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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二十九) ...

  •   贾政在贾府中的形象,从来是中流砥柱大男人一个,贾宝玉见了他犹如老鼠见了猫,抖如筛糠,其他人等,除却清客及贾母,哪一个不也是肃穆恭敬的?但他这般官阶,到了官场上就是看别人恭敬了。贾环除却前世对红楼梦的印象,今生在贾府也生活这么多年,对府内人等一个一个都是剖析了个遍,更遑论这位林如海口中“谦恭厚道,非膏粱轻薄仕宦”的贾二老爷。
      贾环一直以为贾政与林如海实在是相像的。二人最大的区别,不过在教育子女上。林如海容得下一位不甚工于女红的独女,贾政却容不下两个不甚爱好读书的孩儿。原因无他,一个家大,一个庙小罢了。如今贾环变了个样儿,喜好读书,工于科举,早入朝堂,前途无量——他不和颜悦色爱带在身边才怪。不过这也是有底限的——府里的时候就不能太亲近,免得越过宝玉去。在府外,这位父亲倒是不吝于对庶子的指导,常常引他见些“故交”、“知己”、“同年”……贾环其实有点儿头疼。在他眼里,贾政这些个“官场好友”实在水平不怎么地,达不到他想要走路子的水平。
      唯独今日,这宴会级别到了些点子上。
      贾环心中微有惴惴,但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一应对。
      贾政虽说是官场老油条,但跟大理寺卿、通政使司……那还不是一个级别的。
      这些官员不过在初见贾环时对他的恭敬回应一句,从不主动提点他的。贾环心中明白,自己这探花之名,在他们看来并不算什么,于今后路途不过锦上添花之用罢了。倒是有官员提起他会试的成绩,这才是硬本事。
      贾政在觥筹交错之间偶尔提点下儿子哪位官员什么职位什么称呼,其他时间,都忙着与上层联络感情,倒也沉着。贾环冷眼看去,明白自家老爹想来这些时日也赴过几次这等级别的宴会了,否则熟络程度也不到这般。
      只是这儿没他这少年说话的份儿,听得半场,他也泄下气来,颇觉无聊。
      上位的也不知谈到了什么,那左通政林远忽而看向贾环笑道:“说起来,咱们这次殿试一甲,似乎全都是北山书院的学子?”
      众人颇有兴趣,贾环见眼光聚集而来,忙忙起身道:“回大人,正是。”
      通政使严牧之看一眼林远,对贾环摆摆手:“你年纪虽小,却也是翰林苑正职,坐下说话。这不过是家宴,弄那么多朝堂的规矩作甚。”
      贾环便依言坐下。
      大理寺卿王渠向来不是多话的,只看一眼贾环,坐在旁边并不搭腔。
      林远摸摸短胡须,上下打量贾环几眼,便对严牧之笑道:“这届一甲,倒都端的是一表人才。难得北山以前尚不如岳麓与白鹿洞盛名,此次倒是翻身一仗。”
      林远本就哪个书院都不是,从家学出来的,自然敢将几个书院一处比较,严牧之却是白鹿洞旧生,此刻倒不动声色。贾环忙忙浅声道:“下官也观察过同期的考生,白鹿洞与岳麓出身的极少,听闻乃是因为那两处这届本身学子就不多,且他们治学比之北山更为严肃扎实,并不轻易放学生下场。且不说苏状元乃是在家乡研读四年之久方才下场,下官与沈榜眼乃是年少气盛,方下场一拼,三人齐中,实乃巧合。”
      严牧之闻言微微带了笑意,看着贾政点头道:“小贾翰林颇像你,勤谨得很。我听说皇上对他们这一批小翰林倒十分满意。”
      贾政掩不住笑意:“皇上厚爱,大人谬赞。”
      严牧之没搭腔,又对贾环道:“你如今才十五岁罢?”
      贾环垂首:“正是。”
      严牧之笑道:“真是小小年纪。我当年中进士的时候,比你还大个三四岁呢。”
      但耐不住爬得快啊。
      贾环抬头快速地瞄他一眼。旁边王渠年纪比严牧之还大许多,正巧瞧见贾环瞄的这一眼,不禁一笑。严牧之却又道:“说起来,四皇子也与我提起过你,说你小小年纪,就进朝堂,十分不易。往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
      这话说出来就可轻可重了。
      众人表情皆是玩味。
      贾政贾环都有些惊。贾政是惊喜,贾环是惊吓。贾老二回头看儿子半天没反应,桌子下面一脚就踩过去,面上还笑道:“多谢四皇子厚爱!犬子实在是……”
      贾环反应过来,忍着脚背大痛,只好也死命憋出一脸笑:“多谢四皇子厚爱,还望各位大人多多提携!”

      贼船就是这么上的?
      贾环回到家还是十分烦恼。他隐约记得冯紫英似乎颇得四皇子青眼……自己这也是误打误撞,直接被划归紫英那边?仅仅因为自己姓贾?
      如今朝堂上的错综关系,经过今晚一宴,他倒是颇理出些头绪。
      首先源头是后宫之争,究其根本就是皇子之争。但皇子之争是暗中的暗中,万万摆不得台面。古往今来永远不变的道理——皇帝对皇储之争都不见得乐见其成。皇子争皇储之位,说白了就是争皇位,皇帝怎么可能乐见?他还没死呢!那么就必须要给皇储争位盖上一层十分漂亮的外衣——后宫争宠!
      后宫,皇帝的家,皇帝老婆、龙子龙女的家。这地界女人最多,女人多的地方,纷争就多。皇帝其实对这种纷争,还是有几分满足感的。他总觉着这些老婆们都是在争男人争地位么。大男子心里不外乎如此。而后宫争宠,往往直接影响着帝位的定夺。
      既然兄弟阋墙不好看,女人争宠总没事吧?
      而现今的后宫,争宠不外乎两个重量级的女人——皇后李氏,皇贵妃萧氏。李氏在隆嘉帝还是靖王的时候,就封靖王妃,统管六宫二十载,端的是能忍会忍手腕高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还吃了嘉妃十几年的亏。那嘉妃手段不及李皇后,奈何人生得太美,美冠六宫十几年也不见凋谢,更不见后来居上者,连带着儿子也十分受宠。好在她确实不算太聪慧,最终栽在自个儿家人手上——暴发户出身,政治手腕玩儿不过人家,又风头太劲,怎好全身而退?最后身困族灭,儿子圈禁,前途全没了。之后李氏还没轻松几日,皇帝又开始分封后妃,将相比之下还算受宠的萧妃升为皇贵妃,再另行册封三位皇妃。而这三位皇妃,只有一位是有儿子的,另两位连个公主都没生过。
      后宫这二十年争斗倾轧,隆嘉帝的子息其实十分单薄。除了曾经十分受宠的六皇子桓熙,就只有皇三子嫡长子桓煊与皇四子桓燐、皇八子桓烺活到今日。其他的,曾经的皇长子、皇次子、皇五子、皇七子,都在嘉妃最为受宠的十几年间先后夭折了。而那夭折的皇长子,就是李皇后给隆嘉生的第一个孩子。嘉妃失宠以后,皇子夭折的秘辛多多少少也泼了些脏水到她身上,奈何当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皇帝对她又多少还有些念旧,最后便也不了了之,既没赐毒酒也没给白绫。
      八皇子桓烺现今才九岁,母亲苏皇妃向来就不得宠,他又孱弱怯懦,便不怎么进入众人视线。如今朝野上下多将目光聚集在两个皇子身上——李皇后所出嫡长子皇三子桓煊,和萧贵妃所出皇四子桓燐。这两个皇子都是手腕比自家母亲还硬的,在贾环看来。众人都觉得皇三子决断阴狠,皇四子若沐春风,贾环却不以为然,觉得俩皇子年纪相差无几,都在嘉妃宠冠六宫的十几年间茁壮成长,绝对是一个比一个厉害的主。当然,三皇子肯定更不好惹一些。贾环吞吞口水——他已经知道那日沈聪跟随的是哪位。除了三皇子还能有谁?
      只是要他跟着贾家的大步伐走,他还真是有些忐忑。
      贾府最后到底是怎么抄家败落的呢?
      贾环抓耳挠腮地想了一宿,就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门道。
      要知道他看的那本红楼梦,是最通俗版本,既不是脂批,也算不得程批,不过高鹗狗尾续貂搞的那一部看似完整实则前后不搭的罢了。贾府最后败落抄家,虽是得大众认同,但这如何败落的,怎么抄家的,皇帝为何而厌弃——实在众说纷纭,贾环也不敢笃定。因为一旦笃定,就要定好目标和后路,决不能反悔的了。
      而如今,元妃虽与萧贵妃交好,谁知道以后会如何?
      那四皇子桓燐,显见着比三皇子更会韬光养晦,不似桓煊那般张狂,但贾家如今慢慢依附四皇子一派,最后当真会因此得祸么?
      佳期举着灯细看房内动静,不禁担忧道:“公子,还是睡不着么?”
      贾环有气无力地回道:“我想事儿呢,你不必担心,去睡罢。”
      佳期抿唇:“公子,虽说明儿沐休,还要给老太太请安呢,别误时辰,早些睡罢。”
      贾环只好嗯一声,也不多言,佳期便慢慢走出外间去。

      第二日,贾环顶着熊猫眼被贾政拎去瞧园子。那大观园在他心中也是倾慕良久,此时不免雀跃,便是熊猫眼也不掩喜色。
      只是记得宝玉也在的,人呢?贾环跟在贾政身边东西瞅瞅,终于在大观园门口遇上,心下暗笑:得,这家伙定然是躲避不及才在这儿等着。当下拉拉愁眉苦脸的宝玉,压低了声音笑道:“二哥,对对联儿靠你了。”
      宝玉本是为秦钟溘逝而悲痛不已,贾环却是没甚注意的。如今他抬眼见自家弟弟清秀出尘,几分笑意犹若清风拂面,便顿时将那悲痛消减几分,低声道:“环弟莫开我玩笑。”
      贾环细细看他神色,猛然想起秦钟一事,方猜测那秦钟想必就是这几日没了,不免心绪有些复杂,只好闭口不再言语。
      贾政命贾珍在前头引导,自己让宝玉、贾环跟在身边,一径进去。这金陵好歹算不得江南,大观园却是将江南园林的妙处都用尽了。贾环从大门起就恨不得多长两只眼睛,将美景尽收眼中。门内迎面便是一带翠嶂假山,重峦叠绿的,十分趣致。众人夸了半天,要说题名,贾政回头看一眼两个儿子,摸摸胡须道:“宝玉,你且拟。”
      贾宝玉便诉说一通,拟道:“曲径通幽处。”
      贾环虽早有些迷糊印象,此刻看来,还是觉得此名甚妙。贾政替宝玉谦虚一通后又问起贾环:“你觉如何?”
      贾环忙笑道:“孩儿年纪比二哥还小呢,才思不足,他这名儿我都取不出来。”
      众清客哪里放过他?皆笑道:“三公子如今是翰林了,怎可过谦。”
      宝玉有些不自在,贾环看看他,便又忙笑道:“众位前辈实在抬举我了。堵在这里作甚,何不往前再走走?”
      众人便又前去不提。
      这一路下来,奇花异木,草树葱茏,长廊蜿蜒,玉宇飞楼,实在是不胜美景,眼花缭乱。
      每到一处,贾政都是先问了众人,偶尔叫宝玉拟个名字,多是考他急智,宝玉心里本不痛快,如今被他和众人拘着,也难为他竟次次都题得十分新意。贾环便是心中有些喜欢的词句说法,也觉宝玉所拟确是好的,贾政再问到他的时候,便一律自谦,不肯出头。贾政捻着胡须也不说什么,只是从不为难他的,只放他好好去看景,对宝玉却十分严厉。众人知道他这是恨铁不成钢,便忙忙的为宝玉开脱。
      等到一座院子逛下来,贾珍在旁边常常讲解,贾环便好似上了一堂难得的建筑课,目光都放亮了起来。他不住回味,大有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之感,大观园就是大观园,不让虚名!
      可惜了没叫冯紫英一同来游赏一番。
      这样想着,他又考虑起要不要问贾珍要几张图纸来研究。也不怪贾环这般好奇,实在是北山书院里有关建筑的学问教得极少,但学问就是学问,他终究想要了解一二。
      众人一路说着已到了梦坡斋。贾政回身见宝玉、贾环还跟着,不免皱眉道:“你们还跟着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他原是想说老太太还等着宝玉请安,见贾环也在,不好多说,便只说一句,转身就进了书房。
      贾环没处儿去,也没心思看书,便一路跟了宝玉出来。那些小厮早瞧着了,本跟宝玉没甚礼数,要上来求赏解荷包扇囊的,如今见贾环也在,不免小心几分,只与宝玉笑道:“二爷瞧着我们像要那一吊钱的赏么?且赏我们些儿荷包香囊扇子袋才好顽呢!”
      因这些小厮都是贾政身边的,贾环倒也知道,便在一旁笑着看。宝玉无奈,只好解了好些东西与他们。贾环讶然:这是一个儿不剩呐。不免伸手摸摸自己腰上,好在素来干净,独一枚玉佩罢了,谅这个是不敢有人抢的。
      贾母见贾环与宝玉同来,不免有些惊讶,却不多说,只叫人取了茶点,又留着说一会话,便放宝玉后边儿去,贾环则留在前厅。
      贾母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很成器”的孙子,觉着他倒是十分温润有礼,跟宝玉瞧着也很好,便将心放下几分,耐着性儿轻声问道:“翰林苑里头行事须得谨慎勤勉,你小小年纪,倒是辛苦了。”
      贾环忙笑道:“老祖宗快别这么说,我人小,前辈们多是照顾的。”
      贾母点点头,叹一口气:“你老子素来孝顺,只是看宝玉很是不耐。如今你做了官,他就更是……唉,宝玉亦是可怜。”
      贾环心下冷笑,面上却不显:“老爷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极疼二哥的。老祖宗,都说男子与女子疼儿女的方式并不相同,更何况祖孙之别。老爷在官场上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厉害,他是希望二哥尽早熟悉经济仕途,有个极好的前程,方才要二哥念书。若不是疼二哥,又怎会有这个念想呢?”
      贾母听了这话,心里倒也熨帖,只点点头道:“这我是知道的。只是宝玉才多大,这样狠逼着,我看很是不必。”
      这话,您跟您儿子说去吧。
      贾环眼观鼻鼻观心,不免有些腹诽。
      祖孙二人又说了些有的没的,贾母便又唤宝玉。贾环心内暗笑:这会子宝黛怕正吵得凶呢。自觉坐着没甚意思,他便起身告辞。
      幼平前来寻他,便收拾着还是准备出门,又在路上碰见探春。贾环一身清肃雅然,在路边淡淡站了:“三姐姐。”
      探春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令人见之忘俗,这等相貌,终究是赵姨娘给的。贾环单就五官,与之确有几分相像。只是探春一身斗气,不若凤姐泼辣,却也气势灼人。贾环则温润内敛,清冷许多。
      探春如今对这个弟弟是极好的,三番五次给他送鞋袜。贾环这些年素来不与家中女眷亲近,自然也极少与这唯一的同母姐姐见面。在北山书院读书时他是极少着家,便是着家也多在梦坡斋待着,如今为官他也常到夜晚才归,自然也不会主动与探春相见。故而探春倒没明面上觉察过贾环的故意冷淡。毕竟贾环若见她,多是众女眷一同见,便一视同仁的态度,她自看不出什么。
      如今贾环在路边儿淡淡地打了招呼,探春却笑道:“你到哪儿去?”
      贾环便道:“出门见些同年故交罢了。”
      探春点点头,又道:“你如今进得翰林苑,我虽是女子,却也知道那是个清贵衙门。你且须勤谨好学,切莫浮夸。沉伏几年,便有大前途可为。”
      贾环暗叹探春确算个女中豪杰,却也只淡淡道:“三姐姐教训得是。”
      其他便再无二话。
      探春本以为自家弟弟当是不同,却不想贾环这般冷淡,不禁皱了眉头。
      贾环抬头看她一眼,又道:“三姐姐若无事,我这便先行一步了。”
      “你……”
      “告辞。”
      贾环实在不想与她多谈,只转身慢慢走了开去,独留探春带着丫鬟,在路中间儿呆立半晌。赵姨娘这些年来与她往来多了,她便慢慢忘记曾经对这母子不理不睬的过往。
      只是赵姨娘是个母亲,永远不会真心责怪自己的孩子,贾环却没有那等闲情逸致,去与一个基本没啥关联的人交好。对他来说,三春皆是一样,如宝钗、黛玉等,都没甚差别。探春作为其胞姐,甚或更可厌一些。
      贾环皱皱鼻子,一脚踏出门去。
      冯紫英早在街角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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