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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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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结束后,陆程提出接着去圣芭芭拉广场旁的酒吧时,笑笑拒绝了。
回到家,笑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换回她的睡衣,擦去她的妆容,变回那个普通的自己,她很害怕在陆程的追问下,会一时冲动说出一些听上去有歧义的话,所以推脱旅途劳累,倒床假寐,直到陆程的呼吸渐渐平稳,马上就要熟睡了,她才问了一句——“回到马德里你高兴吗?”
“嗯……”
他的思维已经不自主,笑笑不知道这回答究竟是出自真心,还只是从喉咙里哼出的一声响。
直到窗外微微亮了起来,笑笑才真正入睡。整整一夜,每当她闭起眼睛下决心开始数羊,思绪就像刚出笼跑遍山岗的羊群,拦都拦不住。她开始假想在西班牙定居以后的生活,也许因为语言问题,她会找不到工作,变成一个没有独立经济收入的传统家庭妇女,每天在陆程上班时送到门口,说一声“早点回来哦!”,如果他晚上有应酬,她就只能待在家里和天天一起等他回来。出于陆程对于自己爱的程度,这种生活在开始的几年也许是幸福的,可慢慢的开始变味,理由很简单,因为那时的笑笑已经不是以前他爱的那个女人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变心?外面有一大把身材妖娆、眼神迷离、穿着红裙子随时可以跳起弗朗明戈的女子。一步即红尘。
天天呢?天天会怎样?一开始可能因为在国内受过的基础教育,在班上名列前茅,慢慢的,由于听不懂老师说的话,成绩越来越差,也交不到朋友,性格变得孤僻,长大后会厌恶地跟笑笑说,一切都怪她选择搬到这个国家。
话说“人吓人,吓死人”其实不对,自己吓自己才是最高境界的,即使后来睡着了,这种感觉还萦绕在梦里,一直伴随在她接下来几日的行程中,从太阳门广场,到马德里皇宫,从阿图恰大道,到格兰维亚大道,照片里的笑笑看上去都郁郁寡欢,反而陆程和天天乐得没心没肺,露出两排大白牙。
恶梦真正来临,是在他们到达马德里的第五天,也正好是个星期五,陆程突然接到管家的电话,说奶奶正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
奶奶?
笑笑还是第一次知道陆程还有个身体健康、可以经受纽约到马德里的长途飞行和时差的奶奶!
“奶奶多大年纪了?”笑笑边收拾屋子边打听。
“今年78,头不昏眼不花。从爷爷那会起到现在,一直掌管着家里各项开支事务,”陆程搂了搂笑笑的腰,“她最宠我,别担心,一会就见到了。”
怕的就是一会就要见到了。
原本被陆程辞退了的大半仆人都被管家召唤回来,楼上楼下将这幢老楼擦拭一新,在奶奶还没有到达之前,已经有4只大行李箱被送至,由原先专门服侍她的两个老佣人提上楼整理清楚,只有她们知道哪件大衣该挂在哪个位置。
终于,在太阳还没有落山之前,一辆大红色老爷车缓缓驶进了大门,管家立刻通知全体停下手中的活计,各自归位,准备迎接老夫人的到来。
笑笑“噌”地从沙发上弹起,拍拍压瘪的靠枕,再拍拍压瘪的靠枕,却不敢往门口迈出一步,最后还是被陆程拉出了屋子。
车门打开,缓缓走下一位身形健朗、动作优雅的老太太,浅跟的白色皮鞋,正统的套装,那颜色,不浓不淡,正像人家形容汝窑“雨过天晴云破处”的那种天青色,小小的圆领,配上一条小丝巾,遮掩着松弛下垂的脖颈,满头的银发,一丝不乱盘在脑后,五官依旧能辨认出60年前如花的面容,老太太一抬眼便直望笑笑,惊得她不自觉往陆程身后挪了挪。
“奶奶,你怎么过来也不事先说一声?我好亲自去接你。”陆程迎下台阶,从管家手中牵过奶奶的手。
“我是冲她来的。这就是你说过的那位小姐吗?”奶奶直切主题。
“对,我来介绍一下,周笑笑,我的未婚妻。”
笑笑朝陆程看了一眼,不知道他为何这样介绍自己,这时也只能微笑、点头。
“比我想象中年轻,但是不如我想象中漂亮。”奶奶倒是并不惊讶,越过笑笑走进了客厅。
笑笑不知道陆程曾经跟她说过了些什么。
天天被佣人从楼上带下来,有点胆怯地叫了声“奶奶好”,就钻进了笑笑的怀里。
“错了,你该喊曾奶奶。嗯,孩子倒是比大人机灵。”说着对管家耳语几声,只看他从行李中拿出一只巨大的盒子交给奶奶,“来,孩子,这是曾奶奶送你的礼物,头一次见面,我毕竟是长辈。大人间的事,跟孩子也没关系。”
礼物是整套限量版的乐高玩具,笑笑很早就想给天天买了。
“谢谢曾奶奶!”
奶奶露出了一丝丝难以捕捉的微笑,示意佣人把孩子带去花园。
“这要真是我亲曾孙子就好了。是吧,陆程?”整理行装的动作没停,眼神却上扬45°角瞟向了孙子。
陆程心里早已明白奶奶的来意,只是没有想到快八旬的老太太动作能这么迅速,以至于在他的应对之策还没想好就到了跟前。
管家端上整套的紫砂茶具和茶叶,老太太亲手泡制。
“来,坐,我乘了一天的飞机,你们陪我喝喝茶,解解乏。”老太太将茶炉点上火,居然有股果香飘出,笑笑仔细一看,原来烧的是荔枝壳和橄榄核,粗制的陶壶里有小半水,烧开应该很快。“这还是那年和你爷爷爬阿尔卑斯山的时候,运下来冷藏的冰块。《梅花草堂笔谈》中说:‘茶情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这好茶,得须好水配才是。”
不知是不是言者无意,笑笑听着,垂下了眉。
边说边摆开整套茶具,“这叫孔雀开屏。”
“你们知不知道真正的大红袍,只有长在武夷山九龙窠北面悬崖之上的那6株小树,哦,现在是4株了。350多年啊,风风雨雨,记得30年前,他们说这6株树一年还能产7两8钱的大红袍,现在估计就更少了。”
陶壶里的水已经开始往外冒着热气,老太太把茶罐打开,凑到鼻前闻了闻,茶香浓郁。
“喝过那7两8钱的人才知道,现在培育的那些一代、二代,无论要多少万一两,那味道一闻,就不对,更不必饮。”
水已经开沸,老太太慢悠悠提起陶壶,将开水倒入空壶,再将壶中水冲淋各品杯,“这叫祥龙行雨,润泽万物。”说完再将陶壶里填满那来自阿尔卑斯山的冰水,重新置于炉上烧。
“我对任何东西,都讲究一个正宗,那一代、二代就好比是嫡出,不归正路。”再用茶针掏出一小把茶叶倒在壶中,“乌龙入宫。”
火很旺,微微有热气上抚,老太太将水冲入茶壶,使竹筷刮去壶面茶沫,当即倾于茶海,“泡茶之水须小沸,不可大开,否则味道就泄了。”
陶壶随着手腕优雅地三起三落,“凤凰三点头。”到这会,初泡汤成,倒入公道杯中,笑笑费力地记着这些程序,无奈太过复杂,还是有些混淆,这茶汤再由公道杯来回浇注在一半的小杯中,笑笑以为这就算完了,只看老太太和陆程都拿起另一半小杯中的一只,扣在这已装着水的杯上,倒扣过来。
“翻江倒海。”陆程接口说。
奶奶终于笑容显露。
笑笑学着他们的样子,左手拿着倒扣过来的空杯子,凑到鼻前闻着茶香,虽是好闻,却也没觉有什么特别。
良久,才终于喝下第一泡茶。
“《七碗茶诗》说:一碗润喉吻,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果然言如其实。”老太太喝过这第一碗茶,就径自上楼休息了,直到晚上,笑笑也再没有见到她,但她说过的那些话像忘不掉的旋律一样反复在脑海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