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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七) ...

  •   贾环在山中念书,以为日子过得虽清苦紧张,却自有一番乐趣。好歹是在努力准备之中,去迎接既定的一些未来,便是清苦,也算如朝阳初升,蒸蒸日上。
      他总觉得变数还早,然而这年年中,朝堂却生出一场大风浪。原本嘉妃受宠生下的六皇子,早在八年前尚几岁时,皇帝就有意立其为太子。这几年母子二人是愈发受到宠信了,嘉妃母族势力,因牵涉着义忠王爷,竟是直冲云霄,与各处原有势力甚至有些电光火石。
      这一切与贾家倒是没有什么大关系。
      贾家女儿元春,如今虽在宫中做了女官,但那凤藻宫实在算不得什么斗争中心,充其量不过是个炮灰备选地罢了。
      而今嘉妃因故失宠,打入冷宫,六皇子割指泣血,跪在中宫门前三天,几乎跪死过去,也没能让皇上改变主意。可见什么“得宠”,也不怎值钱么。这时候义忠亲王未见出马,想来是暗处争斗,也伤了他不少元气。
      贾环偶尔听听沈慧将朝野秘闻大八特八,既有些无可奈何,又十分心中惴惴。他知道那义忠王爷终究是要“坏了事”的,但苦于他年纪还小,对风云变幻的朝堂实在无力理解透彻,更不知如何给冯紫英打预防针,只得不住嘱咐其万事小心。
      “伴君如伴虎……朝堂乃天地风云聚变之处,白骨鲜血累累,我看你要走实务,又不像我这样明哲保身的,故而劝你,别太早站队……”
      冯紫英闻之讶然。他讶然之处,在于贾环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政治敏感度。
      嘉妃入冷宫,六皇子失宠,沈聪便快马加急发了三封催急信至楚州。信使差一些儿就被张廖、勤苏安派人拦在楚州城外,好歹碍于老王爷脸面,才辗转让信使见了冯紫英。
      张廖是个实在人,他最看不得自个儿手下的人参与到朝堂争斗里去,奈何冯紫英世家身份,不得已而为之。紫英前两封信已听从张廖之言,烧了一干二净,奈何这第三封,还有其父冯唐手迹。
      紫英看罢心中郁卒,直接捏着信就辞离楚州,前往老子镇,上了山找贾环。
      天高日丽,贾环正在水潭边上作画。
      冯紫英很得刘久芳看中,自从某次二人当着学生的面在校场切磋不分上下,刘久芳便想方设法要将冯紫英弄进书院来。奈何此事……成功希望渺茫。而紫英倒得了个好处,从此进北山没人阻拦。大家都识得这么个“能跟刘先生打对手的家伙”。
      他径直走到书院最里,只见水潭边学生三两个,皆是在舞弄丹青的,惟独贾环在树下是坐着,给那小几上几幅图纸吹墨。
      “……环儿。”
      贾环讶然抬眼:“冯兄?你怎么?”
      冯紫英面容沉肃,步步踏来,一身暗色长袍说不出的端整。
      “你如今可有空闲,陪我去喝杯酒罢。”
      旁边学生们作充耳不闻。贾环愣愣,忙伸手收拾东西:“好!你且稍等。”
      他见到的冯紫英都是淡淡笑着的,从未将忧愁显于脸上。
      贾环一路上不住抬眼偷瞧,只见冯紫英的面容在薄光之下,未有笑容,却更显英挺无俦。

      “我要回金陵了。”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倒显这酒肆后院只余了树叶沙沙之声。
      贾环倒酒的手一顿,继而继续给他满上酒盏:“哦。何时出发?”
      “你不问我为何突然回去?”
      贾环抬眼,只见对方正紧紧盯着他,一双明目看不出喜乐。
      “我……”他顿了顿,不免舔了舔上嘴唇,“我等待半个月,未见你那边有何反应,便以为此事于你,没什么要紧。如今看来,怕是我想岔了。”
      紫英一笑:“此事?你倒说说是什么事。”
      贾环皱眉:“六皇子……”
      冯紫英闻言,便不说话。
      贾环顿了顿,又道:“我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朝堂变幻,有个沈慧在旁,我也能略悉一二。我想劝你,也通过你劝劝沈公子……任何千秋大业都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选对领导者固然重要,但也并不是一开始站了队,这辈子就不可再改动了。我总不希望你……你们出什么事。”
      紫英默然片刻,忽而开口:“你为什么总是觉得,义忠亲王这边没有好结果呢?”
      贾环吓了一跳:“我没说过……”
      “你是没说过,可你字里行间总是这个意思。”
      贾环被他噎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本不欲牵涉进去一点,奈何认识了冯紫英。不曾注意过的细节就这样层层荡荡,掠过他脑海。什么纨绔公子,将门世家,与人结怨,痛打政敌,这些都是书中所述,对他来说,离眼前这个青年真是太远太远了。
      紫英见他沉默,忽而一笑,伸手摸摸他的发顶。
      “……冯兄?”
      紫英叹了一声,笑道:“抱歉,今日心情郁结,负累你了。”
      贾环摇头:“咱们好兄弟不说二话。你先回金陵且要小心。横竖今年我也得回去,到时再聚。”
      冯紫英想了想:“你……何时回去?”
      贾环一顿,低声道:“最迟再过两个月罢。”
      冯紫英看着他:“你倒没跟我说过今年就下场。”
      贾环低头笑笑,却不说话。
      紫英笑得促狭:“难不成是为了给我个惊喜?”
      贾环白他:“胡扯也不带这样的!”
      说罢少年起了身要收拾酒具,却被人一拉,紧紧拽住了手。
      贾环瞪大眼睛:“冯、冯兄?”
      冯紫英握着他的手腕,只觉指下一片平滑柔软,又带着些练过剑术的劲道。他因着一时冲动沉浸在这触感里,却未发觉贾环已经呆了,竟没挣开。
      “与你相处这么久,我发觉自己有许多改变。”冯紫英抬头看着少年清雅俊秀的脸,“我曾什么都在乎,却又表现得什么都不在乎,最后连自己究竟要什么都忘了,只是如木偶一般被家里被别人牵着。你以为我自由洒脱,其实我连宝玉都不如……”
      贾环皱眉,静静看着他。
      “若非你小小年纪就离家至北山求学,我也不会想到来楚州投靠张廖。你莫吃惊,当真是投靠,神武将军府如今也就是空壳子,我既不能走科举也没有武举可走,其实能在外打拼才是最好,可此前一直不得目标,只胡乱游玩罢了。后来见你,方才觉得自己没用,连远游都不能一气做成。”
      贾环忙坐下来,拉着他的手:“冯兄,你别这么说。我心中总以为你本事极大,将来是有大作为的……”
      他知道书本中从不曾提及冯家有什么作为,甚至总被政治斗争牵连,可在他心中,冯紫英一身文武,不该被家族负累,就此终了。
      紫英摇头,收回了手。
      “你可信我?”
      贾环怔怔。
      “你那样的处境,还想着照护母亲,出人头地,我又何如?你既不曾丧失斗志,我也不该总是纨绔。”
      贾环讶然对上冯紫英淡淡的笑容,怔怔道:“我,我也是逼得没有办法……我本意只是想给他们个好的生活……”
      紫英点头:“我知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且,我想,你今后若要有作为,也须得一些助益。若此次我家与沈家都能无事,我便要北上参军了,你说可好?”
      贾环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你……”
      紫英又低头一笑:“沈慧那小子呢?他家里不曾催他回泰州?”
      贾环摇头,半晌才道:“你说,你要去参军……?”
      紫英点头。
      “你且回书院去罢,我走了。”
      说罢,他也不等贾环反应,便起身取了外褂,随意一披,径直要出院门。
      贾环怔然扫一眼石桌杯盘狼藉,立时上前喊道:“大哥!”
      冯紫英讶然顿住,回身看他。
      贾环十分着急追上来:“大哥,如今参军,你是成心要去吃苦!”
      紫英紧紧看着他,忽而笑道:“我会先回金陵参详一下,你放心,我并非一时冲动才做此决定。”
      再不从军伍,只混迹京都,我怕是没有未来。
      我那点可怜的念想,也定然没有未来。
      军伍中哪怕是修罗地狱,我也得去……
      这些话,冯紫英都没有说出口。
      贾环怔怔看着对方头也不回地抽身走了。小院中安静得很,只余他皱眉站在树下。
      片刻后有小二前来小心询问:“小公子,那位公子已结账走啦,您看?”
      他退后两步,握紧了手,又从袖中掏出银钱:“去,给我打两壶酒带走。”
      “哎!”
      小二一溜烟跑了没影。
      贾环心中沉郁未曾消解半分,如今又被更大的担忧所淹没。
      他总觉得冯紫英那里藏着什么事。
      可究竟是什么事,他自己也说不准。
      如今未见山雨,已是满楼风动。
      冯家沈家可否全身而退尚且是未知数,皇位之争更恐要延续到今后数年之久。贾家数年之后就要败落,恐怕也是应了这份政治因果……
      他伸手进领子掏出一块玉佩,怔怔看着。
      那玉是真的好看,极得他喜欢。
      莹碧流光的,连赵姨娘给的长命锁他都不曾一同佩戴。

      “什么,提前结业离开?”陈岸青瞪着眼前两个少年,吹吹胡子,“你们家里有何事端不成?”
      贾环抿着唇不说话。
      沈慧看看他,把心一横,上前道:“嘉妃倒了,我怕我家里受牵连,得回去看看!”
      这话直白得过分。贾环听了额头冒汗,心道这理由倒是充足。
      陈岸青看看他,又看看沈慧,眯起眼睛:“小贾环,你不会也觉得贾家会受什么牵连?”
      贾环摇头。
      “哦,那你是为何……”
      “学生不敢骗老师,想要提前结业,纯粹是学生一点私心。我在书院两年,得众先生亲力教导,获益良多,也不敢忘授业恩师徐先生的恩情。如今学生托大,自以为可以下场一试,更有家中事务迫切,不可再拖到明年,故而,想提前结业,回金陵备考!”
      陈岸青看着他,也不说话。
      沈慧拽一下贾环,上前苦着脸儿道:“院首,您就准我们回去呗!大不了明年事情结了,我还回来给您扫枯叶……”
      陈岸青没忍住笑:“这可是你小子自己说的?”
      沈慧的脸色便更苦了。
      贾环忙道:“其实你不必回去……”
      沈慧皱眉:“不行,这次秋闱咱们得一起考。而且不管是为家里还是为自己,我都一定得考中。”
      贾环有些明白,便也不好多说,只将眼睛看向陈岸青。
      只见老头儿翘着脚坐在榻上,眯着眼看那地砖上的光影。半晌,他才慢悠悠道:“既然如此,我也了解了。只是业是不能结的。你们秋闱若过了,还得回书院来念一个冬天的书。”
      沈慧瞪圆了眼:“什么!一个冬天……咱得过年啊!”
      “今年这年么,”陈岸青抠抠耳朵,“你们就陪着老朽我罢,甭家去了。冬天一过,自然由我来送你们去春闱。”
      沈慧还欲说什么,贾环却是灵光一闪,忙死死拽住沈慧,上前就是鞠了大礼:“学生谢过老师!”
      沈慧被贾环一路拉出去,不满叫道:“你做什么不让我说话?哪有有家还在外头过年的!”
      贾环站定,回身瞪着他:“陈院首多少同年乃至后辈、学生都在朝中,他送我们去春闱,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慧睁大了眼睛。
      “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就算是乞丐,也能一帆风顺,直入青云!”
      沈慧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嗫嚅道:“陈院首,为何会……”
      贾环皱眉回看向陈岸青那座素雅的小院,慢慢摇头:“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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