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瓶子里的人

74、第二十一章第三部分

　　“影儿，影子，”
　　每一次爷爷看到她，都会这样叫她的小名。
　　顾文影的名字是爷爷取的，她出生那天爸爸正在出差，是爷爷给她洗的澡，爷爷说她生下来一双眼睛就又大又有神，将来一定是个漂亮姑娘。
　　她三岁的时候就能背出长长的乐府唐诗，五岁的时候就能做珠心算，见过她的人都夸她聪明，背诗是爷爷教的，心算是爷爷教的，听人夸她聪明，最高兴的还是爷爷。
　　顾文影同一辈里，只有兄弟，没有女孩儿，所以爷爷的疼爱，都只给了顾文影一个人，一个女孩心目中最高大的形象只有一个，爷爷的形象太高大，爸爸的形象也就黯然失色，在她成长的过程中，爷爷扮演着一个主导的角色，爸爸妈妈反而变得次要。
　　“日久生情”这个说法，很好地说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通常由在一起相处的时间积累而成。
　　从十岁开始，顾文影最喜欢的人就是爷爷。
　　从顾文影出世那一刻起，爷爷最疼爱的人就是她。

　　有着军人出身的男人身上往往有种十分矛盾的特质，顾文影的爷爷也不例外，一方面用军人式的标准要求这个小孙女，每天早上天还一片乌黑的时候，年幼的顾文影便被爷爷从被窝中叫起来，在清晨凛冽的寒风中晨跑，小小年纪，她就得收拾自己的房间衣物，起床之后将被子叠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儿，同龄人在玩耍嬉戏的时候，她却在练字和学算术。
　　另一方面，每天早上，爷爷会亲自拧一张热乎乎的毛巾，给还在半睡半醒的她擦脸，为她搭配营养可口的三餐，顾文影偶尔有个感冒发烧的小病，爷爷便守在她身边，哄她打针吃药，爷爷对她的照顾，甚至比妈妈更来得细心。
　　顾文影长大之后，读到“胡萝卜加大棒”这个政治手法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那正是小时候爷爷对待自己的方式。然而随着爷爷年纪越来越大，老人身上严苛的一面越来越淡，温和的一面越发浓厚。
　　拿到学位毕业回国，一大家子人里，爷爷仍旧最疼她，她不再是当年温顺听话又不懂事的小女孩，而从小呆在老人身边，十多年形成的亲情仍在，爷爷依然是她最喜欢，最看重的家人，尽管爷爷的思维仍然停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而且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一个会跟孙女撒娇的老顽童。
　　也只有顾文影在的时候，老人才有这么可亲的一面，她上大学那几年，老人的暴躁脾气让家里每一个人都头疼不已，家里人告诉过顾文影，她只是听着笑笑，她见过爷爷的严肃，但是爷爷从来没有向她发过火，所以顾文影根本想象不出爷爷发脾气的样子，或者，在她心目中的爷爷，永远不会是其他人所见到的那个执拗霸道的老人。
　　晚饭之后，坐在院子里的老梧桐树底下，看着渐渐落下的辉色夕阳，听着爷爷讲许多许多年前的故事，爷爷所说的人和事大多数都停留在五十年代左右的时候，从小女孩到搬出家中独立生活，顾文影依旧喜欢在老梧桐树底下听爷爷说那些离她遥远的故事。顾文影无法想象一个遍地都是土匪的年代，也无法体会年轻的新兵拿着刚到手的一杆枪上山打土匪的害怕与激动，说起当年，爷爷总是带着自豪，反复说着他所立下的每一个功绩，担任过的每一个重要职务，得到的每一块勋章，彰示着他作为一名军人的骄傲。
　　老梧桐树是当年爷爷和奶奶新婚之后一起亲手种下的，如今梧桐树枝繁叶茂，奶奶却已经去世多年。爷爷没有再娶，也似乎没有思念过奶奶，因为爷爷的无数个故事里，几乎没有一个跟奶奶有关。
　　只有那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没有太多关于军人的信念，没有浓厚的政治意义，没有保家卫国的大道理，那甚至不是一个故事，只是爷爷记忆中的一个片段。
　　顾文影一直没能弄清楚爷爷少年时代为什么会住在地主隔壁，她不知源自何处的印象中，爷爷该是个类似于放牛娃的贫穷少年。爷爷偶尔会激动地说着自己的成分是“贫下中农”，仿佛生怕有人抢走他纯正的无产阶级成分，可是爷爷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渊博的国学知识又让顾文影疑惑，按照道理，作为一个贫下中农，怎么会有受教育的机会？毕竟在那个时代，只有地主和官吏的孩子，才有读书上私塾的权利。
　　爷爷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永远是以春天的美丽开始，然后还在懵懂少年的他，看见隔壁花园子里一大片在春天里盛开着的美丽花朵，红的，粉的，紫的，一大朵一大朵，好漂亮。然后懵懂的少年，受了这美丽花朵的蛊惑，偷偷跑到隔壁人家的花园里，摘走一朵正在盛开着的鲜花，喜滋滋地跑回家去。
　　每当说到这个小小的故事，爷爷的脸上总会流露出一种纯真的喜悦笑容，仿佛他又回到了少年时代，顾文影从爷爷的眼神中看到了花朵的美丽。爷爷接着说这个故事，隔壁的花园里所种植的正是鸦片的原料：罂粟。
　　解放前，鸦片在中国泛滥，可是就连爷爷隔壁富有的地主，也没有足够的钱财供自己的鸦片瘾，于是便自己在园子里种植起罂粟来，爷爷叹着气说：“鸦片毒，一人上瘾全家哭。谁要是吸上这东西，一家人就全跟着毁了。”
　　在最末，爷爷却带着留恋的眼神，摸摸自己稀疏的银灰色头发，像个小孩子一般，感慨着说：
　　“罂粟花，真的好漂亮。”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一个人的记忆，是不是都只会停留在年轻的时候，或者说，停留在自己认为最美好的时候？
　　只有在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爷爷才会有留恋喜悦的表情，顾文影知道爷爷有着坎坷的经历，爷爷从来不说起自己的父母亲人，他的故事里，只有一个十八岁就独身参军，加入党组织的少年，是共产党给了爷爷一个最终的归宿，顾文影这一辈的年轻人已经不能理解“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种歌词，而爷爷会认真地告诉她，没有共产党，他十七八岁就已经穷死饿死。
　　从这个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没有共产党，顾文影也就不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年轻一代早已经忘记解放前被鸦片所毒害，各个帝国主义国家侵略吞噬的状况，而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顾家老爷子，永远不会忘记是谁让自己有了一个家，过上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所谓饮水思源，知恩图报，顾老爷子对子女孙辈们的最低要求，就是奉公守法，规规矩矩地做人。顾文影父亲那一辈基本上都在爷爷的要求下加入了党组织，而到了顾文影这一辈，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人年纪大了，也不再如以往执拗，任孙字辈的孩子一个个或是下海经商，或是出国留学。
　　奇怪的是，当顾文影决定出国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老爷子会不准，谁知顾老爷子却根本没有反对，反而表示支持。
　　以顾文影对爷爷的尊敬喜爱，如果爷爷说句“不准去。”，顾文影也极有可能真会乖乖留下。顾老爷子究竟是想通了什么，才让自己最喜欢的孙女离开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