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知》苏听河

1、楔子

　　入夜的燕返山传说有凶兽出没。
　　初秋的凉意在层层叠叠的竹海里随风翻滚成渗人的寒。天边的第一颗星是岑。形单影只的悬在那里,发着微弱而慵懒的光。
　　月是下弦。晕黄颜色。像极了风烛残年的末日光景。竹林里独自走着的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俏紫的短袍外面裹着银色卫甲。金属的光泽在暗夜里亮的像是一场幻觉。孩子的肩微微耸着，借月光能看到一双墨色的眼。他不时的看看四周，脸上满是惊恐的神色。这样的黑夜郊野，对于一个孩童来说，犹如噩梦。
　　噩梦里同时存在的，还有孩子身后的不远处，悄无声息匍匐的花斑七寸。老人们都说这是世上最阴险的一种蛇，有极强的耐性。他们在猎物的身后常常可以潜伏很久，只为了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发动致命一袭。而这一只，吐着鲜红的信子，似乎已经垂涎猎物很久了。
　　“啊!”孩子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跌坐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花斑伺到了机会，眨眼间便窜上来咬住了孩子的小腿。死死地不肯松口。孩子被突如其来的疼痛一惊，看着自己腿上盘附的恶心玩意儿，脸色变得惨白。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抽着鼻子，茫然不知所措。
　　忽然间一道犀利的白光犹如星辰划过。
　　花斑被被一柄匕首钉死在了草丛里。扭动身体挣扎了几下，最终不动了。
　　竹林深处走出来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粗布衣衫，头发高高束起在脑后。恍惚间看得，却有种英姿勃勃的气势。
　　少年收了短刀，把花斑拎起来塞进随身的布袋子里。随手又掂了掂。嘴角露出一抹狡黠而神气的笑容。
　　“小孩子家家的，乱跑什么。”少年抬头，不经意撞上了孩子的墨瞳。挂着未干的泪痕，还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少年心中沉了一下，他从没看过那样的一双眼。仿佛一纸山水晕在了白玉质地的酒杯里。
　　“喂，已经死了！”少年晃着手中的布袋对那孩子喊道。突然间瞄到了孩子裤腿上渗出的暗红颜色。少年俯下身，从兜里摸出来一把不知名的草，撩起孩子的裤腿用力的揉了上去。
　　孩子痛的哇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了，没毒，就是有点疼，死不了的。”少年不耐烦的说。
　　孩子依旧哭的厉害。
　　“听见没有，别哭啦。”少年无奈，“再哭，再哭我不管你了啊。”
　　哭声嘎然而止。可墨色的眼睛还噙着泪水，睫毛一翻动，那晶亮的液体便顺着粉雕的面颊落下来。
　　“迷路了吗？”
　　孩子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
　　“我才不是哑巴。”孩子半响说了这么一句。认真的神情让少年哑然失笑。
　　应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吧。少年想。今天来燕返山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这么锦衣较弱的孩子，一定过着富贵繁华的生活。
　　“我带你去找你娘吧。”少年挽起孩子的手。准备要走。谁知孩子却依旧坐在地上不肯起身。
　　“我娘死了。”
　　少年停下来回头，心里忽地掀起了一阵波澜。
　　原来你和我一样。
　　孩子拉起少年的衣角，仰头说道，“我爹会来找我的。”
　　你爹就算翻遍这座山，也不一定能找到这里来呢。少年心说。
　　“那我带你去你爹能找到的地方等他好么？”
　　“嗯”孩子认真的点头。
　　他扯了脖子上的红绳递给少年。“我爹说过，男儿知谢。你救了我，我会记得的。”
　　“你会记得？”少年想笑。这种萍水的偶遇，你是想要记得一辈子吗？
　　他伸手接过孩子递来的东西。红绳上坠的是半块琉璃，水一样的琉璃。
　　“以后你拿着这坠子来找我，不管我有什么都会分你一半。”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给少年许诺。
　　少年怔住。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问。
　　“苏璃。”
　　“离别的离么？”
　　“不，琉璃的璃。”
　　“苏璃...”少年轻轻地念了一遍。手里的琉璃暖出了些微的温度。清冷月光下，竟是流光溢彩的样子。
　　身若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书里早已写的清楚。
　　少年伸出手，“走吧。”
　　孩子起先犹豫了片刻，他看见少年微微转向他的侧脸，带一抹温柔的浅笑。轮廓清晰地像是燕返山落日下的剪影。
　　他把手伸了过去。
　　很多年后，在生命最繁盛的年纪，苏璃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清寒的夜晚，那个人的手掌带给他的温暖。这种温暖是他幼小的年岁里从来不曾体味过的莫名新奇。那之后的十年，苏璃一直深深的相信，在某个午后或是清晨，一定会有个人带着半面琉璃叩开他家朱漆的大门。那个人站在日光之下，笑容里有不可磨灭的温柔。

　　当红衣软甲的将士找到苏璃的时候，他在道旁的大石边已经酣睡，嘴角微扬，仿佛有美梦。他的身上盖着山里的穷孩子穿着的那种破布衣裳。石边点了火堆，加了大把的荇草，烧出的青烟直直地腾到半空。将士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抱上马背，然后牵马徐徐前行，生怕扰了孩子的美梦。
　　将士们不曾察觉的是。不远处一棵秋棉树的背后有双年轻的眼自始至终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那双原本明澈的眸子像蒙上了缠绵的雨水雾气。久久不能散去。少年握紧的左手里垂出一根红线，在风里轻轻荡着。
　　“你知道么？我也曾是那长平城里的贵族呢。”
　　少年低头苦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进林子的深处。旬庆德帝六年初秋的月光下，那个消瘦而挺拔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消失在了燕返山深不见底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