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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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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贾政沐休归家,想着前几日有人报他贾环已从病中痊愈了,当下便准备去看看。只是想到王夫人所说孩子淘气,玩水失足一说,面上终究不是太喜。
他这几个儿子,长子贾珠最得他心,无论读书、德行都是极好的,只可惜前些年染病去了,否则何至于如今这般苦恼。这宁荣二府一大家子,那边府中他是管不着的,只自家府中,本还希望能出几个有出息的,从科举事,哪成想贾珠去后,宝玉渐长,如今八岁了,还是一副散漫模样!看那心思,成日里就不在读书正业上,也不知脑子里都想些个什么,若非老太太一味护着,定要打上几顿好好教训教训,才能上正途。可如今老太太护得太紧,如何成事?但若论文采,又确实少见的灵气,唉,倒也算瑕不掩瑜。再看最小的贾环,自打出生就没见做过什么伶俐事情,今次又玩水失足,可见得是连宝玉也不如了。
可怜他年过半百,竟就没得个十分可心的孩子。
赵姨娘见他脸色并不太好,忙迎进屋,小心小意伺候,给他上了热茶果子,一面揉身上前给他捏起肩膀:“老爷辛苦了,待妾身给您揉揉肩。”
赵姨娘如今颜色正好,温柔妍丽的,哪会不得他喜欢?贾政当下看她一眼,恩了一声,便也没多说,只淡淡道:“环儿呢。”
赵姨娘抿抿唇,柔声笑道:“自早起便在那屋练字。老爷要见他?我这便去叫。”
“练字?”贾政挑眉,“可别笑话死人了!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能认得几个字来?你且把他提来见我,还有那些个字,一并带来!”
赵姨娘吓得只敢称是,忙忙地出了门。
“环儿,环儿!”
贾环停了笔,抬眼:“姨娘怎么这般急?”
赵姨娘上前拉他:“老爷来了,叫你过去!唉,你且把这几张字带了过来,一会小心应对,可别惹他生气!”
贾环眉头一皱,赶忙将东西收拾了,挑中几张他以为写得还算不错的字迹,整整衣裳,便往贾政那屋里走。赵姨娘唬得什么似的,就怕贾政不高兴,贾环却想,大家气象就是这样生生给逼没了,原先那孩子的猥琐劲儿,可不全怪他自己。于是进屋前又挺直了身子,待帘子一挑就端端走进屋内,朝贾政规规矩矩行礼:“孩儿见过父亲。”
贾政见他比以往瘦削一些,精神气却足,又因步子平稳行止沉静,生生将那猥琐气赶得一丝不剩,当下气消了个差不多,只恩一声,淡淡道:“你姨娘说你最近在练字?”
贾环垂首:“回父亲话,因前些时候病中耽误了不少功课,便想着明日上学前补练些书字。这些是今日写的,请父亲过目。”
贾政挑眉,心下有些纳罕,但也没多想,只伸手接了纸张,一份一份地翻过去,开始还未仔细看,到后面却是越看越慢。这些时候贾环说是练字,其实练得十分有心。他前世虽说不是从事国学方面的工作,却从小耳濡目染爱好已极,年轻时还懊悔过自己为何没生在古代。如今……倒也算得偿所愿?心下暗笑,贾环明白,自己这水平,在文人墨客中可算末流,但放在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娃身上,唬人却够了。
果然,贾政是认得小儿子字迹的,虽说如今更为工整,工整中又透着一丝沉静,但骨骼尚在,只当心性有变,丝毫不怀疑是他人代笔。再看内容,不多,不杂,安安稳稳几篇《大学》、《论语》正论,加三篇程朱注集,最后一篇,是他自己前世写过的一篇小文,改动改动,扯巴扯巴,添加几分风流古意与洒脱天真,方才放心交出来,给贾政过目。
贾政看得大为罕异,一面瞅两眼文章,一面不住打量幼子。
“这些,都是你这几日写的?”
贾环看看他,又低下头去:“回……回父亲话,并不全是这几日写的。先前姨娘来找,说父亲看着有些生气,孩儿便唬着了,于是翻以前的字,翻了两张略觉得可入眼的,再加上这几日写得还算进步的,才敢拿来给父亲过目。”
贾政闻言瞪一眼赵姨娘,方才咳嗽一声,将纸张折了放到几上:“恩,写字倒是有些进益。最后那不知所云的东西,不看也罢!你才吃了几年米,写了几年字,看了几页书,便学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写起论调来,快把这心放到读书用功上,才是正紧!”
贾环没说话,赵姨娘却见贾政并未动气,方才扭身上前道:“老爷!环哥儿便是因为用功,才多写了些,若非用功读书,谁还写那个呀!”
贾政瞪她:“你住口,文章大业,你一个女人家家的,懂得什么!”
赵姨娘便闭口不言了。
贾环低着头,心内心思万转,面上也不显,只压低了声音:“父亲教训得是。”
贾政点点头,又道:“这几日你病着,我因朝堂事务,并不曾多来,但有你姨娘,想必也是照护得当的。你且几着紧着念书方是,若再让我听闻你淘气,做些着三不着两的事情,仔细你的皮!”
贾环赶紧称是。
贾政这才点头,放了人出去。
贾环腹诽着回了自己小屋,四下打量一番,看看桌子,方才想起那几张墨迹没拿回来。可也别说,前世时任他如何练字,就是写不好,如今借着一小娃娃的字品格调,倒是融会贯通写出了几个好字,令他欣喜不已,自然是哪一张都舍不得扔,无论好坏,皆整整齐齐收拾着。如今缺了几张最好的,可不心疼?罢了,待那人走了再取回来便是。
算盘是打好了,可谁想晚间再去看,姨娘只说那几张纸都被老爷带走,一张也没剩。贾环闻言一愣,默默坐上椅子,伸手提了两片糕一边吃一边思量:这样说来,他是看中我的东西咯?
赵姨娘笑:“老爷还问你学中的事呢,我说我哪晓得。可见老爷心中有我们母子。”
贾环撇嘴:“是有那八股臭文章吧……”
赵姨娘听不懂什么叫八股臭文章,但晓得定然不是好话,当下撂了帕子上前捏他的脸颊:“说什么怪话呢!”
贾环大叫:“别!饶命!姨娘饶了我呀!”
赵姨娘听得他怪叫心内大爽,只扭着腰儿上前搂了他:“你这小兔崽子!姨娘还能要你的命?”
贾环便只是笑。
这边贾政回到梦坡斋,将贾环誊抄的经论与文章都放上大案,拿镇纸压了,自己回身到柜上取了册书看。虽说小儿几笔不足笑谈,他心中还是有几分欣喜的。只人固有自知之明,贾政清楚自己于文脉上造诣不够,便想着要不要叫那荣府业师徐楚徐谓山来清谈清谈?
贾环并不了解这些。他趁着须去上学之前,赵姨娘又去王夫人那边立规矩时,带院中两个小丫鬟并赵嬷嬷将自己那屋子先给从内到外收拾了一遍,当然,主要还是他自个儿动手。赵姨娘一回来,就瞧见自个儿那自病后便显得很有些不同的儿子,坐在门前椅子上一副懒怠模样。
“哎哟我的环哥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你们这些个小丫头子是木头还是死人呐,看见哥儿身子不好,也不知道照顾的么!”
“姨娘这话好没道理!我们跟着哥儿收拾了一上午的屋子都没空闲,姨娘一回来就骂我们,我们也是爹生娘养的,怎么也不问问清楚?哥儿只是坐着,我们怎知道?”
赵姨娘闻言大怒:“不知耻的东西!有生没养的小骚蹄子,敢回我的嘴!”
赵嬷嬷忙从屋里跑出来:“怎么了这是?”
贾环听她们吵得头疼,忙伸手拉了:“姨娘吵嚷什么?我是指挥着她们帮我收拾屋子呢,这些丫头收拾了一上午也是很累,姨娘怎的不分青红皂白这样埋汰人?”
赵姨娘眼睛一瞪刚要说话,便见贾环漆黑如墨的眸子定定看着她,那气势,分明不像个七岁小儿,便踟蹰着开口:“我这不是……我这不是……”
贾环看她一眼,将那两个丫鬟道:“两位姐姐一个上午都没得空,想必是累着了,我也代姨娘给你们赔个不是,你们且去休息罢,我这儿是没什么事了。”
那两个丫鬟只是撅着嘴,倒也没敢多说,便一脸不高兴地回下屋去。
赵姨娘还是一脸忿忿的模样。
贾环拉拉她:“姨娘,随我进屋。”
赵嬷嬷便推推赵姨娘,又上前将椅子搬了,三人一同进了贾环屋子。只见房中经过整理,倒显出几分气象。虽没有名贵摆设,但看上去钉是钉铆是铆,各物归其位,小家子气的东西一样没摆在明面儿上。赵姨娘颇不自在地坐上榻,绞着帕子看贾环。
贾环让赵嬷嬷坐下,便上榻铺了张纸,竟写起文章来。
赵姨娘瞠目。
“娘。”
赵氏二人一惊。
贾环抬头,眼中流光闪动,淡淡笑道:“娘还记得我四岁那年,吃了半碗凉汤,肚子绞痛,疼了半死,晕过去一整夜,是如何好的?”
他如今脑中愈发清晰,将那先前属于孩童的记忆,竟记得大半了。
赵姨娘闻言愣住,半晌方道:“那时我哭着找老爷来,然后请了郎中……”
“不是的。”贾环摇头,“郎中第二日早间才来,那时我早好差不多了。是娘你与嬷嬷整夜不睡,一点一点热浆灌我,将我抱在怀中捂着,方才好的。”
赵嬷嬷闻言神色复杂,也不知说些什么。
贾环又道:“病好以后,没见什么人问,倒是偶尔有人笑谈,还要唬我几句,说以后淘气,小心连命都疼掉。可怜我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再淘气,何必去喝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冷汤呢?只是姨娘你一直不知道我为何会病,更不知我喊肚子饿,她们只喂我半碗凉汤罢了。后来检查,那汤里什么腌臜物也没有,谁会想到是因为汤冷?我,我人小懵懂,便更不知所谓了。”
赵姨娘大哭:“我的儿——”
贾环喝道:“别哭!”
赵嬷嬷细细瞧他:“哥儿今日说这个,是为什么呢?我常与你们说,能忍一时就忍一时……”
贾环笑了笑:“嬷嬷是不是觉得环儿长大了不少?”
赵嬷嬷一愣,点头道:“确是,与以前大不一样。”
“经此一病,生死两极。那两日昏睡,我并不在这府中,而是飘飘荡荡,或地府或神山,竟都看遍了。”贾环一边说着,一边淡淡落笔,重重提气,“此前懵懂,是上天弃我。重开清明,又哪能再被迷惑!”
赵嬷嬷、赵姨娘皆唬得不敢说话。
贾环再抬起头,已是将字写完了。
“娘,你是我的娘,可我也得说你。此前种种,虽有不平,虽该愤恨,你,却也不争气。真正大争的,你从没有那个争的能力,也无大争的眼色。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也敢称一个争字?从今往后,你要多听听赵嬷嬷的劝,事事忍着才好。我既做了你的儿子,自然就接下了今后孝顺你保护你的责任,事事,也要为你好。忍一时不快,看万时长久,才是上策。我只求平安长大,日后能有出息,接你过风光日子,这些,你在这个府里便是争一辈子,也争不到,不如不争。老爷给不了你的,只我,才能给你。”
赵姨娘已是痴了,半晌,方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紧握的双手:“凭什么呢,凭什么……”
贾环叹气:“娘,就凭你是姨娘,她是太太!今后你且只少闹些,安分些罢,我也不指望你能安分多少,只求别做太多惹人厌之事。在那些人眼里,指不定我们还算外人呢。便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单这一句,何须我多说?”
赵姨娘还想说什么,贾环便只是笑笑:“再说了,老爷这年纪,说年轻不年轻,说老也不老,谁晓得以后还会不会有姨娘?你在他们那里争……又有何用?”
待打发走赵氏二人,贾环撑着肩靠上窗棱,望向四方格子割出的湛蓝天空,慢慢眯起了眼睛。唯有这时,他方才放松紧绷的身子,做出无论什么年龄都不算突兀的表情——发呆。
煌煌天下,九州万方,不知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