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垂鞭》简称死生

14、十四、雪岭双魔

　　那声音发自大堂一个角落，粗糙哑砺，诡异非常。胡庆之微微变色，喝道：“——什么人！？”声如雷霆，直震得房梁簌簌落下灰尘。
　　角落里却有另一个尖锐的声音道：“胡庆之，廖斌，你们两个井底之蛙，配谈什么武功？”
　　那姓廖的本名正叫做廖斌，被人点了名，也是一怔，思索片刻，道：“两位莫、莫非是‘雪岭双魔’么？！”
　　“雪岭双魔”四字乍然入耳，众人无不失惊——据说这双魔都是纵横漠北的巨盗，成名少说也有三十余载，一人使钩，一人使爪，武功极高，生性嗜血，也不知屠戮过多少门派，残杀过多少正道中人。十多年前两人突然销声匿迹，江湖上大多传言说他们恶贯满盈，却想不到此时此刻，居然在小小的一间客栈里双双现身。
　　被人一语识破行迹，雪岭双魔更不隐藏，声音尖锐的那人便道：“难怪人说东海廖老三唯一的本事便是四处打听，果然见多识广——我兄弟十多年没在江湖上露面啦，嘿，嘿。”冷笑几声，长身而起。
　　只见那人约莫六七十岁，身材干瘦，头顶油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右眼似是眇了，用一块黑布罩着，仅剩的左眼精光四射，满是刻毒。众人目光和那老者一接，情不自禁纷纷低头避让，心中都想：“这老儿眼神好生厉害！却不知与北玄帝当年有何积怨？”
　　廖斌与胡庆之对视一眼，胆气自也虚了。隔了好半天，仍是廖斌嘿嘿陪笑道：“两位老前辈不在漠北买卖，此番入蜀，却是……”
　　先前声音粗粝那人冷冷道：“北玄，北玄，他姓封的在北边一日，岂有我们兄弟的买卖。”
　　廖斌小心应了几声，心说原来是让人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南下，脸上却不敢露半点嘲讽之色，又听那秃头老者道：“他封残年的跋扈日子也到了头——近来江湖风传，谁不知姓封的自讨苦吃，发誓今生今世再不动用武功？当年这小子杀人无算，满地都是仇家，如今硬往死路上走，须怪不得老头子心狠手辣！”
　　此言一出，客站大堂登时大哗——封残年当日虞陵渡口许诺未展眉，距今多说不过月余，虽在江湖已有传言，但在座的武林人士来自天南海北，也有不少全不知情。封残年同桌的也是两个江湖人物，其中一个便悄悄问另一个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真的假的？”神情很是不可置信。
　　另一人点了点头，也轻声回道：“真的，一开始我也不信来着……想那人成名不过十四五年，出道再晚还能七老八十？估计武功练到尽头，当真是看破红尘了……”
　　……看破红尘。
　　封残年浅浅啜了口面汤，粗瓷大碗撂上桌面，“咯噔”一响。
　　他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空——这世上几乎没人清楚他与未展眉曾经有过三个誓约，而他答应的第二件事，知情的除了他自己，便只有两个人。
　　而唯一知道他被多少仇家暗中窥伺的，也正是这两个人。
　　赢穷桑，未展眉。
　　左眼下早已愈合十年的伤疤隐隐刺痛，封残年闭了闭眼，已然明白透露这件事的人究竟是谁——不是赢穷桑，不为什么，总之绝不是赢穷桑。赢穷桑会做的是将他周围一切窥伺彻底抹杀，即使西白北玄早已反目，即使对他做出那些……不齿凌辱的，便是赢穷桑自己。
　　……罢。
　　小眉，小眉，你又想要什么？

　　古道残阳如血，透窗映入大堂，封残年斗笠编得疏，竹篾缝隙间光影陆离，汇在眼前也是一片交织的血红——这情景让他不知不觉想起十年前在郿州旧盟的那场婚礼，洞房时娇艳端丽的新婚妻子除下猩红的喜服，轻喘着将他压在榻上，吐字模糊，微不可闻：
　　“……你不会，便都交给我……”
　　说着摸出他袖中刃薄如纸的银刀，一刀抹过，眼前便当真鲜血淋漓。
　　……那时封残年就想，还不如不躲，不如不躲。

　　耳边混乱嘈杂，似是谁说了一堆什么。那秃头老者闻言便嘿嘿狞笑，笑够了，才道：“ 不错，他姓封的欠我兄弟每人一只右眼，便拿他一对招子来还——未家小妞生事，姓封的岂有不到之理，拔牙老虎褪了鳞的龙，老头子倒想见识他究竟兴得起什么风浪！？”
　　老者话音甫落，却听门外一个温和的男子声音含笑接口：“便是他不用武功，两位又有命看见什么风浪？”门帘掀处，走进一人。
　　封残年蓦然眉尖一跳。
　　来人白衣若雪，而立年纪，前几日惯穿的白狐裘袍换作了暗纹藻绣的雪缎长衫，峨冠博带，神情尊荣。他放下帘子，先在客栈大堂约略环顾一周，双手便从从容容笼进袖里，微笑道：“……雪岭双魔？”
　　那秃头老者目光阴狠，闪电般紧紧盯在来人脸上，仿佛就要一怒出手，又像是想起什么，顾虑良久，道：“阁下何人？”
　　白衣男子缓步走近，笑着摇了摇头，道：“既是双魔，另一位呢？”
　　他神情淡定闲适，眼望秃头老者，却如同正看着什么死物，并没多少在意——这会儿离得近了众人才发觉，那人虽眉目温润，然而眼中红丝遍布，颇显憔悴，谈笑间疲惫不堪，正不知多久没睡得安稳。
　　雪岭双魔中那声音粗粝之人冷冷道：“……有劳挂怀！”起身一立，但见满头白发，果然也少了只右眼。
　　白衣男子微笑道：“非是挂怀，只不过不小心留下一个，说不得以后便要给他添麻烦——他这人向来不爱麻烦，那也是孩子脾气，唉。”等了等，忽朝门外道：“小重，马车卸好了没有？”

　　——那白衣男子自然是赢穷桑。当日他片刻小憩，未料想醒来时封残年已然抱病远走，忧惧之下同小重分头寻找，在武阳城外与封残年整整兜了两天圈子。后来师徒二人发觉封残年进城，半个月内几乎把武阳内外掘地三尺，却又哪里想到封残年一入城便巧遇封征戎、在当朝皇储的寝宫中足不出户？
　　赢穷桑医术高明，深知封残年伤病交加来势凶猛，听小重说封残年走时只披了一件单衣，脚下更无一履，数日间急得头发也白了一片——有道是关心则乱，他也是后来才醒觉，封残年衣甲俱被他收起，相伴多年的老马也依旧拴在车前，便是自己找不到封残年，封残年一旦痊愈，也必定来寻自己。
　　相交多年，赢穷桑了解封残年一如封残年了解赢穷桑，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知道封残年必然西行，也知道封残年出了镇西关便要转道昆仑，定不会入蜀去寻未展眉，两人君山古道上一前一后，相差竟不过数里之程。

作者有话说

　　断网一天半，终于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