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剑》三碗

1、第 1 章

　　人们看到那柄跨越了二千五百年时空的青铜长剑总会想到“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卧薪尝胆后终于成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的越王勾践，又有谁会从这样一把王者之剑上看到一代佳人泪。
　　灵岩山上，有一宫阙，名曰馆娃，曾锁着一位绝世美女——西施。
　　那是这位可怜美女住进馆娃宫的第五个年头。
　　纤指扶过那柄一尺半长剑的剑身，弹指，听到“嗡嗡”的剑鸣声，那绝世容颜下却透出点点哀思，朱唇中逸出一丝轻叹。随着剑入鞘的声音止去，佳人移步宫台，目光已昂至远方。那柄一尺半长的剑是君上临行前托付于她的，那是一柄宝剑，是一件利器，更是君上对她的提醒、信任与承诺——提醒她“生是越人，死是越魂”，勿忘国耻；信任她忠心为国，他日可手刃吴贼夫差；承诺……念及君上的承诺，佳人终是难隐心中痛楚，黯然泪下。君上临行前的一番豪言壮语她当然记得，那个心念复国的男子在两年前对她承诺：“今孤予美人此越王长剑，他日定复还迎美人与长剑归越地共治，了却余生。”了却余生……她的余生不论君上复国，复仇成功与否都只能在深宫中度过了吧？“与范郎同耕共织，做一个平凡村妇”的想法早在她心爱的范郎为国家把她拱手献给吴王时就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与心爱之人分离，嫁给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是为国家；离开安逸的萱萝村背上沉重的包袱远赴他国是为国家；蛊惑吴君做一个令自己厌恶的女人还是为国家。她不是英雄，却被强加成为不让须眉的巾帼；她不是豪杰，却被迫成为大公无私的侠女。又有谁知道，她心中那千万个不情愿，英明如伍子胥也只道她是个自愿肩负越王剑般沉重使命的女子，在其他人眼中她也许更像是个为登吴国“王后”之位而在他们大王面前卖可怜的女子，只有谁看见她的平凡，她也想逍遥地穿行在江湖之间，可她不能。
　　“娘娘，大王托人传话说他此刻正于勾践洞等候娘娘移驾。”房外传来宫娥的声音。佳人忙抹干了泪水，踱回床畔，将越王剑塞入床板夹层中，对着铜镜略施粉黛，这才出得馆娃宫，随侍女来到勾践洞。
　　“大王，久等了。”佳人朝吴王违心地盈盈拜下。
　　“免礼，美人移步来此已属孤之大幸。”夫差牵过佳人之手，展眉笑道。
　　“大王见笑了。”佳人淡然道。
　　“罢了，你可知此洞何得此名？”夫差指了指“勾践洞”。
　　“不知。”
　　“此乃尔等之越王勾践昔日蓬头赤脚为孤之马夫时的寄身之处。”言罢，夫差侧首注目佳人神色。
　　佳人先是心中一惊，遂展笑颜。那一笑，笑得夕阳为之失色，笑得夫差恍惚失神，片刻后才问道：“美人何故而笑？”
　　“回大王，妾身感洞中凉风习习，还道是回到萱萝村家中，故此作笑。”夫差岂知，佳人一展笑颜不过是为了掩饰心中郁郁君上屈身马夫之时那种难以遁藏的凌厉眼光，那种“大丈夫能屈能伸”的气魄，那种拥有与越王剑一样的王者之气的灵魂，大王，你都没有感觉到么。所谓笑颜哪和“如临故土”有得半点关系，却因佳人一笑改洞名作“西施洞”。
　　那以后一晃十五年。
　　昔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妙龄美女如今早已过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纪，容颜虽改，承诺依旧。
　　十五年里，佳人并没用越王剑刺杀吴王夫差。佳人伸手用指尖摩挲着身上的裘衣，那是前些日子大王亲自为她送来的，说是特地命人去寻银狐皮来为她做的。大王他总是这样，为了她一次又一次的“亲自”，付出了一回又一回的“特地”。十五年来夫君对妻子的宠爱与关怀只能让佳人心生感激，哪里还能有半点杀心。
　　当她的君上带领越国王师“故地重游”，为报仇血恨卷土重来之时，那种“有负君托”的罪恶感吞噬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佳人如同战场上的逃兵一般怀抱越王剑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吴宫。
　　“美人是来看孤笑话的还是来杀孤的？”夫差的目光从慌乱的佳人身上移到了佳人手中的长剑上，随后任命地闭上了眼，嘴角勾勒出一丝苦笑，原来伍子胥所料不错，什么英雄抱得美人归，终究不过是南柯一梦。
　　佳人闻言盯着怀中长剑，不语。
　　“咚”，宫门被入侵者推倒在地，看清来者的佳人怀抱长剑的佳人迅速退到吴王夫差身后。
　　“吴贼，可还记得孤？”先进门的男子行至夫差面前，径自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王者之风，是越王勾践——她的君上。“西施？如范相所言，你果然被吴贼囚禁在此。来，回孤的身边，这个亡国贼子不敢拿你怎样。”君上对佳人伸出了手。
　　佳人愣愣地看着君上已沾满血污的手——她的君上的手，怯步了。那只手带给她的会是什么？是越国的“君夫人”之位或是至高无上的帝后之位？是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子的倾心宠爱或是后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难道她还得沧陷使她背负起“红颜祸水”之名的轮回中继续蹉跎半辈子？不，她不要，她已为她的国家、她的君上服务了半辈子，复国大业已然成功，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既然如此，就让她最后自私一回吧，对不起了，君上。
　　佳人挥手拍开了越王的“邀请”：“妾身有负君上所望，并非被吴王囚禁于此，而是自愿来此地，在此存亡之际与大王同生共死的。”
　　“夷光……”她的范郎痛心低鸣。
　　“美人……”她的大王惊愕有之，惊喜亦有之。
　　“西施，你……”越王震怒，随着“噌”的一声，越王剑竟已被拔出鞘，握在勾践手中，抽身、拔剑、刺出，不过顷刻间的事，剑尖已及夫差不到一尺，眼见夫差立即便要命丧剑底，他却依旧山然不动。
　　“卟”，剑身没入□□，一剑穿心，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静止，一时再无其它声响。
　　一剑穿心，穿的却不是吴王夫差的心，而是佳人的心，又似穿透在场所有人的心，“为什么？”勾践问的是佳人，又何尝不是在问自己，松剑。那把王者之剑所杀的第一人竟不是敌人，而是一个为越国复国大业鞠躬尽瘁的女子。
　　佳人不愿，只是一笑，闭上双眼，连带着那柄王者之剑翩然倒地。呜呼佳人至死方要背着越王剑这个枷锁，受其禁锢。但她总算如愿自私了一回，用她的自私报答了大王，报答了君上，也报答了自己，只是她“自私”的代价是——她的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越王剑底断命涯。（前三联出自曹雪芹《西施》）西施，那个拥有人人倾慕的“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的女子；那个兼“祸水红颜”与“忠君爱国”于一身的女子，她一生的血与泪都紧紧缠绕着那把越王剑。在聆听越王剑吟唱越王勾践凯歌的的同时，我们可曾想到那个在凯歌下低泣的女子，可曾为这位美女的不幸命运而扼腕叹息，可曾对这个为祖国实现自我牺牲的佳人怀有一丝尊敬和怜悯？
　　那把王者之剑如今正躺在湖北省博物馆里，王者之气下那缕香魂依旧相伴。