上凌厉的眼神。

      他闻言愣了愣——女人产子是千古难关,原来,此言不虚,她们竟是要经历这般痛楚。

      他转眼,一贯神采奕奕的皇后此刻只有苍白;起身来到她近前,拾起她落在桌上的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芳儿勉力抬头,回他一个虚弱的微笑,却因又一波疼痛扭曲了表情。

      “云岫……嬷嬷……”她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撑持不住,软倒在玄烨怀中。

      云岫反应过来娘娘怕是要生了,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他看着她脸色泛青,看着她牙关紧要,看着她痛苦喘息,第一次亲眼看到为人母的过程竟如劫难!女人……都要经历这种折磨才能够成为母亲?

      压抑的呻吟逸出口,芳儿紧锁了眉头,更狠地咬紧嘴唇——嬷嬷说过,再痛也不能叫出声!

      “你……”他开口无言,知道自己丝毫帮不上忙,只得用帕子沾开她咬破的唇上渗出的血珠。

      “嬷嬷!快!”云岫匆匆忙忙回来,几个嬷嬷跟在她身后,看见皇上都要行礼。

      “免了,快扶娘娘进去。”他轻拍芳儿,“没事了,朕过会儿再来看你。”

      她勉强抬头一笑,眼里是痛出的泪。

      玄烨站在原地,看她由几人扶起,每走一步似是跨越无尽险关,艰难却坚定。他一时晃了心神,从未亲见的磨难似在敲击,令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已为人父。

      嬷嬷与宫女们进进出出,一盆盆滚烫热水端入内室,一盆盆染血污水端出厅堂。

      他负了手,步出坤宁宫,理不清心头升起的那份陌生责任——从小,他便知道自己肩上有着千斤重担,为了江山,为了皇族,为了皇祖母的期许与皇阿玛的遗愿;如今,似乎又添了些,那些……唤自己“皇阿玛”的孩子,那些在自己眼里仅仅象征香火的孩子——原来,自己也是“皇阿玛”了,早就是了……

      “皇上,公主府的人进宫回话,建宁长公主刚刚醒了。”苏麻喇姑从暖阁里迎出来,宁和的笑靥如和煦春风,拂去他心头凝重。

      他舒口气,牵起她素手:

      “为人父母的心情,是我不懂。”

      她笑容刹那不自觉地一僵,眼光无意识地移到手上:

      “总不晚的。”

      他叹口气,想来小姑姑也是经历那种痛楚才生下世霖,莫怪哭得撕心裂肺——

      “传旨,改册和硕建宁长公主为和硕恪纯长公主,食固伦公主俸。”

      苏麻喇姑看他,明白他终于有了为人父的自觉——孩子们就等在阿哥所,只要他想用心,总不会晚的,不像自己……

      他不语,合握起她双手,眼中似隐着千言万语……良久,才轻道:

      “怎么总是冰凉呢,该好生调养才是。”

      她一怔,因他眼光乍然明白他言下之意,霎时滚烫了双颊缩回手,指尖,余温犹在。

      “皇上,熊赐履熊大人递牌子请见。”小桂子在暖阁外请旨。

      她松口气,他微蹙眉。

      “宣!”

      熊赐履步履匆匆,行了礼便递上奏折:

      “皇上,南方文士又有污蔑之言,胆大包天,请皇上示下!”

      “赐座。”玄烨取过他厚厚的折本,知道又是洋洋万言,翻开细读。

      苏麻喇姑见状退了出来,嘱咐小桂子进去伺候,心知熊赐履大人议事时宁愿看到太监也不愿看到女子在旁。不多时,几位亲王与尚书也递牌子觐见,战况、统筹、对策,开战以来乾清宫的午后便是如此,待处理妥当已是日落时分,然而坤宁宫却仍然没有消息。

      进了晚点,玄烨在灯下批阅奏折,不觉入夜。

      “几个时辰了?”他放下笔,伸展双臂,浑身燥热。

      “大概五个时辰了。”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棂,漆黑的夜幕隐着坤宁宫进进出出忙碌的接生嬷嬷。

      他沉默,心思分散。

      “皇上,明日一早还要听政,安置吧。”她知他无心睡眠,然而一两个时辰也强过通宵达旦。

      他点头,由着她服侍,床帏放下,灯火熄灭,一室静谧,彻夜无眠。

      她不似往常旋即离去,而是走到窗前看向坤宁宫的方向,静立半夜——皇后娘娘,会平安的……

      ☆ ☆ ☆

      五月初三,巳正,坤宁宫终于传出一声啼哭。

      忙碌了近十个时辰的众人总算长舒口气,接生嬷嬷眉开眼笑地抱着擦洗干净的小阿哥向一早便等在外间的太皇太后、太后道贺。大玉儿接过婴儿在怀,看他精神地挥舞着小手,听他响亮地啼哭,心底漾出喜悦——皇上终于又有嫡子,开战至今,终于有了件宽心的喜事!

      “抱给皇后看看吧。”她慈蔼地笑着,回头吩咐苏茉尔,“去趟乾清宫,告诉皇上。”

      “是。”苏茉尔更是喜笑颜开,福了福便往外去。

      “额吉?”苏麻喇姑一夜未眠却了无睡意,见了额吉笑颜终于放心,“皇后娘娘生了?”

      “是,生了,给皇上添了个白白胖胖的小阿哥呢!”苏茉尔笑着,“皇上听政回来总算有个好消息宽心。”

      她欣慰点头,笑着抬眼,却见满天阴霾,而坤宁宫——

      “出红了!出大红了!出大红了!快!快!快!快去请太医!!!”留在内室的接生嬷嬷们脸色煞白,烫手的热水一盆一盆换走,盆盆浸着浓重血色……

      当玄烨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一班御医已然回天乏术。

      “你……”玄烨握住她伸出来的手,脑子几乎空白——昨日她还谈笑婉转,今日竟要撒手人寰!死亡原该遥远,此刻竟骤然降临,饶他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却也失了反应。

      芳儿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已无血色的唇漾出一抹浅笑:

      “臣妾……给皇上添了个阿哥……”

      玄烨点了点头,握紧她发凉的手掌。

      “臣妾的时候不多了,皇上能不能……给臣妾一句真心话?”她没有想到老天会这样收回自己的性命,让自己再没有时间去争取……

      他看向她祈求的双眼,明白她要的不是善意的谎言:

      “你是朕的皇后,朕的贤内助。”

      清泪顺着她眼角滑落,滴答滴答濡湿了绣枕:

      “我却希望,是你的芳儿。”

      他不语,抬手轻轻拂去她的泪。

      她感到他难得的专注,泪水更加模糊了视线,却清楚自己已没有时间,仍是哽咽地唤了出口:

      “苏麻喇姑姐姐!”

      苏麻喇姑早被她派人从乾清宫请了来,却躲在屏风后没有勇气进来——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然而她永远无法因为经历过而可以坦然面对。

      “我终究,输给了你。”芳儿极其虚弱地伸出另一只手,苏麻喇姑双手颤抖地握住,“假以时日,皇上必定会明白我的好,可惜,我没有时间了。”

      她不语,不敢看床上大片大片带走皇后生命的血迹,然而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仍是无从逃避。

      芳儿深深吸了口气,压住疼痛,侧转脸异常坚定地看她:

      “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苏麻喇姑与玄烨震惊地看向她明亮双眼中的回光返照,这样的遗愿……

      “你欠我的,不是么?”她扯开一抹淡笑,眸中是最后的华彩。

      苏麻喇姑看着她眼中澄澈,终是合紧双手,重而又重地颔首。

      芳儿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眼光重新转向玄烨:

      “臣妾的额其克虽有不是,一颗忠心却是好的。往后倘若行差踏错,皇上可否念在臣妾的薄面,从轻发落?”

      玄烨轻轻点头——皇后终究是皇后,终究是赫舍里家的女儿……

      芳儿缓缓阖上疲惫的双眼,笑了,混着一丝不甘与对人世的浓浓眷恋,气若游丝:

      “但愿来世,我比她,先遇到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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